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面说笑,一面往探春的秋爽斋走去,那里已备好了果酒。众人叽叽喳喳的一通嬉笑,说起各自的诗号,探春是蕉下客,宝钗是蘅芜君,湘云叫□□旧友。迎春和惜春最省事,住哪里就叫什么,故迎春叫了菱州,惜春取了藕榭,李纨虽管家不得空,仍凑了个数,自号稻香老农。凤姐也好热闹,拉着巧姐也要来,一名梧桐,一名纤云。黛玉以自己的封号为名,就叫琅嬛故人。
众人知道凤姐读书不多,就让她监场,巧姐年纪小,才刚学作诗,便限韵。众人以一炷香为限,各自做了起来。李纨不善做,却善看,待香燃的差不多了,凤姐便遣了平儿去请她来断个高低。李纨看时,黛玉就站在一旁悄悄儿为凤姐和巧姐解释,最后李纨评了黛玉的诗风流别致,是为第一,湘云虽自负其才,一连得了两首,却和宝钗屈居第二。众人只道公道,黛玉却笑道:“史大姑娘的较好,我的到底纤细了。”湘云低声嘟囔:“不用你来假好心。”黛玉只做没听见。
李纨定了每月的初一、十六起社,要凤姐陪众位姑娘玩耍。李纨道:“如今你也不管家了,每日东窜西跳的淘气的很,干脆便跟着众位姑娘,做个监察御史,学些书卷气。”
凤姐笑道:“大嫂子这话是哄我出钱呢。”
李纨瞥了她一眼道:“如今你们母女俱在,难道还想跑了不成?”
凤姐道:“啊哟哎,我哪里敢?不就几两银子么?只大嫂子你是我们府里的第一大财主,吃喝花费又都是公中的,一年到头只进不出,我粗略一算,你一年少说也有四五百两银子的进账,如今又管着家的,还能缺了几两姑娘们玩耍的银子?你不理,偏要我这个如今苦哈哈过日子的出?亏你还是大嫂子呢。”
李纨笑了起来道:“真真是泥腿光棍,最是精打细算、分金掰两的。亏了是生在官宦人家做小姐,又嫁到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要是小门小户的,还不知道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
凤姐没听完就赶紧叫了起来:“罢、罢、罢,大嫂子自从管了家,嘴皮子是越来越利索了。我到底是做弟妹的,不敢反叛了去。明儿一早,我就叫平儿封了五十两银子来,就走我的私房,给他们轮流做东道!横竖也没几年,我怎么也赔不了。”
众人俱笑了起来,李纨顿时心满意足:“这才像话。”
黛玉回到家里,先把凤姐和惜春托的财物入了帐,又和林珏说起诗社的事,十分不解道:“我自问并没有得罪史大姑娘,她为何总是针对我?”
林珏便看账本边道:“还能是为了什么?你抢了人家的风头呗。”
“我抢了史大姑娘的风头?”黛玉莫名其妙道:“我与她统共不过见了几面,怎么就抢了她的风头去了?”
林珏道:“你当然抢了她的风头了。她本来是贾史两家中地位最高的,偏你是县主,硬是高了她一头;她本来是众姐妹中最受贾老太太宠爱的,只比贾宝玉低一头,偏你过来了,老太太疼爱你多过她,她变成第三了;她本来和贾宝玉青梅竹马,感情好着呢,便是薛姑娘来了,也没见影响什么,偏你来了,贾宝玉心心念念的都是你,还因为你出了好几次丑;最重要的的是,她的亲事,本来是众姐妹里头一等的,无人能比肩,偏二姑娘定了忠礼亲王家的庶子,硬生生又高过了她。这么桩桩件件累加起来,可不都是你的错?”
黛玉先是听的认真,后来便啼笑皆非了:“二姐姐的亲事怎么也算到我头上了?那是二嫂子母亲做的媒啊。”
林珏道:“她哪里敢找二嫂子的不是,可不就只好顺着前事“迁怒”,挑你的不是了?”
黛玉道:“我好歹是朝廷封的县主,怎么就看着好欺负了?”
林珏道:“有老太太在,她有恃无恐呢。”接过黛玉递过来的香茗,又道:“她如今可着劲的作,皆是因她有恃无恐。可若再这么折腾下去,早晚有她苦果子吃。”
黛玉忙问缘故。
林珏刚要说话,那边林鑫在门外禀告,说是翰林院章学士、林学士、齐学士来访。林珏嘴巴抽了抽,道:“就说我病了,暂不能见客。”
黛玉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林珏只做没听到:“好生把几位大人送走,客气着点。”
林鑫忍着笑退了出去。林珏见黛玉还笑个不停,不由得臊了:“那个史姑娘的事让两位嬷嬷给你讲,我要先看账本子呢。”
黛玉笑着俯在桌子上,揉着肚子点头。杨嬷嬷忙边给她顺气,边随口笑道:“大爷说的没错。史大姑娘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将来可真得吃苦头了。”
黛玉于是睁着大眼看向杨嬷嬷。
杨嬷嬷道:“史大姑娘的性子么,是“心直口快”。只她敢如此,皆是因为史家不敢拿她如何。姑娘,咱们先来理清理清史大姑娘与史家的关系吧,据咱们素日来看:她们现如今就是个面子情,她对史家不上心,史家对她也是冷了心了。”
黛玉啊了一声道:“那史大姑娘可真真是糊涂了,再怎么着,那也是她的母家啊。”
杨嬷嬷摇头道:“只怕她没这么想。她是先头承袭爵位的嫡长子的女儿,因她父母故去才轮到她二叔父承爵,故她二叔父一家得善待着她,因在外人眼里——我素日瞧着,只怕史大姑娘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二叔一家是拿了她父母的东西的,是欠她的。只史侯爷承爵是国法,是合情合理的,并不欠史大姑娘什么,史大姑娘还没拎清状况呢。况就老奴看来,史家也没不善待史大姑娘,该衣食住行样样不差,该管教的也管教。只是婶母毕竟不是亲母,该管的管了,史大姑娘的一些小心情她就没心思顾虑周全了。史大姑娘难免觉得不舒服了,且史家为了俭省度日,史侯夫人和史家的其他主子姑娘们都是自己动作做活计,史大姑娘拿这个与别人家比,尤其是和贾府的众位日日只能风花雪月、不能学管家、不能出门交际的小姐比,便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了,自然在外诸多抱怨,史家的名声给她抱怨的都坏了,兼她后来又做了那么些事,带累的自己和史侯亲女的亲事也难了,史家上下心中能不有怨?偏她自恃有贾府老太太在,史家就是心中再有不满,也不敢拿她如何,更不敢在她的亲事、嫁妆上做文章,便有恃无恐了。横竖她再怎么折腾,她将来的亲事不差,嫁妆也有,出了阁,又是自己的家,谁能拿她怎么样呢?”
黛玉点点头道:“嬷嬷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这么说来,史大姑娘将来会有苦头吃可是说她出阁后?”
杨嬷嬷笑道:“正是。姑娘出了阁,娘家就是依靠。若是姑娘将来在夫家有些什么不好,诸如婆婆不贤、夫婿宠妾灭妻、嫁妆被挪用等等,娘家知道了,是要打上夫家,给自家姑娘出头的。姑娘没见得贾府的二奶奶原来多威风?还是多年无子呢,却愣是压的贾家二爷房里就一个若有似无的平姑娘,一个正经的姨娘也没有,且二奶奶说往东琏二爷决不敢朝西。她依仗的是什么?不就是其父亲王子腾大人的权势,王家的威荣么?史大姑娘将来的娘家自然是史家,只是恕老奴说句不中听的,就她这样的,只怕史家是打算将她好好的送出了阁,便算是尽了责任了,哪里肯再管她死活?她日后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谁给她出头?这么算来,史大姑娘日后的日子只怕连二姑娘、四姑娘也不如,早晚得吃苦头。”
黛玉奇道:“嬷嬷怎么就知道二姐姐和四妹妹的将来了?”
杨嬷嬷道:“二姑娘嫁的是忠礼亲王家的庶子,忠礼亲王府首先取中了二姑娘中正平和的性子,再觉得门第上也不算辱没了,才来求取的。便是贾府落败了,于二姑娘而言也没差,只怕那忠礼亲王府的王妃和世子妃怕还巴不得呢,一则是少了一门爱惹事的亲戚,二则宁和公子没了妻族帮衬,彻底动摇不了世子的地位,避免了兄弟阋墙。故只要二姑娘一直不争不抢,淡然的过日子,忠礼亲王府必不会亏待了她去。何况还有大爷和姑娘在呢,到底是亲戚,没有看着不管的道理。四姑娘也是,既然在姑娘身边挂了名,将来无论东床如何,大爷和姑娘必是念着的,也不算娘家没人,委屈了还有地儿说的。史大姑娘么,难道指望贾府老太太?”
黛玉沉默了半晌道:“外祖母年事已高了。”
杨嬷嬷道:“正是这个理,史大姑娘若及时醒悟,赶紧家去好好孝敬史侯爷和侯夫人,友爱史家兄妹,管住自己的嘴,未必没有反转的可能,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只她那性子,”杨嬷嬷摇头道:“怕是不肯认错的。”
黛玉想了想道:“那三妹妹呢?三妹妹她将来如何?”
林珏算完了帐,插嘴道:“三姑娘的话,二奶奶不是说过了?不给她亲生父亲和嫡母卖个好价钱,他们是不会甘休的。”
杨嬷嬷和刘嬷嬷俱点头道:“大爷说的是。三姑娘的话,端看二老爷的心了。”
林珏撇嘴道:“那就是个假正经。嘴上说着清高,心里尽想着怎么攀高枝儿。三妹妹的苦楚莫过于,若是她的嫡母,高攀不成顶多给她找个一般点的人家,嫁妆少点,还不至于卖了她。她的亲生父亲却是个喜欢卖女儿的,无论如何都要高攀了才肯罢休。故前头二奶奶才说,将来是为妻还是为妾,端看她的造化了。”
黛玉低声道:“不能帮帮她么?好歹姐妹一场。”
刘嬷嬷道:“姑娘,便是我们肯相帮,也得有个热心和个冷心的人称着才行:那热心的如二奶奶能帮着跑上跑下、多方说和促成此事,冷心的如大老爷、敬老爷万事不管,我们说定了,他只听着觉着不错便点个头随我们折腾去,就这样才能办成二姑娘和四姑娘的事。三姑娘么,正经的父亲嫡母在呢,还都是主意大、主意正、不能让人说、说了还要埋怨的主,咱们可怎么帮?”
黛玉道:“三妹妹一直服侍着二太太,便是想求个好结果……”
杨嬷嬷摇头道:“三姑娘求错人了。”
刘嬷嬷也摇头道:“据我们看来,三姑娘的亲事,十成十是二老爷做的主。二太太便是说定了,二老爷不点头,这事也成不了。咱们大爷也说了,二老爷是个心气高的,又有贤德妃比着做旧例,三姑娘将来东床的身份必是低不了的。”
杨嬷嬷叹道:“便是低不了,依着她的身份,要让将来的夫家愿意也是难,若为妻,保不齐是红颜侍枯骨;若为妾……哪是那么好当的?”
黛玉默默的坐了一会,问道:“那薛姑娘呢?她如今一心一意的等着二表哥,将来她能如意么?”
林珏笑了笑,道:“那薛姑娘可不是一心一意在等着宝二爷,她不过是没办法了才那样,若有别的办法,她一早离了那里。”
黛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刘嬷嬷道:“正如大爷说的。姑娘,那薛姑娘最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也聪明,怎么会看不出贾家二太太明明嫌她出身低,还在四处挑三拣四的看人家,又不舍得薛家家产,拿着宝二爷勾着她不放呢?只她如今也没其他选择了,她的名声早被金玉良缘弄坏了——先前史家有意将史大姑娘许配给宝二爷时,双金夺玉的名声可是被她亲哥哥薛蟠闹的满城风雨,如今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她们家都住在贾府,她还住在贾家的大观园里,和宝二爷坐卧不忌?还有哪个好人家敢上门去求娶?便真有看中她们家家产的人上门求娶,那薛家太太能答应么?薛姑娘肯甘心么?最无奈的是,他们家又没有史家那样的人脉,无法像史家那样,找个不重规矩的地方大员把史大姑娘定过去。薛姑娘没了退路,又想改换门庭,又要荣华富贵,她可不就只能被二太太拖着、拿薛家的家产填补荣国府、一心一意的等着宝二爷么?”
杨嬷嬷也道:“那薛姑娘是个心大的。她之前想着参加小选,未必不是打着金锁配至尊至贵的玉的主意。只是那个落空了,才将就了宝二爷。这么说起来,这薛家和贾家还真是一门子的亲戚,都是一个德性,不想着好好教导自家的男人上进成才光宗耀祖,怎么老想着高价卖了女儿延续家族荣光呢?那薛大姑娘想着进宫,肯定也是他家先老爷的主意。我就不明白了,薛老爷有这份心力,怎么不严厉教导薛蟠,偏要把阖家的希望放到一个姑娘家身上做什么?那贾家二老爷也是,已经填进去一个女儿了,这是打算再填一个进去?”
林珏道:“人心啊,如果大的离了谱,就只好走偏门了。薛老爷想着改换门楣,又不想一步步慢慢来,只好指望姑娘一朝恩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贾二老爷,他是填了个女儿进去,可填成了贵妃了,给他带来了多大的荣耀,自然要再填个进去了。”
“贵妃?”刘嬷嬷嘲讽道:“那贾元春正经的只能叫凤藻宫尚书,哪里称的上什么妃?自古妃位都是以单字为尊,哪来双字?贾家众人也是饱读诗书的,怎么就看不透这个道理?”
黛玉沉吟道:“三妹妹或许心里有数,只她也有心无力罢了。”
林珏道:“贾家的几个姑娘都是好的,便是二奶奶,原先不识字,无人教导,手段阴狠,也比贾家的那些爷们厉害百倍。宝二爷么,本心是极好的,单纯良善,谦恭有礼,贾老太君对他充满了期许,溺爱非常,可按他如今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只知道在内帏厮混,今儿姐姐明儿妹妹的性子,将来能有什么大造化?”
黛玉道:“二表哥也是十分聪明的,于诗文上颇有几分机敏……”
林珏道:“再怎么机敏也没用。未来京城时,我听母亲提起他那好胭脂的个性,当时以为他或许极为好色,只据我现今真正观察来看,他倒是天生有一段痴处,虽喜欢美丽的容貌,倒也不是真心亵渎,自有一番尊重。二奶奶说,自金钏儿为他投井死了之后,他便没再轻薄过那些丫鬟了,可见是知道轻重了。只他极度厌恶经济功名,别人每每好心相劝,他要么不管不理,要么就横加指责,说些国碌蛀虫的鬼话,可见还是个没担当的。他如今有吃有穿有贾家护着,可以过这种万事不管的生活,可若这些都没了呢?他能不能养活自己还是两说呢。”又想了想,道:“他倒也不能算是坏人,只是不经世事了些,若这次贾二老爷出门肯带着他经历一番,他或许会改了也未可知。”
黛玉苦笑道:“外祖母和二舅母必是不肯答应的。”
林珏摊手道:“那就没办法了,他没见识过人间疾苦,自然就是这么个纨绔性格,还能怎样呢?”
黛玉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好按着二嫂子的法子,给他们留些后路罢。至于将来如何,只好慢慢看,能着劝,好歹也算是尽了心了。”
林珏摸摸黛玉的头,不再说话。刘、杨嬷嬷相视一眼,也点点头,默然无语。
只后来发生一件事,让林珏十分后悔居然替贾宝玉说好话——那家伙抄了众姐妹的诗词,竟想着流出去呢,林珏无意中感应到,吓的慌忙伸手抹了宝玉对黛玉诗词的印象,只让他记个模糊,免了这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