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附近颇为荒凉，除开枕流书社，走了快有一里地，周正愣是一间民居都没有看到。路上的行人也几乎没有，倒是麻雀和白头翁不少，不畏严寒，啾啾啾啾地叫嚷着。

　　“你看，那些小鸟多可爱。”周正指着树枝上的白头翁，对袁自省说道：“以前我捡到过一只白头翁的雏鸟，可好玩了。它不像麻雀那么生冷，特别的亲人，一饿就爱啾啾啾啾地叫，每个时辰得喂上六七次才肯安静。”

　　对此，袁自省没有回话，他沉默地缀在周正身后，保持着约莫两米的距离。

　　而周正也并不在意，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袁自省的表情，只是在那边，自顾自地，兴高采烈地说着他和白头翁的故事：“你要是把它捧在手里，它不会就此站住，而是会去找你的手指。它会像站在树枝上一样，抓着你的手指，站立在上面，一站就是很久很久，都不肯下来。那种感觉非常的好，就像是人与自然交融在了一起。唯一的问题是，它随时可能在你手上排泄。对了，你知道为什么鸟可以抓着树枝站立，而且一整天都不会累吗？”

　　毫无疑问，袁自省仍旧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做任何的反应。

　　周正也像是早就猜到了似的，几乎没有停顿的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鸟类附跖骨附近肌肉的生长方式比较特别，那里的肌腱是从附跖骨后面绕过去的。这就意味着，只要鸟类蹲着，它们附跖骨的关节，就会向后顶出去，顶住自己的肌肉。所以它们蹲在树枝上的时候，肌肉几乎是不需要发力的，但仍自然保持着紧绷状态，所以也就几乎不会累。”

　　做完了鸟类小知识科普，毫无疑问的，袁自省仍然没有说话。但周正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毫不在意，他一下站定了脚步，回转过身来，对着袁自省说道：“我想向你道歉。”

　　“为什么？”

　　显然的，这个话题引起了袁自省的注意，他皱着眉头，紧盯着周正的眼睛，一脸的疑惑。

　　“因为在枕流书社的时候，我对你用了幻术。”

　　“什么时候？”

　　“在你想要砍我的时候，确切地说还得再早一些。差不多你刚举起刀，我就很自然地用了幻术。不过那也并不是很恶劣的那种幻术，而是佛门的降服秘法，意在放大受术者心中的善念，以及一切正面的情感。”

　　“难怪，我就在想，怎么忽然就觉得你非常亲近，像是自己的家人。我甚至觉得对着你，我的刀会砍不下去……原来是幻术。”

　　“在那一刻，我认为这会是一个对你我都好的选择。直到此刻，我也仍然这样认为。”

　　“既然你觉得你做的都对，那又何必道歉？”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是我被人下了幻术，我也会很气愤，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你道歉。”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撤销了幻术，是在我杀死骷髅虎的时候吗？那时候我忽然觉得你特别讨厌，就是幻术的终结吗？”

　　“不，比那更早。事实上，在你扔掉刀以后，我就撤销了幻术。”

　　“不可能！”袁自省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他对着周正吼道：“那时候我依旧认为你值得依靠，肯定是你的幻术在发生作用！不然我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那样亲切的感觉？”

　　“因为人类，是有同理心的，是会将心比心的。”

　　“呵，你可真会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

　　“根据我的记忆，佛家的降服秘法，与一般的幻术有很大的不同。一般的幻术都是初时效果最好，时间一长，受术者便有从中挣脱的可能。而佛门的降服秘法则正好相反，初时效果一般，但随着日积月累，受术者对幻术中所呈现的东西，就会愈发坚信。”毫无疑问，这都是冥王树的记忆。毕竟地藏菩萨，曾是冥界巨擘之一，托他的福，冥界生物对佛法的理解，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大部分并不是因为敬他，而只是单纯的怕他。

　　“你说得没错，一般的幻术，呈现的是一个假象，或者说是一个梦。这个梦是别人强行加给你的，又要骗你去做违心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发现了其中越来越多的破绽，也就能从中苏醒。

　　佛家的降服秘法，不会强加给你任何东西，只是激发了你自己心中的善念，或者某种正面的信念。佛法会引导你去做，那些你原本就认同，但因为种种原因没去做的好事。

　　而就像我说的，人类是有同理心的，是会将心比心的。当一个人在佛法的引导之下，去做了越来越多的善事，他自然会得到越来越多温暖的反馈。而降服秘法会同时扩大受术者，他对于这种正面反馈的感受。最终，这个人就会爱上做善事的感觉，至少也会对为非作歹产生反感，这就是你们所谓‘佛门幻术的长期作用’。”

　　袁自省的小脸上，露出了戏谑的表情：“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撤销幻术呢，干脆让我受长期影响也就好了。”

　　“其实我从前对佛教，基本没有任何认知。只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某位大师的醍醐灌顶，就成了一个速成的佛门武者。我刚才对你说的，都源自那位大师留下的记忆，他就是这样看待佛门降服秘法的。”周正顿了顿，又说道：“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完全认同以上的观点。我认为，除非一个人的行为有危害他人的倾向，否则他所做的一切，就应当被认为是合理。”

　　“看来你比佛还要宽容。”

　　这是一句嘲讽，但周正浑不在意，只是很耐心地讲述着自己的观点：“我有这种思想，并非是因为我宽容，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自由的灵魂！”

　　“自私自利？”袁自省从没见过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周正点了点头，又说道：“举个例子，作为一个俗人，我很喜欢吃肉，一天不吃就难受。可如果某一天，有一个大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劝我放弃吃肉，那我肯定是不肯的。然后他就施展了降服法，将我性格中爱护动物、静心修行的一面引导出来，让我渐渐抛弃肉食……我只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会浑身颤抖。

　　作为一个人类，我拒绝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强制地塑造成另一个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凭什么大师的话就是对的？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假设某一天来了个修为更高神的老法师，是不是老法师也可以随意篡改大师的思想？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之前那些大师塑造出的‘完美人格’，是不是又该重新享用一遍降服法？然后周而复始，始而复周，这个世界天天都在洗脑中度过。

　　假如这个世界真是这么运转的，你觉得如果佛祖有灵，他会不会气得昏过去？而且最好的证据就是，南北佛教、大乘小乘、十三宗派……大师们隔三差五也要开法会，一个个口吐莲花，辩论个昏天暗地。为什么到了佛门内部，他们对自己人就不用降服法？

　　因为虽然他们不说，甚至他们连想都不愿意多想，但他们心里也明白，降服法并不是万能的。用它来治标，就像我阻止你动手，那是可行的。可如果指望它能治本，消弭世间的一切苦厄，让娑婆世界成为极乐净土，那我只能说末法时代是真的来了。”

　　“所以对于我，你也不愿意做同样的事，对么？”

　　“没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我一贯的宗旨。”

　　自从周正要了骷髅虎的命，袁自省便兔死狐悲般的，对周正仇视了起来。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周正的话，总是嗤之以鼻，多有嘲讽。不过这一回，虽然他的神情语气仍不爽脆，但却也没了嘲讽的意思，很认真地说道：“谢谢，至少你还把我当人来看待。”说话间，他想起了石太医和孟卓的戒备，又想起自己可怜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不免长吁短叹。

　　周正安慰了几句，袁自省回应了几句，两人的疏离感，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一些。

　　两人之间，有了第一句心对心的沟通，第二句自然很快就会到来。袁自省又问道：“我的实力比你弱得多，在你眼前，根本什么都不是。为什么你要费这么多心思，来向我解释？”

　　“以你的状态，我不可能给你太多的自由，这也是我答应了孟卓的。所以我想，我们会在一起呆上很长的一段时间，而如果期望两个人能好好相处，我认为坦诚将是一切的开端。”

　　“你就不怕，我在听说你用了幻术以后，记恨上你吗？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坦诚不会起到反作用？”

　　“这是一个好问题。”周正笑了笑，像是早就猜到袁自省会这么说，他从容不迫地答道：“首先，我相信坦诚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而不会使人疏远。其次……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我相信你拥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坦诚的意义，而不会胡思乱想。”

　　“我拥有足够的智慧吗？”

　　这是一个反问句，是袁自省问自己的问题，周正自然不会多管闲事。而似乎一时半会儿间，他自己也没能找出答案。陷入沉思的他，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表情，有点困惑，有点自嘲。

　　“我们继续走吧，不然恐怕天黑也到不了目的地。”

　　“好。”

　　周正对袁自省的困惑，没有展现出哪怕一丁点的兴趣，只是微笑着催了催行程。而袁自省也没有开口请教周正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周正走了起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又如刚从枕流书社出发时那般，走在了夕阳之下。

　　这一回，又走了约莫一里地，却是袁自省叫住了周正，很严肃地说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向你说声抱歉。”

　　“哦？什么？”周正回过身来，挑了挑眉，一双好看的眼睛，颇为期待地凝视着袁自省的脸。

　　袁自省被他一瞧，闭着眼低下了头，而后才缓缓开口：“其实，从离开枕流书社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着要杀掉你，至少也是重伤你，然后远走高飞。只是因为怕动手地点太近，会被枕流书社的人发现，我才没有动手，而一直走到了这里。

　　请一定原谅我，因为我实在不敢相信你，我不敢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你的手里。在枕流书社里，你对待骷髅虎的态度，实在是太令我恐惧了……我不想过那种生死操于人手的生活。我害怕一觉醒来，只是因为被你认为有亡灵化的倾向，就会被彻底抹杀。我想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与袁自省倾吐一切的悲壮态度不同，周正的神色轻松得多，他甚至是笑着听完了袁自省的话。

　　“这可是条大新闻，你怎么会想到要说出来，如果我不原谅你该怎么办？”周正的脸忽然阴沉了下去，像是每一个差点被人砍死的人那样，用锐利的眼神，审视着眼前这个临时放弃的“刺客”。

　　这时，袁自省忽然抬起了头，眼睛闪闪的，像是两颗发亮的星辰。他的右手捂着心口，慷慨激昂，如同一个正要乘胜追击的辩论赛选手：“首先，我选择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坦诚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而不会使人疏远！其次，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智慧，你能理解坦诚的意义，而不会胡思乱想！”

　　“啪啪啪……”周正听了袁自省的话，再没能憋住，一下笑了出来，拍手道：“非常好，我为你鼓掌。”

　　没想到的是，袁自省似乎并不领情，他伸出右手，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听众安静，他还没结束演讲。等周正静默下来，这个小家伙，才又一次开口，说道：“最后就是，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我跑了又怎么样，就算我到天涯海角又怎么样？如果我不能守住我的灵魂，而被冥王树留下的意志和死气吞没，就算我的身体还完整，可我其实也已经死了。

　　所以说，我真正的敌人，并不是你，也不是孟卓，不是每一个其他人。相反的，我最大的敌人是我自己，是被冥王树留下了烙印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心！”

　　（待会儿还有一章，我已经写得差不多，待会儿整理一下就发。我不会把这一段的故事，留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