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22章 新春番外 二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百零一年前:

  黎瑾:

  “情姐儿的头七过了。”苏嬷嬷感慨着将手中的纸钱填进火盆里,“瑾哥儿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累坏了,没有哥哥为小妹守孝累坏的理儿。老奴多嘴说一句,情姐儿还是庶出,不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更何况现在是大年下的,夫人慈悲,到底是吃斋念佛的好心肠,才设了个灵堂,哥儿该去承欢膝下,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我知道了。”黎瑾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蹲的发麻的两条腿,扯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把右臂上缠着的黑纱扯下来,团吧团吧丢进将要熄灭的火堆里,“嬷嬷说的对,不就是个庶妹么?这几年折了也有四五个了,不稀罕。”

  黎瑾出身雍州的望族之家,是家中的嫡子,虽不是长子,却也是重血脉的黎家头一份,他的母亲是侯府嫡出的长女,出身贵重,却是个信佛的,家中仆从口口声声赞她一声菩萨心肠,宽宏大量,只有黎瑾知道这个外表淡定柔美,高贵慈和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曾经有过几个子女,都没有长过三岁就因病去世,没能有第二个儿子稳固地位,因而她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了培养黎瑾,和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磋磨侍妾上。

  黎瑾比长兄小了五岁,和这个佝偻着背脊,小心翼翼缩小着自己存在感,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哥哥没有一点共同语言,其他的姨娘,妹妹都躲着他,就连侍女也是不苟言笑,唯恐被夫人以勾搭少爷,心术不正的缘由打发出去——黎家的家风在对待他时,可谓十分严正。除了乳母苏嬷嬷之外,他在府中唯一可以说上话的,就是五妹黎情。

  那是个笑起来如同幼儿一般天真的女孩,弯弯的眉眼,乌发如瀑,疯闹起来像个男孩子,半点没有世家小姐的气质与仪态。她的母亲楚氏温柔娴静,向来避世,她是黎瑾的母亲为了表示大度贤惠,亲自选出的自己的陪嫁侍女,亲自塞上他们父亲的床。也因为太清楚这个大小姐的性格,她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了下来,才能保住了黎情。黎情也就在满府邸里不断夭折的幼子幼女中,天真而不谙世事地,顽强地活了下来,长到了十五岁,马上就可以谈婚论嫁,逃出生天了,却在这时,黎瑾父亲养的外室被人告了出来,那个外室才二十岁,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庶子。

  这也罢了,随后楚氏也被查出了一个月的身孕,据来回报的老嬷嬷说,酸儿辣女,害喜的厉害,仿佛是个男孩。黎瑾永远记得那一天,母亲得知消息之后恍惚了很久,随后露出了冷漠如刀的笑容。

  他很害怕,怕极了这个当面微笑,背后一刀的女人。她不是信佛么?她不是慈悲心肠么?她为什么会这么狠毒,谁都不肯放过呢?黎瑾想不明白,这么恶毒可怕的女人,为什么会是她的母亲?黎瑾不知该怎么办,依稀觉得母亲即使那么雍容大度地吩咐下去好好关照楚氏,好好看着黎情,他更需要好好照顾黎情。

  安安稳稳地过了大半年,楚氏的孩子都要生出来了,过了年到了四月,黎情就要出嫁了,黎瑾暗暗地松了口气,没想到到了年下,黎情栽进结冰的景湖里,溺水死了。

  “情姐儿一向是贪玩的性子。”李嬷嬷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向母亲回报,“兴许是想要捞鱼,爬到冰面上,没承想那冰冻的不结实,就栽进去了,叫下人们发现她的发钗,已经晚了。”

  “可怜的孩子。”母亲装模作样地掉了几滴眼泪,“明年可就要出嫁了,她母亲肚子里还有个小弟弟…这大年下的……身后事该怎么办呢?”她转过脸去咨询其他人的意见,所有人都说着不该为黎情这么个不懂事的人损了过年的喜气,给楚氏补贴些东西便罢了云云,所有人都是冷漠的脸。大红大绿,彩灯辉煌的年节中,唯有被关在屋子里“养胎”的楚氏,乳母苏嬷嬷,还有如堕冰窖,全身发寒的黎瑾会落下几滴泪,他们之外,便没有人再在意她的生死。

  满府里的行尸走肉。

  黎瑾记得清楚,黎情曾笑着对他说:“古有孝子,‘卧冰求鲤’,可曾想过若是不慎落湖而亡,又要母亲如何呢?这种孝义,倒是大大的不孝了。”

  她是绝不会做冰上捞鱼这样的蠢事的。

  他在愤怒与悲痛交加之下冲去母亲的房前,听见屋内咚咚木鱼声不停,女人哀痛,冰冷的声音亦是清晰可闻。

  “我只有一个儿子,那些贱人那么卑贱,都不可以越过我去。楚氏想要她肚子里的那个,那么那个小贱坯子的女儿,不要也罢了。”

  “夫人……”心腹李嬷嬷轻声细语地想要安慰她,夫人直接打断她,声音幽微如雨夜的烛火,忽明忽暗:“嬷嬷不必多说,总归情姐儿是走了,身后事也是要办的,可要看好了楚氏,她肚子里那个这时候可不能出差错,不过女人生孩子可是一脚踩过了鬼门关,可不知道结果呢……”

  “夫人说的是。”李嬷嬷谦卑地说完,就再不开口,室内只剩下咚咚咚不断的,很有节奏的木鱼声。

  黎瑾忽然觉得很恶心。

  不是说佛渡世人么?不是说修佛的人都面慈心善,愿普度众生么?他的娘亲可真是虔诚的信徒,每日香火,诵佛念经,城外的寺庙中供着大海缸的长明灯,功劳簿上她可是头一份,故而尼姑,和尚都说她有好报,可是她再生不出孩子了,这难道不是报应么?

  除夕之夜,黎家十几口人围坐两桌宴席,黎瑾看着因不断死去的弟妹空下的,又被新的姨娘,侍妾填补上的位置——那些侍妾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若那些妹妹养大,也就是这么大而已,再看看父亲醉意朦胧的眼睛,母亲不动声色的漠然表情,胃部翻滚,就像喝多了酒一样想要呕吐。

  年夜饭后,便是拜年领压岁钱。大哥已成家立业,和妻子陪坐着,笑得木木呆呆,没有半点活气,就连尚算美貌的妻子也是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的畏缩样子,看的黎瑾十分难受。

  以他打头,领着硕果仅存的几个弟妹,向父亲母亲行礼拜年。往年跟在他身后的,都是黎情。

  “瑾儿明年就要加冠了。”母亲坐在上首,一手托着茶盏,优雅高贵地微笑,声音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必是要找一个名门贵女做妻,我替你相看了叔叔家的三妹妹,元宵节便过来做客,记得要好好照顾人家。”那双平素冷漠而没有波澜,漠视一切的眼睛带出一点异样的,狂热的光彩,“瑾儿日后可是要光耀门楣的,母亲耗了这半辈子,可都是为了你啊。”

  黎瑾知道如何报复她了。

  她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那么他并不介意,亲手毁掉它。

  他低眉顺目地接过母亲递来的红封,不动声色地微微冷笑。

  成玉、林朔月: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即使是深冬时节,只要是晴好天气,扬州的明月毫不吝惜它的如水清辉,但成玉裹着厚重的狐裘,在深黑的青瓦屋顶上坐着,看着院中枯瘦竹柏影交错时,脑子里飘进的却是“桃叶眉间易觉愁”。

  不过谁是‘桃叶’?

  她站起身,踮起脚,遥遥望向西北的庭院,玉蕊檀心红梅花,看起来本是红霞一片,最是喜庆惹眼不过的。除夕之夜,她本应拎着红纸灯笼,在深浓梅香之中,和那嬉皮笑脸的假小子一同玩笑。

  那丫头,哪里有半分王献之爱妾的柔美可爱,何况堂堂扬州府知州的大小姐,以歌姬比之,实在是太不恰当。

  成玉握着自己冰凉的手心,鼻尖一酸,一滴含了许久的眼泪就从腮边落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去了那颗水珠,腮帮子因为咬着而隐隐发酸。

  林府抄家,男丁充军岭南,女眷皆入教坊,成家顾念旧情,买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送走安顿,唯有自小充作男儿教养的朔月不知去向。

  天下三分明月夜,朔月生长在扬州,廿四桥风光,林夫人膝下唯有一个女儿,独爱弦月清冷,故起名“朔月”,亦取月盈则亏之鉴。与成家白白嫩嫩,以玉为名的小姑娘只差了一岁,家世相近,父母又熟稔,便是起居一处,绕床弄青梅的情分。

  低哑柔婉的丝竹曲乐与女子吟哦远远近近的传来,家中的戏台正是热闹,怕是要唱一夜的大戏,锣鼓喧天,往年里她多是在林府中守岁,和林朔月秉烛嬉游,还未曾见过自家这样的热闹,现在却很是不惯,仿佛隔了一层,是他人的热闹,自己就孤身爬上屋顶守着,冷风呼啸,最是热闹不过的除夕,守着这样的清冷。

  “成玉这丫头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跟着那罪臣女儿疯惯了,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往年看那是知府独女,惯着便罢了,现在可要好好上上规矩,不如怕要寻不到人家咯。”

  “幸好啊,那不是真的儿子,不然嫁了过去,还不知道怎么遭罪呢——”

  家中姑嫂聊得旁若无人,完全没有发现屏风后面死死掐着自己手心,泪流满面的成玉。

  “阿朔……阿朔啊……”

  年年岁岁,若没了她,该如何过下去。

  五百零一年前:

  云哲、于澈:

  “枫儿,今天是年三十,又过了一年了。”

  “西山今年枫叶红艳如血,大抵就是那满地鲜血浇灌出来的。你看见了么?”

  “说起来似乎有些不吉利,今年黄河决堤……西戎已打过燕京,中原动荡,寸草不生啊……”

  “不知何时才能再来看你。我总是放不下,来看看你,就觉得心里好多了。”

  “为避开战火,我与阿澈决意往南边看看,听说浣纱江边,临江郡外就有仙山,不必去往昆仑、蓬莱那么飘渺遥远。”

  “听说江南风景如画,女子亦是水灵清秀的。不过除了你,我再不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可不要吃醋。”

  “枫儿,你放心,我们都会活下来,活过这场乱世。”

  原本不染尘土的白衣早就变作灰袍,沾满泥泞血污。云哲温和笑着,不管那跪着的大胡子男人飙着眼泪,大声喊出听不懂的求饶词句,一剑砍下,他的头颅滚跌下来,鲜血溅了一地,飙上蒙满灰尘的青石墓碑,沿着圆滑的弧度滴落,渗进“爱妻孙离枫之墓”几个字里。云哲拄着剑,单膝跪下,极尽柔情地抚过那深刻遒劲的刻字,仿佛抚摸故人的容颜。

  浊酒一杯家万里。

  他手中的鹿皮酒囊已经空了,只剩最后一口酒,他闭上眼,品味着最后一点苦涩的味道滚过喉头。马鸣长嘶,亦是一身灰扑扑衣裳的于澈纵马奔来,身后枣红骏马马蹄踢踏,他声音虽低,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急迫:“阿哲!四百戎人已围住下山路,似乎要放火烧山逼咱们出去……”

  “怎可让他们扰枫儿安息之地?”云哲眼睛微闭,扯出个嘲讽一般的笑容,一扬长剑,扯过缰绳纵身上马,“区区四百人?咱们杀出去便是。”

  云哲以戎族偏将头颅祭孙离枫之墓,这围山的四百人之后,更有千人为援,要将这领着济水一地年轻人自行起兵抗击,比正规朝廷军造成更大损害,极有声望的两位“叛将”擒住,以正军威。

  千余兵马至时,四百人中只余不到二十活口,幸存士兵指出二人去路。云哲杀的眼红血热,战马断足,他身中数刀,几近力竭,于澈战马身负两人,行动迟缓,眼前波涛滚滚,黄河奔腾,无处可逃,正是绝境,忽地听见耳边有女子低柔嗓音响起:

  “师兄,你跟了他们一路,快些出手吧。”

  一个碧玉钗绾发,挽着白色丝袍的清秀女子凭空出现,正挽着个黑袍玉带,不苟言笑的肃容男人,二人盯着于澈,云哲二人许久,说起话来却旁若无人。

  “他们确是剑修的好人选。”

  “师兄再不救他们,人都要死了,还谈什么剑修不剑修?”

  “好罢好罢,你说的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笑容却极是宠溺,双眼模糊的云哲几乎要被这个笑晃了眼睛,于澈担忧地扶住他,就见他闭上眼晕了过去。

  “二位……”他话音刚落,就见那白衣女子笑盈盈地走上前来,笑容轻柔却带有几分俏皮,“莫怕,我们是修仙人,这是我师兄仲礼辰。”

  黑袍男人微一颔首,温和道:“我知你们要去临江郡外寻仙山——我们便是出身孑露山思华府。待解决了这些人,便与我们同行回山吧。”

  他的背后升腾起一道雪青色的剑光,刹那绽出无数飞剑,遥遥向那千骑烟尘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