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一月,林家兄妹将将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
林家上下忙碌不堪,打扫房屋,撤去旧布,热热闹闹的要办进京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黛玉最忙,又要下帖子,又要准备各种事物,还要安排宴席,忙的前后脚不着地。正忙乱着,林福家的进来回报,说是几位王妃诰命都应了帖子,还有一、二、三、四几位皇子妃说要过来,黛玉愈加精心料理了,几乎夜不能寐。林珏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帖子请来凤姐,请她帮忙照应。
凤姐本就做惯了这些事情的,一直雄心勃勃,奈何那府里实在太乱,谁出头管家谁就是傻子,故才借口辞了差事。今受到林珏邀请,先不说林珏于她有恩,她自己也有心大展其才,于是立即回了贾母,带着巧姐儿、贾苼坐车做来帮忙,顺便把这段时日贾琏再攒的私房钱、贾母的赏赐、贾赦给苼哥儿的种种好东西都带了过来,那边只留了王嬷嬷和平儿看家,美其名曰信任。
平儿扫兴极了,但想到又能和贾琏在一起,又高兴起来。谁知到了午后,回来拿东西的旺儿悄悄儿告诉她,贾琏也和凤姐一过去林府帮忙,根本不在。平儿顿时没了精神,借口给王夫人和李纨回话,就去了园子里找袭人、翠墨、司棋他们玩去了。王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继续四平八稳的坐在房里头做活计看门。
凤姐的到来帮了黛玉的大忙,前头虽刘杨两位嬷嬷指点着,但毕竟身份有别,有些事情她们也不敢深说。凤姐不一样,名正言顺的二表嫂,又管过家,眼光老道,黛玉与她一起两人有商有量,拿不准的再请教两位嬷嬷,内院的事情顿时顺利起来。
外头是事情有林鑫、林焱、林森在,其实根本不需要贾琏来帮忙,但凤姐说了:“林表弟是深受圣人恩宠的——二爷看看他,这满京城里有谁比他升的快?再说了,他前些时候也指点了咱们,咱们好歹也该表示下心意,将来总有再相帮的时候——最不济,跟着林表弟,多认识些贵人也是好的。”
贾琏深觉有理,便也跟了过来,日日给林珏打下手,送请帖跑庶务,十分精心。
转眼间十一月二十八日,林府大开府门,恭迎各方来客。
众人跟着黛玉、凤姐迎客,忙得团团转,迎客时目不暇接,凡是林家的有些交情的女眷都过来了,其中以四位皇子妃地位最高,余者还有忠礼王妃、忠顺王妃、北静太妃、北静王妃、南安王妃等等,可说俱是朝中分量极重的人物。贾母倒还罢了,是国公夫人,超品的诰命,又是林家兄妹的外祖母,被黛玉请到了上座。邢、王夫人身上的品级却是不够,只能坐在下座,酒席内的众人地位尊贵,三春姐妹、宝钗皆不敢乱动。来的人实在多了,黛玉也没空单独照管她们,亲自过来告罪一声后又忙去了。
湘云姐妹是跟着两位史夫人一起过来的。湘云见这么多人来给黛玉做面子,思及己身,心里极不舒服,又想到人家有位好哥哥,自己却是孤身一人,不由得暗自伤心不已。湘霞、湘蔚从小儿与湘云相处,对这个大姐姐的性子甚是了解,不由得冷笑一声,自与其他家千金小姐说笑不理。
除贾家众人外,在场的大部分诰命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嫏嬛县主,少不得一一拜见,各有表礼送上。
仪王妃笑道:“如今我才算见识到什么叫风流人物了,老太君好福气,这么可怜可爱的人,将来不知道便宜谁去。”
贾母心内一凛,忙恭敬道:“仪王妃谬赞了,我们玉儿也是蒲柳之姿,哪比得上皇子妃们尊贵?至于她将来的事,她哥哥心里有数着呢,他们兄妹感情好,她哥哥可舍不得委屈了她。”
黛玉听到仪王妃说自己的事,便羞的退到了贾母身后,听贾母如此说,眼眶不由得一红,赶紧低下头。
端王妃笑道:“二弟妹,您看您这么一说,林县主可就不好意思了。今日咱们是来喝酒看戏的,人家的家务事,我们几个外人操什么心?横竖有人家哥哥在呢,我们只管到时候接了帖子,过来凑凑热闹,给林县主添妆,看着林县主风风光光的出嫁就好了。”
仪王妃听见端王妃如此说,也只好笑道:“我不过这么白问一句,哪里就要操心了?也实在是林县主的风姿少有,由不得人不赞叹。”
贾母忙道不敢,又跟着奉承几句。
凤姐又过来请黛玉,说是吉时到了。黛玉忙告罪一声去了。
脱去孝服,换上红衣,在宴会到达□□时候,宫里来人,传来圣人和皇后的赏赐,于是宴会更加热闹了,凤姐一脸笑容跟着黛玉周旋其中,极尽用心。
这次宴会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至于前头,林珏摆正了脸,便是几位皇子也不敢随意乱搭话,贾家众人见皇子王爷一堆的,本来就不大的胆子又都小了几分,倒也不敢十分放肆。贾宝玉有心进内院,却被贾政和林家下人看的死死的,一动也不敢乱动。故外间反而平静异常,便是宫里的赏赐下来,林珏也是表现的中规中矩,不曾闹出什么乱子来。
晚间送过众人,林珏带着黛玉亲自谢过贾母、凤姐的帮忙。
贾母摇摇头道:“不算什么,只是今日仪王妃似乎对玉儿的亲事有些想法,珏儿,你可有什么办法。”
林珏道:“这也没什么,原先仪王也有提过那么一两句,只是我也已经禀过圣人了,妹妹的亲事必得是四角俱全的方好。圣人也应了,说是等我看准了,两家说好了,他和皇后就赐婚。因此很不相干,老太太不必担心。”
贾母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些原本都是她的宝玉的,如今却不知便宜了哪个外人。瞪了眼站在下首如木雕泥塑的王夫人,贾母道:“你心中有主意便好—如今可有人选了。”
林珏淡淡道:“这两年间我暗暗观察了不少人家,只是不确定。如今出孝了,便正好走动走动,再细细看看罢。”
贾母点点头,没有多言。事已至此,倒不如彻底撩开手,给林家留个好印象,将来与宝玉也有好处。
林珏又道:“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妹妹年轻,身子也弱,这几日疲累,饭也不曾好生吃。故我想请老太太应允,让二奶奶多在这里帮衬两日。”
贾母点头道:“这是应当的。凤丫头,你可要好生帮你弟弟妹妹的忙,不许偷懒儿,否则我知道了,必是不依的。”
凤姐脆生生的应着:“老祖宗只管放心交给我,我必定鞍前马后,唯林妹妹马首是瞻。”
众人听了,俱笑了起来:“了不得了,凤丫头也咬文嚼字起来了。”
凤姐笑道:“我们家巧丫头拜了林妹妹为师,这几日我跟着学了几句,逗老祖宗一乐,再多就没了,还是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凤辣子罢。”
众人笑的前昂后倒:“真真凤丫头这张嘴,最是伶俐,谁也比不过。”
待送过贾府众人,凤姐和黛玉一起,没形象的瘫在躺椅上,巧姐见了,有样学样的跟着瘫在椅子上,两大一小的样子甚是滑稽,丫鬟们背过身去拼命忍笑,就连刘杨两位嬷嬷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林珏抱着贾苼进来,见此模样,摇头叹道:“形象啊形象,都掉了呦。”
贾苼跟着摇头晃脑,拍着手咯咯笑了起来。
凤姐却叹道:“林表弟不必笑话了我们,这内院的事就和你们男人打仗一般,复杂的很,如今能有这么个放松的地方,已是难得了。”
林珏笑而不语:凤姐这是彻底悟了。
出孝后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出入更加名正言顺些,贾府的来人更勤快些罢了。有凤姐在,贾府十次来请,林珏会应个两三次,多了就不肯了。气的贾母看着王夫人愈加不顺眼,连宝钗、探春也不待见了。
见到林家势胜,王夫人心中也有些悔意,可事已至此,该得罪都得罪了,难道还能描补回来不成。再说了,林家的那个狐媚子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瞧着就不是个好生养的,按自己的意思,做妾还使得,娶回来做正妻,哪有宝丫头端庄。何况她的嫁妆都捐赠光了,哪有薛家富贵体面。如此想着,王夫人又坚定了心中所想,对贾母的敲打,低眉顺眼的受着,不言不语,弄得贾母反倒没办法再说些什么。
只王夫人也不是个一味忍的,每月十二进宫请安时,到底对元妃说起了金玉良缘来:“……我想着,宝丫头出身虽然差了些,但真真是个极稳妥的好孩子,为人沉稳和平,每每都劝谏着宝玉读书上进,从不跟着玩闹,我心中自是极中意她。只老太太到底嫌弃宝丫头出身不高,原本喜欢林丫头,后来见人林家不肯应,就又找了史大姑娘来。我到底不敢和老太太比肩,就想着慢慢看,若那姑娘是个好的也就罢了,究竟老太太看重呢。只是我冷眼瞧了这么几年,那姑娘也就出身好些,其他却实在不好:襁褓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命硬,宝玉从小儿就是个娇惯的,我总担心她克着了宝玉。再则,她行事实在大大咧咧的、没个规矩,又爱和宝玉玩闹,哪里能做得了贤妻良母。我便想着横竖宝玉还小,略等等也使得。可宝丫头的年纪又实在等不得了,前儿薛姨妈还说,要给宝丫头相看人家呢。我心中不舍,故来讨娘娘的意思。”
元妃轻叹,按她的想法,自然是黛玉为好,嫏嬛县主,哥哥又是三等伯爵,出身好,身份高,宝玉若尚了她,只要坐在家里就能有四品武官的官位,加上自家和林家的人脉,什么地位升不上去?日后只管等着享福就是了。奈何母亲看不上林家,母亲与林家姑母之间的嫌隙她原也听过,不喜姑母的女儿也是该的,何况自古骨血不倒流,为了宝玉将来的儿孙,不要林丫头也罢。只是宝钗,元妃想起省亲时见到的那个容貌才情俱是上上等的姑娘,喟叹不已:“老太太说的原也没错,宝丫头的出身是太低了些,且她那个哥哥也确实不是什么好的,对宝玉将来没什么助力。只是既然母亲爱重她,不妨再看看,左不过是这两、三年的时间,想来宝丫头还是等得的。母亲也该对史大妹妹好些,她年纪比宝玉还小呢,不懂事是难免的,大了就好。且史家和咱们家是老亲了,又一门双爵,将来史大妹妹的东床必不能低了去。就算如今穷了些,但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到底不是薛家能比的。咱们可不能做的难看了,先让人寒了心。况且老太太年纪大了,母亲很应该多孝敬她些才是。老太太再怎么着,到底是一心为了宝玉,便是有些顾忌,也是为了宝玉将来能更好。母亲也不必和老太太起什么争执,再到处看看,这满京城好姑娘多着呢,哪里就我们家一支独大了?母亲也宽宽心,若将来还这么着,总有能做主的时候。”
王夫人一怔,深以为然。
转眼月余,年关将近时,外面便传出了几首贾宝玉做的四时记事诗词,虽不算好,但据说是真事真景,这下可不得了,词句端是风流妖艳,那温柔缱绻的场景,比起那古今传奇小说也不差什么了。有一干势力小人见识荣国府的公子做的,自然捧着;又有一干轻薄浮浪之徒,喜那句子香艳,也爱念着,便找上宝玉配图。偏宝玉还自以为了不得,愈发得意的描画起来,那袭人的名声便传到了外头,有人艳羡有人嘲讽,倒是彻底坐实了贾家坐卧不避的名声。
史家因史鼎打算外放,连日忙碌应酬交际的事情,故听到消息时有些晚,史鼎气的摔了杯子,史夫人悔的肠子都快青了——那湘云出了事没什么,万一带累了湘霞、湘蔚可怎么好?于是慌忙打发人过去接了湘云回来。偏湘云因在贾家玩乐惯了,不愿意回史家去处处受拘束,又自忖史家不敢真如何了自己,便拿着贾母说话,要晚些回去——婆子回话直把史侯夫人气了个倒昂,心不由得也灰了,淌泪对史鼎道:“老爷,如今云丫头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虽说看在死去的大哥大嫂的份上,我很愿意尽心,可她又哪里肯理会我呢?”
史鼎气的直喘粗气,许久方道:“夫人受委屈了。罢了,且先忙着咱们自家的事情罢,等咱们外放的事准了,咱们一家便都跟着我去任上,到时再做打算。只她既爱呆在那,便让她一直在那里好生呆着吧。横竖有老太太在,她也吃亏不到哪里去。”
史夫人抹泪,愁容满面道:“我倒是想,可老爷细想,这门亲事,也就老姑太太一人愿意,那宝玉的亲身父母还没答应呢。尤其是那府里的二嫂子,话里话外说是她女儿的话,宝玉如今还小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家又不能上赶着去议亲!至于其他人家,我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只云丫头弄出那么些事,这满京城有谁是不知道的?也只在面上留些情分罢了,真要说亲,那些好的、知根知底的人家哪里就愿意了?剩下那些,便是有愿意的,也都是或家世不好、或身份不够、或人品不好的,总难有如意。如今又闹出这么一出,便是先前那些愿意的人家只怕这会子也不愿意了。”
史鼎哑口无言,半天道:“那依夫人的意思呢?”
史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依然愁苦,道:“我想着,如今这情形,那家世底蕴厚的人家是不行了。那咱们便退一步,老爷认识的人里,不是有不少新荣的人家么?她们原先就苦过,抛头露面惯了,对坐卧言行也没那么讲究,自然不会计较云丫头先前那些事。咱们挑那家世清白、身份高、钱财多的人家的嫡子,选个人品端方又知道上进的好孩子,最好是离咱们家任上近些的地方,这样也算咱们是给云丫头尽份心了。”
史鼎沉思半晌,道:“夫人说的有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金陵节度使,张云易的嫡次子,我见过,是个知上进的好孩子,只张大人出仕的晚,他那老母亲、原配夫人的出身委实差了些,有些上不得台面,他们家长子的亲事当初定的也草率,是和一个富商家的女儿,后来托了我,到底是悔了,如今娶的是梅翰林家的女儿,倒也门当户对。他也曾和我说过结亲之事,我想着要在京城给云丫头找,便没应,如今这情形,倒是他们家合适些。罢了,我明日便去信问他,等这事准了,你便接云丫头回来。哪怕人家再怎么不计较先前,真定了亲,也不能任由着她的性子胡来。若定亲之后再传出什么闲话来,咱们也不用出门了。”
史夫人笑的温婉,道:“若真说定了,我有了回老姑太太的话,自然要拘着云丫头在家绣嫁妆,学规矩了,哪里还能让她再任性?”
史鼎点头道:“还是夫人明白事理。”
一宿无话。
第二日,史鼎果然去信给张家,张家本就慕史家权势,自然喜不胜喜,慌忙应了。史夫人一接到消息,立即亲自去了趟贾府,接了湘云回来,又说要准备各种事情,死活不再放湘云出门。又特特敲打过一干下人,不许再替贾府任何人传消息,若被她查实了,一律打了撵出去。可怜湘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日只能在家绣着嫁妆,眼泪不知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