瀑布从岩壁上奔流而下,与灵溪一道汇成一方深潭,色泽深碧如一汪极好的翡翠,盈润无暇。微风吹过潭水泛起轻微的涟漪,瀑布水声宛若珠玉落盘,令人只觉心头松快。赵允和成玉二人倒像极了是来悠闲出游的,随意在潭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拨弄起潭水来。而其余十几个各堂的师兄师姐,也都各自寻了一个地方,放松了玩笑打闹。
许多人并不敢走得太远,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忍不住看过来。赵允眯起眼,极力去寻,发现她所看好的那两个少年并不在拖延着不肯进山林的人群中,欧阳欣的明丽身影更是早不知所去,既然有所依仗,不将小小试炼放在心上,以她心气,恐怕是要力求拔得头筹,引得所有人另眼看待。
赵允于明丽山光水色,和风拂面的气氛中蓦然沉静下来,指尖一捻,绿色光芒凝住,倏然幻化出一只半掌大小的碧绿灵蝶,迎着日光蹁跹摇摆地飞了起来,洒下星点透明的光晕。成玉站起身,笑着伸手去拢,那蝴蝶轻巧一偏,悠悠然地向下滑了一段,又怡然缓慢地转起圈来,缓缓栖在她肩头,轻轻颤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成玉还欲去扑,蝴蝶悠悠然朝森林深处飞远了。她在水潭边的山石上盘膝坐下,闭上了眼。成玉与林朔月自然不会打扰她,二人说说笑笑着走了开去。
赵允再睁开眼时,日头已有些偏西了。成玉坐在她身侧,膝头摊着一卷月白色的帛书,一手拈着一株墨绿色的修长植物,口中正念念有词着什么,林朔月右手背在身后,以左手持剑,别别扭扭地舞出剑花,四下里望去,竟再没有别人的身影,唯有瀑布飞溅,从未停歇的流水声音。
“阿允你瞧,续断。”成玉笑嘻嘻地把玩着茎叶枝头簇成一团的白色小花,展示一般摇了摇,“这会儿可好了,无论是被毒虫毒蛇咬了,还是不小心从山崖上跌下来,都有药可治咯。”赵允嘴角微抽,无奈道:“你就不能想着点儿好事么?”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么?有备而无患而已,我又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成玉一脸无害地歪着头,摊手以示清白。
赵允心道把虫卵说成果子怂恿还未进门的弟子去摘的不就是你么?说的好像很不伤天害理一样……不过看成玉满面理所当然,林朔月一副“你做的很对”的表情,她很明智地转过头去,正要岔开话题,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声,女子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随之响起。山林的某处,乌压压的一片鸟雀被惊飞而起。旋即一道绚烂的碧蓝剑光腾空而起,气势凌厉,幻化出千百道剑形,赵允知道那是连夏儿的剑气。连夏儿的武技于此辈,无出其右者,有她在,如果是百来年道行的妖兽都不成问题。
“许久未见连夏儿绽出剑光,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她修为究竟精进到什么地步了。”林朔月饶有兴致地眯起眼,换了右手持剑,潇洒地挽出数个剑花,收剑入鞘。成玉兴致高昂地站起来,一拉赵允:“要不,咱们去看看热闹去?”
赵允正迟疑间,腰上系着玉牌的丝绦倏然断开,跌在石头上,只裂出一道痕来。那本是凝了灵气的通水玉,进行了特殊的加持,本来应当能够摔得粉碎,才能牵动剑气牵连,找来师兄师姐救援。成玉呀了一声,矮下身将那玉佩重新捡起,疑惑地皱眉:“这,怎么摔不碎?”
林朔月一愣,旋即解下挂在自己腰侧的玉佩,往石头上丢去,同样只裂出一道细痕。
“怎么回事?这些腰佩都是这样么?”赵允眉头紧皱,与阵法刻印有关,玉佩应该是从化堂凝炼,到运堂刻画,再分发下去,经由她手,是脱不开关系的。如果因为这玉佩出了什么意外……她咬一咬唇,谨慎道:“要通知其他师兄师姐过来么?”
“不至于吧?”成玉略一思量,“咱们这儿虽然只有你一个首席,但到底都是堂里的翘楚,厉害的那几个都有了,能出什么事儿?再说现在急急忙忙地去了,掌门知道了又要啰嗦。”林朔月亦是淡定道:“怕什么,总归有雨薇在这里坐镇着——还有连夏儿,除非来几个修罗血煞,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你别不小心扰了人家出风头的机会。”说着别有深意地撇一撇唇。
赵允愣了一下,无奈苦笑,耸耸肩:“你说的是。”
“那我们还是休息我们的好了。”成玉重又欢欢喜喜地笑笑,转着手里的那枝断续草,她话音未落,忽地听到山的另一头传来一道长而利的尖啸声,几乎可以戳破人耳朵的刺耳尖利。林朔月目光一沉,一手抓住成玉,一手拉住赵允,化作一道剑光直往那声源处掠去。
成玉诓着新进女弟子的,名为果实实为虫卵的“青玉”,原本一一挂在枝头,日光一照,晶莹若玉,十分喜人。那足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从正中断开,树干碎裂,枝叶折断,铺了一地,一个个婴孩拳头大小的虫卵都摔碎在了地上,流了满地腥甜的粘稠黄绿色汁液,还未长成的灰绿色长虫,拖着柔软的身子在地上爬行,十分恶心。但这并不是弟子恐惧尖叫的源头。
那断成两节的密密匝匝树枝之中,站着一只有成年男子高矮的三足鸟雀,它有着极为纤长绚烂的尾羽,头顶三根极长的翎毛正随风晃着,它的脖颈修长如鹤,正扭过头来,尖利的喙中一只长虫还在弹动着柔软的身体,它一双金红色的重瞳绽着冷冽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突如其来的赵允,成玉与林朔月三人。
三足凤尾雀!
居然是魔兽……
妖魔鬼怪本是有所差异的东西,妖是本十分普通的动植物修炼而成,则天道人道魔道,妖是与人生在人间,神族仙人在天道,而魔族魔兽,均来自另一个“魔界”,或是以妖以人入魔,不论是天生为魔或是后天入魔,都是极其阴鸷狠辣不好相与之辈。与妖的天性各异不同,魔兽嗜血好斗,难以驯服,更常与魔族相随相伴,没有几百年道行,轻易不敢对上。赵允无暇去想为何魔兽会突然出现,只依稀记得这“青榆”虫,是这鸟兽最爱的食物。凤尾雀头一扬,将那条虫子直接吞下,口一张,吐出一团青绿色的黏液,赵允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青绿色的绸伞,豁然撑开,伞边一圈银色长链叮当作响,将三人全然挡住。伞面上泛起“兹兹”的腐蚀响声,却始终没能穿透那薄薄的一层织物。
一击不中,鸟雀长啸一声,朝伞面啄去,赵允旋身就势将黏液甩出些许,将伞收起,她身后蓦地挑出一柄流动着红色微光的银白色战矛,成玉手腕一抖,矛尖炸开一团灼热的火光。三足雀不避不让,引颈上前,脖子一扭,尖利的喙以刁钻的角度朝她的眼睛啄去。
成玉朝后躲了一步,反手格挡,矛头与鸟雀的喙将将撞上,发出金属相撞的尖刻的一声脆响。鸟雀尖啸一声,重瞳眯成细细的竖瞳,成玉甫一与它对上眼,顿觉目眩神迷,险些跪了下去。林朔月搀了她一把,一把大剑狠狠地向前劈去,它向后一转,险险避过,只削下了头顶的一根长翎。赵允的绸伞无端长了一截,随后刺到,伞尖虽被打磨的圆润,但附着极凌厉的剑气,直在它翅膀上戳出了个窟窿,挑出一条紫黑的血迹。鸟雀重瞳大张,双翅一振,全身的羽毛几乎都立了起来,又猛地吐出一口毒液。赵允下意识撑伞欲挡,眼前赫然现出一道浅白色光华凝成的光墙,那黏液还未碰到那层光,便悉数坠落,腐蚀的土地一片焦黑。
赵允正提起精神上前,它却细细地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什么恐怖东西一样全身一凝,蓦然歪歪斜斜地扇起翅膀,任由紫黑色的血液顺着羽毛流了下来,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山林深处一前一后现出一金一白两道身影。白衣人偏头问身边人道:“拦不拦?”声音清朗悦耳。
金色衣袍的人笑吟吟道:“不好吃。算了吧。”
白衣人无奈摇摇头,将左手握着的剑换到右边,温和回道:“都随你。”接着随手扶起嘤嘤哭泣的女弟子,柔声安慰:“不必害怕,无事了。”那女弟子嘤咛一声,柔若无骨地往云哲身上靠去。云哲脸上笑容未变,只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将她的手交到仍有余力站着的男弟子手上,抽身往赵允走去。
赵允松了一口气,收起手中绸伞,拱手为礼:“云哲师兄,于澈师兄。”
“首席师兄,云哲师兄。”林朔月与成玉笑了出来,在新弟子惊恐的目光中踩过一地的虫身。
于澈在赵允身边站定,脸上的笑容收了收,难得严肃道:“有这些东西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阵法出了问题……你,我,云哲再一道去看看。”他目光在那四个吓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新弟子身上扫了扫,“成玉,朔月,这几个人……实在不成,就找雨薇来送他们走。”
赵允下意识地多看了那几个弟子一眼,有些意外地发现其中并没有那个前来套近乎,青蓝色衣裳的少女。成玉也微微吃惊,不着痕迹地露出点冷笑意味,再转过头,对着于澈笑盈盈道:“师兄放心吧。”
于澈一拉赵允的衣袖,二人同时化作剑光掠去,云哲朝成玉点头示意,旋即跟了上去。成玉拉了拉林朔月,淡然道:“看来今年的师妹们,比想象中的要可爱的多啊。”林朔月点头,将大剑收起,吩咐了尚有余力的男弟子搀起女弟子,一同往山下走去。
待到人影走的远了,几步之外的树下灌木中,一团灰色的毛茸茸的影子叼着一支足有碗口大小的艳丽红花,缓缓地飞了起来。那花颜色繁复娇媚,由底部至花蕊,颜色渐深,有馥郁而奇妙的甜美气味。灰色的胖鸟栖在树枝上,以爪按住花枝,撕下花瓣一口一口咽下,它暗淡颜色的羽翼上流淌过火焰一般雀跃的红色光泽,转瞬即逝。许久它才将整朵花一点不剩地填入口中,倏地发出一道如金玉相撞的锵锵长嘶,整座孑露山也为之震荡。
凤鸣!
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误入思华府结界中的魔兽妖物,为凤鸣所震慑,于山林中不安躁动,四处奔逃起来,叫各堂首席与护法逮了个正着。而最初现身的那只三足凤尾雀,虽被于澈一语轻轻放过,但他又哪里是以一己好恶随心所欲的人,不过玩笑而已。三足雀才飞出山林,即被守在林外的思堂首席徐瑛一剑斩杀。
热热闹闹地抓魔兽练身手的事情,诸多弟子都未是闻所未闻,更别提亲自动手,虽有些恐惧于素未谋面的兽类面孔,但有首席在旁护卫,也都放手一战,各个渐渐露出放松笑意来。但这喜悦却分毫没有传递给现下站在山脚,正北处阵法的三人。此处印刻正对门派正门,是最为重要的一处。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于澈,温和浅笑着的云哲,都同样面色沉峻。赵允的手抚上被凿的凌乱的阴阳石壁,经年握剑,历练的极为持重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这一整块,都不能用了……”
云哲眉头微皱,旋即将几乎跪趴在石头上的赵允搀起,温声道:“师妹不要着急,这阵法还有补救的方法么?总之能维持几层,就先补上再说。”
赵允咬紧嘴唇,低声道:“那些朱砂符多添上几倍,兴许能有一时之效。不知其他几处如何。如果毁的只有这一块,暂且拿整块的玄冥玉或者月光石来抵,也勉强可用。不知道掌门那里……”可以用来代替阴阳石壁的东西并非没有,只不过珍贵而稀少,用来做阵法的底料未免浪费。思华府是鼎盛仙府,掌门自然会收集各种名贵珍稀的奇石玉料,以备不时之需——无论是送礼赏赐,还是私藏赏玩。每逢年节,都会有地方官吏上供,或是各个仙府掌门互相拜谒赠礼,赵允的大多精致首饰,都是由此而来。
于澈淡然道:“掌门担忧孑露山安危,区区几块石头算不得什么,你且用祛邪符补上一层禁制吧。”
赵允微哂,只是点头应下,自袖中掏出了一支笔尖饱蘸着朱砂颜色,墨玉为柄的毛笔。那支笔虚虚带着若有若无的光芒,她手腕空悬,于半空中画出妖异的符文,有实体一般凝住,一瞬往林中飞去而消散。起先她起笔落笔还十分缓慢谨慎,画出三道相同的驱邪符之后,她的动作开始大开大合,画出洒脱的痕迹。后面的十道,道道相似,却也道道不同。十三张绘出的符咒虚浮在空中,赵允手一扬,它们朝着周围飞散出去,融入了茫茫的山林中。眼前凝出一层水波一般的光壁,旋即无声无息地消失。
三人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踩断枯枝的嘎吱轻响,“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云哲已不在原地,雪亮剑尖抵在来人雪白的一截颈项上。少女一身青蓝色绸缎,美目含泪,如怨如慕地盯着云哲,手上紧紧攥着一枚含着朱砂的通水玉牌。
“云哲师兄,这是来试炼的新弟子。”赵允认出少女即是那来找成玉搭话的女弟子,忙出声解释。云哲波澜不惊地挑了挑眉,反手撤剑,却不入鞘,仔细端详着剑身,声音平静地问:“试炼弟子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我……我迷了路,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走到这里来了……”张盈眨了眨眼,含在眼角的泪水从颊侧滑落,嘴唇惨白,楚楚可怜,“我正准备摔了玉佩找师兄师姐来帮忙,听到人声,才准备过来,师兄,师兄就……”
于澈“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一手拍了拍赵允的肩膀,语气极尽嘲弄:“看来这位姑娘与咱们有缘得很呢,从西南的灵溪峡迷路,几个时辰就能找到这儿来。阿允看,你云哲师兄这么不知怜香惜玉,瞧把人家姑娘吓的,喂,云哲,还不快向姑娘道歉哟。”
云哲无奈地斜睨他一眼,才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得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从远处传来,一只灵耳鹿疾奔而下,猛地钻进灌木中失去了踪影。它身后追来一支泛着幽紫光芒的长翎箭,势如破竹,直往张盈面门上射去。赵允忙扯了她一把,她发髻堪堪擦过长翎箭。箭射进古木,入木三分,箭身一抖,随即爆裂出一团紫烟。云哲袖袍一扬,林间风起,烟雾散去,山林之中又现出一抹张扬艳丽的云霞色身影。
欧阳一手挽着一张古朴木弓,一手叉腰,正皱着长眉,四下寻找着什么。她转过脸来,正瞧见立在空旷处的四人,眉头一挑,薄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只得不情不愿地上前几步,欠身拱手,声音漠然:“见过师兄师姐。你们可见着灵耳鹿往哪儿去了?”
于澈懒洋洋上前几步,看她一眼:“哎呀,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师妹,云哲你认识她吗?”尾音拖得长长的,说着他居然打了个呵欠,软软往云哲身上靠去。云哲忙扶住了他:“于澈,你怎么了?”
“我……”于澈极努力地眨了眨眼,试图使自己清醒一点,但只说了一个字,就直直往云哲身上倒去。云哲忙伸手将他抱稳,反手收剑入鞘,低声唤了几声“于澈”,他却毫无反应,呼吸十分缓慢微弱,仿佛陷入沉睡,唇上沁出一点紫黑色痕迹,分明是中毒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