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的丧事办的十分隆重。
因凤姐之故,林珏和黛玉也送了哀礼来。贾赦和贾琏本因为王子腾之死而起的一些心思,在听说王仁被赐封为从四品的都司后,迅速掐灭了。
贾赦还好些,他只想要钱;贾琏就不同了,几乎是如丧考妣。自从贾家被抄家后,他的日子过得很是委屈,手上没钱了,狐朋狗友不理他了,美妾侍婢被卖了,温柔多情的小厮也散了,每日只能龟缩在这么个粗陋的庄子里,逗鸟玩猫,至多也只能去租地上溜一圈,闲得他身上都能长草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凤姐待他的敷衍。即使凤姐面上不显,嘴里不说,平日里也没什么多大的变大,但贾琏能明显的感觉到,凤姐心里已经没有他了:不主动嘘寒问暖,不关心他情绪变化,不肯与他同房,便是连商量的事和话,除了儿女外,几乎也都没有了。他们夫妻如今呀,是一个院子两间上房,根本就是各过各的生活。
本来畏惧王子腾的权势,家里又没落了,贾琏不敢与凤姐理论,好容易熬到王子腾去了,贾琏心里欢喜了下,正摩拳擦掌的计划着要怎么翻身做主,怎么管家理事,怎么掌权要钱,偏王仁又起来了。贾琏苦闷的望着全身缟素、容颜却依旧娇媚的凤姐,心里直叹息:依着目前的情形,自己的苦日子还有的熬,其他也就罢了,横竖忍忍就过去了,可唯有一项,让他十分不能忍:凤姐自己不肯理他了,偏家里也没个像样的侍妾,他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身边连个知情暖意的人都没有,真真是让人怎么活?那个新买的秋儿怎么够看?面貌普通,身段也不够纤巧,他就是再不挑,也下不去这个口。亏凤姐还能说出把她给自己做通房的话!真有那个心,怎么也该买个平儿那样的人物回来伺候他!再不济,也买个溪儿或秋桐那般的,他也能忍了。
贾琏心里牢骚了半天,嘴上却是一句也不敢说话,只敢老老实实的陪着凤姐,做女婿应尽的职责。——没奈何,谁让四大家族只有他们王家没倒呢?
王子腾的葬礼还来了个意外的人:李纨和贾兰。
他们的出现是凤姐怎么也没想到的:不是已经冷心冷情的和贾家断了关系么?怎么又出来了?还备了这样厚的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凤姐立即抖索了全副的精神,应付李纨。可仔细听完李纨的话,凤姐简直哭笑不得:李纨居然在打王仁的主意。这到底隔着辈分呢,若真成了,可怎么叫人?
原来李纨见柳湘莲等人依靠军功,年纪轻轻就成了正五品的守备,心思便活络了起来,贾家事后,就一个劲的催促贾兰练习骑射,打算让他从武依军功挣官位。——毕竟贾家的事情的影响还未过,忠顺亲王也依然有权势,贾兰就算再无辜,文笔再好,科举也未见得能中;便是侥幸中了,仕途要想顺利,也是困难重重。娘家又是文官,帮衬不到点上,自家又一直和林家不亲厚,几乎没什么往来,后来又因一时赌气,和老祖宗没了联系,等得知老祖宗去了,想去送丧都来不及了,事情发展至此,后悔也无用,但再想借贾家攀上林家的关系根本不可能了。
在李纨愁的头发都要白了的时候,王仁回来了,还依靠着在闽南的军功,从一介白身变成正四品的都司,李纨眼睛就亮了:王仁尚未娶亲,自家又有两个聪明伶俐、年轻美貌的姐妹,从前凤姐在大观园都见过的,也都处得来,随便哪个配王仁都绰绰有余。只要王仁与自家成了亲戚,这姐夫帮着提携自家侄子什么的,可不就名正言顺的很了?再说,凤姐一家都是大老粗,只认钱不认人,和林家不同,只要舍得钱财,没什么情分是挽不回的。
李纨的算盘打的叮咚作响,没成想凤姐却是一口回绝了,理由十分正当:“……那两位姑娘我也见过,俱是德才兼备的好姑娘,配世家公子都绰绰有余,何况我们家不成材的兄弟?只是,我们家兄弟在闽南的时候,由父亲做主,一年前已与徐将军的女儿定亲了。本来这次父亲回来,就是打算发嫁鸾姐儿后,备上聘礼,与母亲一道去闽南给我兄弟完婚的,可没成想……”。凤姐眼眶红了红,勉强忍住了哭意道:“父亲过世后,徐将军帮衬了我们家许多,徐姑娘也是好的,愿意等我们家兄弟守完孝,趁着热孝未出,我母亲已经下了聘礼去徐家了,等我们家出了孝,就立即给他们完婚。故大嫂子的好意我们家只好心领了。”
李纨听说,心里失望不已,可人家已经下聘了,还能怎么着?难道上赶着去做妾不成?便是她肯,她嫂子也是不肯的,父亲也会大怒的,到时,别没赶上新鲜的这头,反丢失了稳当的那头,反而得不偿失。李纨烦恼的很:如今亲事不成,要想让王仁帮忙提携贾兰,必定的万般讨好凤姐才行,说不得,还要大出血了。那一家子都是泥腿光棍、雁过拔毛的性子,连油锅里的铜钱都能想着捞出来花的人,自己手里的那些嫁妆怎么够?再说,以后兰儿还要娶亲呢。都给他们家了,兰儿怎么办?尤其是这几年,听说行情又上涨了,如今的聘礼,千八百两的都拿不出手,没个万以上的,哪家好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你?
这么想着,李纨的笑容就疏离了,她淡淡道:“姻缘天注定,既如此,也只能说我们两家没有缘分,强求不得。”说着便站起来告辞:“请你们家节哀,再怎么着,日子还得要继续过下去的。何况你们家还算好的了,至少王都司又起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凤姐心里冷笑,有心啐她一口,可到底顾忌着是在父亲的灵堂上,故面上也只能淡淡道:“这个是自然。大嫂子慢走,妹妹这边事忙,就不相送了。”说着,便让丰儿代替招呼,自个儿又忙去了。
李纨脸色不好看,可又顾着体面,便憋着一肚子气,甩帕子走人。路上,李纨心思重重:贾家倒了,林家靠不上,王家这边又走不通了,如今还有什么好法子能帮衬到兰儿?冯家?神武将军在京城还是挺有势力的,这么说要找四姑娘了?她虽是个冷面冷情的,但从她肯安置宁府那臭不要脸的一家子来看,还算是有情有义,横竖她离得远,多说几句过去的好话,陪声罪,也没什么……不,不行,我怎么就忘了,她人在广州呢。这种事情,若她不亲自看着,冯家便是肯帮忙,也起不到什么点子上的作用。琴丫头?她夫君在西海……啧,她是薛家那头的,宝丫头最是个心黑面厚的,这种事情,只消她背后说几句话,军队又是刀剑无眼的,万一坑坏了我的兰儿可怎么办?
李纨左思右想,千百种算计,都有千百种漏洞,就是没个彻底稳妥的法子。李纨不由得泄气:军功就是把双刃剑,一个弄不好,可能功名没挣到,自己先没了性命去。古来封侯拜将的人,能有几个?自己可就兰儿这么一个命根子,便是要挣功名,也不能是没了性命去!故提携的人必得是自己彻底信得过的人方好。那些个过去的姐妹,便是再有路子,到底不是正经的亲戚,也没什么过多的交集,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们会不会真心帮衬自家?银钱是小事,能交托性命才是大事。
李纨心里暗暗筹划,决心给儿子谋个可靠的前程。
王子腾的丧事后,凤姐听说李纹李绮定亲了,定的俱是南安郡王僚属的部将,只是,是继室,前头的还留有儿女。凤姐哑然,后与黛玉、迎春等人道:“大嫂子这是为了儿子,卖了侄女么?”
迎春头疼道:“大嫂子的性子原来不是这样的,这种事情,她怎么做得出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黛玉叹道:“她与其这样七拐八弯的绕,为何不干脆给自己儿子定个部将的女儿?岳父提携女婿,不更名正言顺?”
凤姐撇嘴道:“那怎么行?她的儿子,将来是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要定的人家自然得是千好万好,不是书香世家的女儿,也得贵族大户的千金,怎么能是区区几个四、五品的粗鄙部将家的女儿配得上的?不说爱耍刀弄枪的没教养,怕就怕连读书识字都不会,万一和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凤辣子一个德行,可不就误了我们兰儿一生了?”说完,凤姐自己掌不住,先笑了起来。
众人被凤姐阴阳怪气的模样逗的直不起腰来:“哎呦喂,可不就是这样,有那么个婆婆在,万一人家姑娘真和你一个德行,那可真真是要互相耽误一生了。”
凤姐笑完,正色道:“只是可怜了李纹李绮两位姑娘。咱们与她们从前也是相处过的,都知道她们两个是好姑娘,可……唉,大嫂子是怎么说动她寡嫂同意的?按理说,李夫人也算是个聪明的,怎么就能同意了这样一门亲事?”
迎春和黛玉也百思不得其解:世人重嫡重原配,继室虽在名分算是嫡,可在宗族原配跟前,也算是庶。孝彰帝又明确下了圣旨,非原配嫡子不能继承宗祠祖业。只要不是没脑子的或真没了法子的,如今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别人家去做继室。那李夫人是真心疼惜女儿的人,那部将的原配又都留了儿女了,李纹到底做了什么,让李夫人愿意将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做继室?
凤姐想了想道:“你们也不用想了,我找人打听去,这事不弄个清楚,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着便风风火火的出去了,没两日,又长吁短叹的过来了。彼时,英莲和妙玉也在。
凤姐叹道:“那两个部将都是原来南安王爷手下的老人,俱是从四品的城门领,一个姓邓,一个姓孙,年纪都有四十二、三了,前头都已经死了两任妻子了,到两个李姑娘这边是第三任了。”
黛玉与迎春惊了:“这、这也太……”
凤姐摇头道:“他们的儿女都快与李姑娘一样大了。可没奈何,不嫁不成。据说上个月哪一日,大嫂子带李姑娘去上香,给正在打猎的他们撞上了,车马受惊,大嫂子头上撞了个大包晕了,丫鬟们没了主心骨,就乱糟糟的不成样,不仅让他们见了李姑娘的面,还有了接触。事情闹成这样,李家也没了法子,那日又人多口杂,两位姑娘的名节又已经受损,还能怎么办?听说原来那两个部将都推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祸害人家小姑娘,横竖也没怎么样,他们愿意陪一副嫁妆,让两位姑娘以后风光出嫁。本来事情到了这里,若能好好说开,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偏兰哥儿亲自打上南安王府去,找南安郡王讨公道的,一番侃侃而谈,又是规矩又是大义的,愣是把李家两位姑娘说成了要不嫁给那两位部将就要自杀殉节的贞洁烈女了,两位部将吓了一跳,自知理亏,便同意明堂正道的上门提亲了。因兰哥儿的一番表现,南安郡王欣赏他,不仅收了他做幕僚,还请动南安太妃给李家体面,让她老人家亲自出面说媒。事已至此,李家还能怎么样呢?李夫人便是不想应,也不敢不应啊。”
黛玉顰紧了眉头,不语。妙玉冷笑一声,转头不说话。迎春和英莲互相看了一眼,俱是苦笑不已:“她们怎么就那样刚好的撞上了?车马还就那样刚好的受惊了?大嫂子也那样刚好的就晕了?便是她晕了,她身边的素云、银蝶都是傻的?那两个丫头是跟着她在贾府管过家的,会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情况?还有之后,人家都愿意给个台阶下了,兰哥儿怎么就那么刚好的打上南安王府去?那两个部将难道没有自己的家么?他怎么不去找他们的家,偏找上了南安王府呢?她……她是生生的算计……。”
凤姐叹道:“李家的人都不是傻子,细细想想,也能知道是被算计了,可还能怎么办?不嫁他们,其他人家也嫁不出去啊。我听说,李夫人已经气的和大嫂子断了往来。”又冷笑道:“但不管怎么着,横竖借着这件事,兰哥儿已经入了南安郡王的眼了,不日将跟随他们一起开拔,前往西海挣功名。”
黛玉愣了愣:“南安郡王?领兵吗?”
凤姐点点头,奇怪问道:“怎么妹妹不知道吗?林表弟和恒王爷没跟你说么?”
黛玉皱眉道:“他们是有说过。”只是也说过,这后果恐怕不怎么好。
凤姐见黛玉答的随意,也无心再问,只道:“邓孙两位部将也要跟随部队开拔,前往西海。珠大嫂子她……她一做二不休,直接说动了南安太妃,为李家两位姑娘赐了份嫁妆,要她们在开战前出嫁。”
黛玉等人几乎是彻底惊讶了:“她怎么能这么做?”
邓孙两位部将此去前程未卜,现在出嫁,万一……难道要李纹李绮也学李纨一样守一辈子的寡不成?
凤姐皱眉道:“可若不嫁,万一……成了望门寡,不是更糟糕?李家的规矩据说是严谨的,若真成了那样,两位姑娘也无法再嫁啊?”
迎春道:“怎么不能?真成了那样,便算是自动解除婚约,横竖这门亲事明眼人都知道是迫不得已和算计,邓孙两家听着也算明事理,应也不至于太过计较。只要没嫁成,真有那时,李夫人便带着李家两位妹妹回她们的老家去,那里离京城远,她又是有手段的,还是能给她们说门体面的亲事的。”
黛玉道:“便是没怎么样,李家也不至于悔亲,横竖这门亲事既然结了,便按着约定成亲,可那时成亲和现在成亲哪里能一样?至少李家两个妹妹不至于担惊受怕的过日子,担忧着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没了。”
妙玉也道:“珠大奶奶也太狠了,便是要挣功名,也要积阴德,做的如此绝,是要遭报应的。”
英莲疑惑道:“她为何一定要李家两位姑娘现在出嫁?”
凤姐叹道:“若李家两位姑娘若不现在出嫁,她们家和邓、孙两家就不是正经亲戚,她的兰哥儿和邓、孙两位城门领就没有关系,出征的将士那样多,若没有关系,谁会记得谁?可只要李家姑娘出嫁了,他们就有关系了,兰哥儿就算是那两位城门领的兄弟了,亲里亲戚的,总要互相帮助,大嫂子再说些好话,送些厚礼,他们定会特别照顾兰哥儿,至少能保住他不伤性命。”
英莲瞪大了眼道:“为了兰哥儿,她就不顾两个侄女的死活了?”
众人俱是无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