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随祭事忙，黛玉也没再多问其他，只是一连几日惜春都没来信，不免奇怪了，晚间问林珏，林珏皱眉道：“我也是今儿才得的消息，四姑娘的父亲没了。”

　　黛玉吓了一跳。

　　林珏道：“圣人恩准贾珍和贾蓉回去住持丧事，我已传信让林管家备礼过去悼念了。”

　　黛玉点点头，忙自去写信安慰惜春不提。

　　过了两日，惜春便回信过来了，句句血泪，信中提到：她哥哥嫂子把道观里的道士都拘拿了要送官，又因没找到道观的地契房契，便又犹豫了，后来见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把道观锁了不管。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原先在道观附近置办的土地房舍就缺了人看管。凤姐做主打发人去找林鑫帮忙，林鑫便派人去接手了，又说万幸父亲原来只是让人看着，账册什么的都让自己寄在了林家，没让贾珍他们看出什么门道来。又鄙视的骂道，她那哥哥和侄子俱是混账东西，连父亲孝期内也要偷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丫头媳妇搂着抱着，便连几个貌美族人都没放过。只恨得她都不想呆在那府里了，若不是为了父亲的遗命，她连日后都不想管他们了。

　　黛玉看的默默无言。半晌提笔给惜春回信，让她丧事一过，便尽早回园子里去吧。

　　惜春回信很快：二嫂子也如是说，我已应了。

　　不知为何，黛玉看完信后的心情反而更不好了。

　　待的各种琐碎事务了结后，已是夏末，惜春也出了热孝，凤姐便带着惜春上门了。见到林珏和黛玉，凤姐也不先交割东西，也不顾惜春在场，直接就说了：“那绝嗣的药，我给我们家那位好二爷喝下了。”

　　林珏和黛玉还好，心里原先便有个准备，惜春却不防被吓了个正着：“二嫂子……”。

　　凤姐便看向惜春：“四妹妹打算揭发我？”

　　惜春慌忙摇头，道：“我知道，嫂子也是无奈。琏二哥哥他……委实太不像了。”

　　黛玉听着这话觉得不对味，便问道：“琏二哥哥又做了什么吗？”

　　凤姐坐着只管吃茶。林珏叹了口气道：“他在外边养了外室。”

　　“啊？”黛玉傻眼了。

　　惜春低声道：“我也知道的，是那边府里入画的哥哥说的。那个女人原先是和我哥哥和蓉小子好的。”

　　“什么？”黛玉真的被吓到了：“这……这成何体统？！”

　　惜春冷笑道：“他们只管自己快活，哪里管什么体统？只是有了先前尤家姐妹的事情，这次他们做的精细了些，入画哥哥说，我那好大哥命赖升家的借我嫂子的名义，给那个女人灌了绝子汤的。如今就住在我们府后头的花枝巷里，老妈子、小丫头一应俱全的服侍着呢。”

　　黛玉眼睛瞪的圆滚圆滚的，简直不敢置信。

　　凤姐冷然道：“这算什么？四妹妹好歹还是听入画哥哥说的，我却是听我们那个好二爷亲口和我说的。”

　　“嘎？”这下惜春也和黛玉一样，只好发单音了。

　　凤姐冷哼道：“我刚坐了胎两个月，他便自己回来和我说，他和珍大爷、蓉小子一起在外边包了个女人，叫我不用担心，他一不打算抬进府里来，二是珍大爷已经给那个女人灌了汤药了，只是一起包个乐子罢了。我当时心里就跟吞了个苍蝇一样恶心。当天晚上就让王嬷嬷帮着，把那绝嗣汤药给他灌了下去。”

　　黛玉和惜春默默无言。

　　林珏安慰道：“横竖你也有了胎了，现在又是国孝家孝，他们也不敢闹不出太大的乱子来，便安心养胎吧。”

　　凤姐道：“这个自然，有了这个孩子，他日后是死是活都不与我相干。我如今天天推着他去平儿那里，又找我们太太讨了个齐头整脸的丫鬟给他做妾，只让他不要来烦我。只是这样，”凤姐冷笑道：“我的名声居然好了，那府里俱夸我贤惠呢。”

　　惜春忍不住嘟囔：“这种贤惠，不要也罢。”

　　凤姐摇头道：“这个世道，女人还是要个贤惠的名声的，否则走出去都让人戳脊梁骨。”说着滴泪道：“谁让咱们是女人呢？天生就矮男人一头。”

　　黛玉道：“我却是不信的，哥哥说了，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们难道就天生该委曲求全不成？大不了和离，我回自己的家来，他爱怎样怎样，从此与我不相干！”

　　凤姐噗嗤一声笑了：“那是你哥哥疼你。”

　　惜春道：“我也是这么打算。便是没了家，我便剪了头发做姑子修行去，也绝不会让人如此侮辱。”

　　凤姐愣了，忙对林珏道：“林表弟，你赶紧劝劝她们，这可真是疯魔了，哪家的姑娘能受点委屈就要和离呀、做姑子的？”

　　林珏笑道：“便是和离又怎样？难道就活不成了？”又对惜春道：“你也不用做姑子，表哥罩着你呢，好歹也要先出口气再说。”

　　惜春欢喜的点头道：“自然，打的他不能自理才好。”黛玉在一旁跟着点头。

　　凤姐给她们弄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带着许多的羡慕，若是自己娘家的父亲兄长也像林珏这般全力为自己着想，或许今日自己就不用受这些苦楚了。

　　王嬷嬷在一旁瞧的分明，安慰的按了按凤姐的肩头，低声道：“奶奶如今也很好了，有林公爷在，咱们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凤姐听了，也摸着肚子笑了起来：可不是，日后自己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凤姐这次带来的东西比以往多的多。林珏惊讶了下道：“二奶奶，你是把你们家的库房抄了？还是把你们大老爷的私库抄了？”

　　凤姐得意一笑：“俱有。”

　　林珏挑眉看她。

　　凤姐笑道：“她们整整有一个月都不在家，珠大嫂子忙着家务，林之孝一家又都是我的人，那些个地方我心里都数的很，可不就任我抄家么？只是我也不敢大拿，不起眼的东西还好，那些好的老爷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那堆大东西并一些珠宝是老祖宗那里的，林表弟给估个价，我们房里两个、宝玉、三妹妹、三妹妹、四妹妹、环哥儿、琮哥儿一起平分。兰哥儿的话他老娘一定拿的更多，便不给他了。”想了想，又道：“环哥儿、琮哥儿减一分吧。”

　　林珏点头，唤来掌柜入账妥当后，问惜春：“四姑娘的呢？”

　　惜春打开包袱道：“我没那么多。二姐姐和邢姐姐出嫁了，二哥哥和三姐姐他们就不再藏东西了，这些还是我前段时间说把画笔颜料给弄丢了，不敢找大嫂子拿新的，便找二哥哥讨银子，说让入画哥哥去外头重新买才要来的。横竖他有钱，与其给那些戏子，不如给我。嗯，留一成给三姐姐，一成给环儿吧。”

　　林珏叹了口气，对宝玉的性子不知该如何说，便让掌柜帮着也入了账。

　　算完帐，林珏和黛玉又对惜春安慰一番。

　　惜春白着脸道：“他从小儿就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我也没见过他几次，从前是逢年过节拜见一回，这些年好些，每月二嫂子会带我去看他一回，只是也说不上什么话，多数是给个衣服，吃碗茶的功夫。我心里原本是有些怨恨他的，可他到底比我那哥哥侄子好许多，多多少少肯真心为我着想，我心里便也有些奢望，想着到底是骨肉亲情，怎么也断不了的，谁知他就这么突然的去了，连话也没留下一句。他的丧事我那哥哥侄子又办的如此荒唐，我也做不得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我想着，我们那府里总得有一个人是真心为他守孝的，他们两个男人是不行了，便只有我了。横竖我是他女儿，他生了我，我便尽心给他守孝报答他的生养之恩罢。”

　　众人听说，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黛玉忍不住道：“那府里真……那样乱？”

　　惜春冰冷冷道：“怎么不乱？蓉小子青天白日的就能搂着丫鬟闹，嘴上对那些族人的姑娘不干不净，我那好哥哥也不忌讳的，两人凑在一起也是可以。我都撞见好几次了，他们看见我都讪讪的，我嫂子被我盯的心虚了，便发了狠，把那几个丫头都撵了出去，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这几日都在外面闹着，那些个不尊重、又爱慕虚荣、不知廉耻的小子也跟着攀了过去，有些还得叫他们教世叔、世伯呢。”说着又垂泪道：“父亲刚刚去，这连热孝都还没出呢，他们就这般等不得？亏父亲还费劲心力给他们安排后路。可他们……简直无耻至极！”

　　黛玉讶然半晌后道：“四妹妹，并非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和他们一般，也有好人的。远的不说，至少现在二姐姐的夫婿宁和公子就是个正派人，还有我哥哥。你可千万别因他们而以一概全了。”

　　凤姐道：“我也是这么劝她的。她前段时候刚知道时，心灰意冷，还闹着要出家呢，我拿几个妹夫和表弟说，才压住了她。如今算是好些了。”

　　林珏道：“出家也得看出什么家。那水月庵的事情还没过几年呢，你也敢随便出家？”

　　惜春支吾了半天，道：“那我跟妙玉去修行。”

　　“她？”林珏笑道：“她会入你们府里本就是为了避祸，若你们家没了，她便自身难保。你还指望和她修行？”

　　“啊？”凤姐和惜春俱吃了一惊：“妙玉她是为了避祸进我们家来的？”

　　林珏道：“你们难道都不奇怪么？她用的东西可都贵重的很，很有些是你们家都没有的，可见出身不凡，况她身边也有婆子丫头服侍，哪里像个道姑了？”

　　惜春忙道：“我听说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身体不适而带发修行，不算正经出家的，故才有那些东西和丫头婆子。”

　　林珏道：“她家和你们家应该是相识的。大约是家里出祸事时，她还年幼，她父母费尽周折把她送了出来，假托带发修行救了她一命。只是她长大了，又生了那么个模样，寺庙也不是个门禁森严的地方，难免就会被地方权势觊觎，她师傅为了保她，便带她来了京城，又送到你们家里来避开外面的人。这么说来，她算你们家做的善事罢。”

　　凤姐忧心道：“可是，她会不会给我们家带来更大的罪名？私藏官犯，这……。”

　　林珏摇手道：“她就一个女孩儿，当初之所以能出逃成功，也是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何况事情也过了这么久了，早就盖棺定论了，最重要的是，她们家如今就剩她一人了，除非是有深仇大恨的人，否则没人有那个闲心再去计较这些。她如今的问题在于，她想空，可心不空，外面更不空，只好托在你们家的大观园里度日，能得一日平安是一日平安。”

　　惜春听了，便道：“可我们家那么乱，早晚要出事的，到时她可怎么办？她那模样，若被人看见了，想清净是不可能的，林表哥，你能帮帮她么？”

　　林珏皱眉道：“我并不喜她的行事风格，太过孤高自诩，不合时宜了，实在辜负她父母当初的苦心安排。”

　　黛玉道：“她一个人在外，如浮萍般漂泊，没个定所，又有那么些不怀好意的人觊觎，心里定会有些惶惶然不安的。面上的那个样子，大约也是因为这样方能显示出自己尊重，并非随意之人罢了。哥哥，她若有个安稳的落脚地，必不会是现今这样的，且帮帮她吧。”

　　林珏瞪了黛玉一眼，不甘愿道：“我在京郊修了座家庙，我在那附近买的土地都算我们林家的祭祀用地。你们回去和她说，若愿意，就去那里修行，我们家日夜都有人看着的，没人敢乱来。若要返俗，也和我说一声，我回上面一句，请上面赦了她，替她了了这场官司罢。”

　　黛玉忙道：“那还是先替她了了官司罢，这样好歹她也有个正式身份，将来做什么都方便些。”

　　惜春也道：“我回去的时候也会和她说，让她趁早儿离开为好。”又道：“她的那些东西都太打眼了，来时没人看到还好，这要出去了，必定会有眼红的人，到时就让二嫂子帮忙遮掩着送出去。”

　　凤姐正在吃茶，听说后连忙丢下茶杯道：“四妹妹，我可还没说话呢。”

　　惜春笑着横了她一眼道：“就这么定了，二嫂子你不说话也没关系。”

　　凤姐颇无奈的和林珏对视一眼，道：“两位妹妹这是赶鸭子上架，硬逼着我们应呢。”

　　林珏点点头，端起茶杯敬了凤姐一杯。

　　黛玉和惜春两人俱握嘴笑了起来。

　　惜春一回去就直奔栊翠庵，把林珏的话和妙玉说了一遍。妙玉听说后，立即表示愿意去林家的家庙。惜春一边命她身边的婆子丫头收拾东西装箱子，一边就拉着她去找凤姐。凤姐听说后，沉吟半晌，问妙玉道：“你的东西大约需要多少辆车子？”

　　妙玉心内算了算道：“五流辆罢。”

　　凤姐道：“若那些孤本，经书以及平常的典籍都去除呢？”

　　妙玉道：“那样三四辆就够了。”

　　凤姐便道：“你回去看人收拾，能塞满的尽量塞满，衣服书籍都不要带，三辆车的话，我还是有办法的。”又对王嬷嬷说道：“我记得，过几日便是林姑母的祭日了，你亲自去回老祖宗话，说四妹妹请了妙道姑一起，想和林表弟、林妹妹一起去京郊的山上给敬老爷和林姑母跪经。”又叫小红道：“你家去和你父母说，明日多调两辆车，让外面的人也避开些，我们四姑娘心孝，找妙道姑一起抄了许多经文，要带到山上去烧呢。”

　　小红会意，急忙出去了。王嬷嬷也笑着去回话了。

　　妙玉道：“我明日也跟去？去了就不回来了么？”

　　惜春摇头道：“怕是不行，去了还得回来的。”

　　凤姐道：“你倒不差这么一会儿，横竖林表弟帮你了了公案，你就是良民了，也不用受我们牵累，到时你要去山上修行，还是在城里买房子自住都使得，只是明日先千万求了林表弟说，要托在他门下庇佑才好。”又道：“你也别说侯门倚势压人的什么话，这世道，你一个单身美貌的女子，若没有侯门护着，只怕是不得安宁呢。”

　　惜春也道：“就是，前儿出去了的香菱，也就是甄家的英莲，如今和她母亲一起住呢，也是托在了林表弟的门下。英莲的母亲封婶母说，她是不敢自住的，怕糊里糊涂的就被人欺负了去，还没处伸冤呢。你想想英莲的遭遇便知道。”

　　妙玉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便点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明日去好好和林公爷说，不会使性子的。”

　　惜春和凤姐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