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诰命等皆要每日入朝随祭,算日子到事情了结得一月光景。林珏十分担忧黛玉,又不信贾府众人,和恒亲王商量了下,便一起拜托了忠礼王妃照顾她。忠礼王妃满口答应,又道自家已经在孝慈县的庙里租赁了一个大院子,保证不会让人冲撞了黛玉去。林珏笑了笑,便说自家在去那县的路上买了个大庄子,若王妃累了,让黛玉打发人过去说一声,大家便去庄子内休息。恒王在一旁赶紧也说了,自己在靠近京郊的地方也买了个庄子,若出了京黛玉累了,也可先去那里休息。
忠礼王妃一算,两个庄子恰好一个分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再加上自家在孝慈县租好的院子,这一路上可算是彻底妥帖了。便拿着这个和静孝郡主、宁安郡主一起嘲笑黛玉,可怜黛玉被闹了个大红脸。也因这个缘故,忠顺王妃和女儿静雯郡主也跟着有福,一起住了过去,三家人相约一起走。
贾母听说后,便不好再找林珏和黛玉说也给自家腾出位置了,只好默默的叹气,拿眼刀子刮王夫人,王夫人只做没看见。因李纨好了,凤姐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有她们两个在家协理荣宁两处事体,众人也放心。只王夫人担心自己几人不在家,凤姐才怀孕,李纨又是个尚德不尚才的,下人们不服管,又有湘云等亲戚住在园子里,便又托了薛姨妈在大观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于是薛姨妈也挪进园子里来和宝钗一起住着。
只是薛姨妈多数时间是和宝钗做活计,园里的事务并没有深管;凤姐只管安心养胎,一应事情全推给了李纨;李纨每天要打理诸多事务,又要打点贾母等人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精力有限,也十分操劳。故府里下人无了正经辖制,便都偷安起来,或吃酒赌博、或乘隙结党等等,诸多不善。便是园里的姐妹也乱腾的很,惜春和凤姐每日将园子里的事写成信件,着人送与黛玉,偶尔宝琴也写,黛玉每每看时,俱是一边笑一边叹。那府里如今瞧着是繁花似锦,可那喧闹的底下,却是败絮其内,着实不堪。
惜春在信上写道:因不能再养优伶,贾府中养的十二个女孩便要散了,他们中有几个不愿意去的分散在园子里使唤。因王嬷嬷觉得那些女孩儿不能针黹、不惯使用,又学的有些眉高眼低,便让惜春不要人。于是贾母就自己留了个,宝钗、湘云、探春、尤氏各一个,剩余三个都给宝玉讨去了。其后果然如王嬷嬷先前预见的那般,这一干戏子或心性高傲,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又因她们自觉是贾母王夫人留下的,有面子,便倚势凌下,不肯做粗活,一进各房就要到内屋服侍,各院子里的丫鬟们哪里肯?俱闹了起来。各房关起门来就是一番教训,而后贾母房里的文官、宝钗房里的蕊官、探春房里的艾官都学起了针黹纺绩女工诸务来。便是湘云房里的葵官,也在翠缕的指挥下开始做些小丫头的事情了。只有宝玉屋子里的芳官、藕官、豆官仗着宝玉喜欢,依旧在内屋服侍,又日日在园中游戏,不肯干活,恨得秋纹、碧月等人只咬牙。信末是凤姐笑着让惜春加了的一句评语:如今袭人内心指不定怎么发狠诅咒呢,偏面上还要装贤良的容了,口中还得大度的说她们不过是个玩意儿,喜欢便宠一宠也没什么。只不知她看到宝玉又是替芳官要人,又是替藕官遮掩,又是赏豆官东西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黛玉看完信只皱眉,对宝玉的做法委实不认同。那些戏子固然是不安分的,但也是仗着宝玉宠爱才敢如此,若宝玉也和宝钗、探春她们严厉起来,她们如何敢这般胡闹?那文官等人不就开始学女工了?还有那个什么柳五儿一听就是个不安分的,宝玉怎么就能因芳官觉得她好,便就和李纨开口要人了?不合规矩不说,也忒给自己招麻烦了。听听那姑娘说的是什么话:争气、开开心、请大夫吃药也能省了家里的钱。哪家的丫鬟生病请大夫吃药能省家里的钱的?便是如今的袭人,也是不能的。可见她是个心大的,这样的人挑进来,宝玉那个本来就鸡声鹅斗的怡红院只怕要更热闹了。再有,芳官她们拿宝玉的东西赠人本就不对,藕官私祭死人更是不详,彩霞与贾环私相授受更是糊涂,如此乱七八糟的事情,知道了就该回禀上去,或是教规矩、或是罚月钱,若不耐烦管教的话也该一顿打撵了出去,如此方是正理。可看看宝玉做了什么?居然仗着自己不会受罚,帮她们一并遮掩了?他倒自以为这是疼惜女孩儿。可他这么做,哪里是帮她们,分明就是害了她们。
黛玉摇摇头,对宝玉糊涂至极的性子无力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宝玉只看人家年轻貌美,便一味的纵容偏袒,纵的那些人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别人不能拿她们如何,便顺着自己的心意无所不为,招来无数怨恨。还因着她们,让许多事越过了袭人晴雯麝月等大丫鬟,自己做主。待到贾母和王夫人回来,她们岂有不告状的?况事实俱在,王夫人又只有宝玉这么个儿子,哪里能让他被一群戏子这么调唆的?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到时,这些鲜花嫩柳般的女孩儿怕就保不住了。一准儿给撵了出去,她们又把自己的干娘得罪的透透的,又没有生存的活计,出去了,能干什么?便是胡乱嫁了人,只怕也是要被婆母嫌的。
因四月二十八日是宝玉、宝琴和邢岫烟的生日,黛玉没空去,便和林珏商量了,分别让人送了几样礼物并挂面寿桃去。过了几日,惜春来信,说了这几日的事情。原来和宝玉同一日生日的,不独宝琴、邢岫烟两人,平儿也是。探春便做主,在园子里开酒席一起庆贺。谁知湘云喝醉了酒,在后面的青石头板蹬上睡了一觉,惹来大家好一阵的取笑。到了晚上,怡红院还单独开了夜宴给宝玉贺寿,众姐妹都去,玩了一回抽花签。惜春在信上细细写明了各人所抽之签:宝钗是牡丹签,任是无情也动人;探春是杏花签,日边红杏倚云栽,可得贵婿;李纨是老梅签,竹篱茅舍自甘心;湘云是海棠签,只恐夜深花睡去;袭人是桃花签,桃花又见一年春;麝月是茶花签,开到荼蘼花事了。
黛玉看的直皱眉,一是对芳官等人更不喜了,满口子牛皮,如今也才十二三岁,先前来时更小,不过七、八岁,哪个人家肯让这样小的孩子随意喝酒?况若真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会被卖了?可见是谎言,偏宝玉也能信。且她这才多大,就能越过晴雯等人私自吃饭,又能有小丫头服侍,还与那厨房里有了勾结,越发被纵的没边了。这些事,不知道的还能说是一句小孩子玩的好互相帮衬着,知道的该说这也是个姨娘款了,可和袭人、晴雯、麝月等人比肩了。可她们服侍了多少年、做了多少事?不说功劳,单说苦劳,便是十个芳官拍马也及不上。难怪晴雯等人不服气。黛玉默默叹了口气,便是袭人,即使面上没露出来,只怕心里也是极不喜的。这样没规矩的丫头,留不长的。
二是他们姐妹抽的这些签俱不算是好签:宝钗的那句诗出自晚唐罗隐的《牡丹花》,原句是“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带着极浓的讽刺意味,仿佛在讽刺宝钗面美心冷,即使没有付出真情也能左右逢缘,令人为之动心似的。况这诗结尾也不好: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韩弘曾因不屑当时风气而斫牡丹花,可怜牡丹花的灼灼风华,一夕间便枝干折花叶凋,零落成泥碾作土了。黛玉隐隐有些担忧,抽到这首诗总是不详。
探春的签也不好,出自晚唐高蟾的七绝: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也是一首讽刺味极浓的诗歌,碧桃红杏的恩宠对比芙蓉的孤芳自赏,怨而切的抒发生不逢时悲慨,前后对比差异严重,按照这签文,探春便是真得了贵婿,只怕也会如凤姐之前所料,是被贾政和王夫人卖了的。
李纨和湘云的签黛玉看的十分迷惑,李纨的签出自宋代王淇的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使人说到今。黛玉想,前半句大约是李纨安静守节的写照,只是那后半句又会意味着什么呢?湘云的签出自宋代苏轼的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个签文,前半句是夜深人无寐、独自栖身于昏昧幽暗之苦,后半句却又是有赏花人侠义相助,海棠花得到了一丝垂怜,这两句又意味着什么?黛玉看着看着,突然打了个寒战,不敢深想。
袭人的那个签,黛玉看了却是不厚道的只想笑,她的心事大约是真不成了。便是她如今再讨好宝钗,只怕日后也是别家的人了。至于麝月的,黛玉叹了口气,若签文能做的了准,也许她反倒是留到最后的人。
看完这些不吉利的签,黛玉急忙去看惜春和凤姐的签文,却是长舒了一口气,暗暗点头,总算是个好兆头:凤姐的是杉树花签,苦雨终风也解晴;惜春的却是曼陀罗花签,山重水复疑无路。
黛玉想了想,晚间时便把惜春的信拿去给林珏看。林珏看了签文,又听了黛玉的担忧,便道:“虽说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也要她们先谋事在人呢。若他们自己不肯先踏出改变,我们在这里瞎担心又有什么用?”
黛玉听了,也只好叹气,又说了大观园如今的混乱情况,道:“我看了四妹妹的信后便在担忧,如此情形,二舅母回来必是一场大闹。那些个丫鬟能有几个是保得住的?”又道:“我如今才明白二表哥的性子有多不妥当。当年哥哥说他该出门去历练一番世情方能长大,如今想来,哥哥是有先见之明了。只可惜……”
林珏道:“宝二爷并不是坏心之人,只是被过度溺爱的单纯了些。”
说到这个,黛玉想起了忠顺王妃的话,便和林珏道:“我这几日与忠顺王妃也算是有来往,她曾说过,当初那个让二表哥挨打的戏子,名唤琪官的,终于求得了忠顺王爷的恩赏,许了他前程,要放出去了呢。”
林珏听了,皱眉道:“琪官也是个没大脑的,他的戏名满天下,谁人不知?托在忠顺王爷府上,别人畏惧忠顺王爷的权势,倒不敢把他怎么样,他自己一人出来,必是要受人糟蹋的。难道他求了忠顺王爷的庇护了?”
黛玉摇头道:“听王妃的意思,他求了,只王爷不大愿意。”
林珏道:“他年纪大了,姿色自然不如从前了,听说忠顺王爷有了新宠,据说也是个能唱戏的,哪里肯再分心于他?如今肯让他全须全尾的出来,已是慈悲了。罢了,琪官与紫英、小柳好的很,他们临走前曾让我照顾他一二,我便让他们和他提醒下,免他受来日之苦。”
黛玉道:“他其实也是个苦命人。”
林珏道:“入了那个行当的,哪个不是苦命人,只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志气罢。琪官么,他若在前几年就跑了,或许就没今日出去那么麻烦了,至少那时他还没这么‘名满天下’。”
黛玉叹道:“二表哥真是……唉,若二表哥是女儿身就好了,便是过度溺爱了也不妨事。偏他是将来要顶门户的男儿,老祖宗和二舅母俱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便是薛姑娘,也盼着他能给她挣一顶凤冠霞帔呢。可是二表哥偏偏还是这么个不知世事的性子,老是好心办坏事,哪里能如了她们的愿呢?”
林珏想了想道:“我瞧着,贾老太太应是放弃了让宝二爷科考了。她如今大约只想让宝二爷平平安安、富富贵贵的过一生罢。二太太么,十有八九还在想着空手套白狼,最好是能仗着她家贵妃女儿的势,白得一个爵位给宝二爷,只是么……,”林珏摇头:“大约是白日做梦罢。薛姑娘么,倒是最悲哀的。我还是那句话,若她肯降低标准,她的未来未必会比现在的差。偏她总看不透。”
黛玉道:“降低标准后的未来不知还要熬多久,且也不确定,哪里如眼前现成的好?便是差了些,她也自信能改得过来,自然只看眼前了。”
林珏道:“也是,未来不确定,倒不如把握能看得到的。”又道:“也不是说不好,只是这样她便被困住了,再难出来了。”
黛玉叹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林珏道:“乐不乐,我倒不知道,只是她的不甘心我们俱是能看到的。”
黛玉也没法反驳了。
林珏又看了看袭人和麝月的签文,道:“这两个丫头倒有意思,拼命想留下来的偏偏留不下来;样样不出挑的反倒留到了最后。”
黛玉道:“袭人的事咱们原先也说过了,她多半是要心事成空的。麝月,我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四妹妹说她虽然样样都不出挑,但也是样样都能来事的,心计口角都有,不过是没袭人的贤惠、晴雯的锋芒罢了,便是容貌,也是好的,是怡红院里稳稳的第二把交椅呢。”
林珏听了道:“那便是袭人与晴雯鹬蚌相争,她这个渔人得利了。”
黛玉厌烦道:“那个院子里,每个都不是省心的角色。好歹也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这么互相算计着有什么意思。”
林珏笑道:“回给妹妹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黛玉脸红了下,便故作恼了起来,林珏忙笑着上去赔罪,又道:“二奶奶和四姑娘倒是好了,前程可期。”
黛玉点头道:“她们可是和哥哥说的,先迈出了脚,谋事在人了。”
林珏笑道:“薛姑娘和三姑娘可惜了。一个不愿意出来,一个有心又无力。”
黛玉吃茶,突然想到了李纨和湘云:“他们的签文没有个明确的意思,我看着,”因定了定神,道:“总觉得有些害怕。”
林珏笑道:“这个签文么,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其实也是看人的。人心会变,事态也会跟着变,上天有好生之德,端看她们自己的抉择罢了。我们外人是无法掺和到人心里去的。”
黛玉依旧满心困惑,不过兄长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问,横竖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只要有心,上天总是垂怜的。只是大家相交一场,虽说有些矛盾,但世间女子总是不易,只愿她们能好好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