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赖小天不知,这院落守护的侍卫虽少,只有两名,却是将军府顶尖的两名。只有他们知道,自家将军是多么的看重这院里的一切。
守在门外的两人推开门,看着院里那一行浅浅得脚印还没有被雪完全覆没,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轻声道:“我进去看看,你快去禀告将军。”
……
窗外簌簌的下起了小雪,雪国的冬天就是这样,总是断断续续的落雪,很长时日都不会停。楚为鉴正在书房看着各处将领报上来的军情,偶尔抬头看窗外的时候,心里有些感慨。安稳安稳,百姓求的都是一方安稳,而为了这一方安稳,有的人背井离乡,天寒地冻犹自坚守着。为了这一方安稳,更有人家破人亡……
他眼里那些经年留下来的沧桑,看上去莫名让人心酸。为了这一刻的安宁,有多少人身不由己,在咬牙坚持着。
夜儿,你为何就不懂爹的心意了!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楚为鉴眼里那种叫柔情的东西马上退去,他沉声问道:“什么事?”
外面的王管家恭敬道:“启禀将军,苏小姐来访,已经请到花厅用茶了。”
“你小去好生招待着,我等会就来。”
“是,小的告退。”
“嗯。”
苏紫仙一双秋目,不时地看向窗外,想要看到点什么。然而除了皑皑白雪和林立的士兵,什么都没有。
记得小时候,娘/亲经常和将军夫人互相走动,时常带着她和楚夕夜。那时的楚夕夜,虽也不大爱说话,但是是憨憨的样子,很可爱。
可是那天她见到的人,她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他。
这么多年来,虽将军夫人过世,楚夕夜失踪。苏紫仙一年几次的,也会来将军府看望楚为鉴。对于她的行为,苏相是不反对不支持,看不出存了什么心思。
因两家夫人要好,又都是雪国的权贵人家,小时候两家确实动过结为亲家的意思。可后来,谁料将军府花落人散,楚为鉴也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带兵御敌。
如果,若果当年没发生那样的事,楚伯母没有死,不知道,不知道现在他们会是怎样的,苏紫仙站在窗户边,胡乱地想着。
王管家带着两名丫鬟端着热汤走进来,道:“外面冷,苏小姐还是到里面来些好,特意请橱子熬的汤,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苏紫仙走过去坐下,问道:“不知楚伯父是否在忙,没空见仙儿?”
王管家赔笑道:“苏小姐哪里话?您能来看望将军,将军心里高兴得很了,就算再忙,也会来陪陪苏小姐的,还请苏小姐稍等。”
苏紫仙嫣然道:“看望楚伯父是仙儿的本分,是仙儿太过急切,打扰了。”
“好孩子,打搅得好,伯父真希望你天天过来打搅。”楚为鉴朗声道,面带慈笑走进屋。
苏紫仙立刻起身行礼,“伯父大忙人,都难得在飞雪城呆一次,如果一直呆在飞雪城,仙儿定天天来叨扰,只怕楚伯父嫌仙儿烦。像我爹,叫他多加件衣裳也嫌我啰嗦,恨不得离我远远的。”
楚为鉴爱怜道:“你这孩子,这么乖巧伶俐,你爹真是好福气。”
苏紫仙一双灵慧的眼瞧着楚为鉴,“如果夕夜哥哥在,一定会很孝敬伯父的。”
她说得一派天真,而楚为鉴不自主的沉了脸。苏紫仙小心翼翼地打量楚为鉴的脸色,轻声问道:“楚伯父,怎么了?难道,你见过夕夜哥哥?”
楚为鉴回神,笑笑,语气里有着忧虑,“哪里见过?我倒是想见见他。”
苏紫仙看他的样子,面上不做声色,略作停顿想了想,道:“我前几天倒是见过夕夜哥哥,还想着他已经回来伯父该开心了,不想原来伯父并没见过。”
她走了几步,疑惑道:“约莫是我看错了,也不是很像,一副江湖中人打扮模样。”
楚为鉴也在沉思着,苏紫仙话里的真意,也许夜儿并没有离开飞雪城,说不定,他不是像他说得那样绝情。
这时一个侍卫急冲冲进来,道:“报将军,疾风院疑有人闯入。”
楚为鉴立马当先,“走。”
……
房间的光线有些暗,窗户中透过来的白光混沌一片,如一张灰白的绸缎,把二人隔在房间的一角。赖小天全身绷紧着,不敢有所动作,害怕一动,眼前的人如泡沫般破碎消失。呼吸间一股清苦的药草味,那样熟悉,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感觉腰间的那只手,由凉变温,由温变热,再一点一点地移开。
楚夕夜的下巴虚虚地放在她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摩挲着,痒痒的。他本是要离开飞雪城了,心有所牵的走到了这里,房间内每一件物品,都让他不知不觉陷进去,便忘了时日。
两人都沉默着,也紧张着,各自忆起想相同的过往,谁也不敢去先去打破这场景,时间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良久,赖小天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她移开了几分,道:“姓楚的,你怎么在……”
“嘘!”
楚夕夜连忙制止她出声,可是已经晚了,一把刀划破窗户刺了过来,他带着她向后一闪,刀风惊起她额前的发丝飞扬。紧接着那人又横刀反劈,楚夕夜早已立起身,带着赖小天退开一段距离。
楚夕夜防守自若,却不攻击,一手护着赖小天,一手宛若游蛇,总能适时的挡住攻击,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能提前预知刀的走向一样。
然而,这个侍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见眼前的人如此厉害,只守不攻,心里的那种军人的尊严一下被激起,在他眼中,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刀风突变凌厉,划过空气滋滋作响,开始变幻得迅疾如闪电,赖小天反应稍慢,就被削落了青丝一缕。
楚夕夜峰眉轻皱,眼内冷光一闪,一手翻转抓/住他的右臂,在一压一扭一推,将那侍卫推撞在墙壁,砰的一声,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侍卫的嘴角流下一抹殷/红,此时他双目怒视,很不甘心。
寂寂的外院突然一阵脚步凌/乱声,楚夕夜双眸如风雪飘过,拉着赖小天欲走。谁料那重伤的侍卫突然用尽全身力量,如虎一跃,一刀劈来。
楚夕夜余光扫到,想错身移开,而赖小天也似有所感,手一扬,楚夕夜顿悟,两人松开手,各自退向一边。
然后楚、赖两人从两边夹攻他,楚夕夜有些担忧地看向她,赖小天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再也不是只需要你保护的人,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懦弱胆小的赖小天,现在的我,要用尽全力,和你并肩作战。她相信,只要她够努力,不分日夜的追赶,总有一天,她可以坦然的和楚夕夜站在一起,而不是经不起一点意外的袭击,就胡思乱想击垮自己的意志。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楚夕夜不想恋战,于是想一招解决。可这是他没注意到哪侍卫开始转为攻击赖小天。
当那一刀要落下来的时候,赖小天却迎了上去。在快要落到头顶的时候,她身子一缩,手一抬,手肘和那侍卫的手肘撞在一起。而这时楚夕夜却冲过来,给了那侍卫一掌,在把赖小天拉开。
她不知道,她的举动有多危险!
他不知道,他的担心已经超出了自己想象的限度!
而赖小天的手一个不稳,手中的拨浪鼓脱手而出,在空中抛高,在慢慢落了下来。
而楚夕夜的眼,随着那滑落的轨迹,记忆中的影像快速后退……
房间内。
“夕夜,你看,这是母亲/亲自为你买的拨浪鼓,喜欢吗?你听,叮叮咚咚,多好听啊。”貌若芙蓉的锦衣夫人拿着手中牧童归家样面的拨浪鼓,一只手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在他眼前轻轻地摇着。
小男孩看着那鼓,两个小点不停地摆动,慢慢的,变成了一双充满诱/惑的眼,好像一个漩涡,要把他吸进去,不由自主的。
叮叮咚咚、传来轻快的乐曲。
回廊上。少年执着于摇摆手中的玩具入了迷,妇人猝不防的出现,一手打落他手中的鼓。
“有什么出息,整天沉迷于这些没用的事物,只会变成没用的人,你要记住,你父亲是大将军,是大将军……大将军……”
那妇人一气之下,转身离去,等她走远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女孩走了过来,拉着低着头一声不响的男孩,柔声道:“夕夜哥哥,你不要难过了。仙儿相信,夕夜哥哥以后一定也是大将军……”
每到夜晚,没人知道,少年的梦中总是出现那怪异的鼓点声。还有那双妖冶惑人的眼睛,吸引着他走进那个深潭。
叮咚咚……小鼓掉在地上,弹跳了几下。
那声响也响在了楚夕夜的脑海内,空空的,咚咚咚……
灵台、玉枕、百汇,三大/穴位像被那鼓声敲着,咚咚咚,他的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大脑就像一张网,在不断的收紧、压迫,再无限虚无的松散开来,找不到支点。
赖小天发现楚夕夜的不对劲,她看着他的眼,就好像一个荒芜的雪原,里面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
外面的门一下子被推开,耀眼的天光扑在楚夕夜脸上,惨白一片。他的眼前,好像有无数黑影压来,沉甸甸的。
她抓/住他的双臂,摇了摇,“姓楚的,你怎么了?别吓我。”
他头脑迅速清醒,带着那清醒的疼……
楚为鉴看着眼前的人,示意制止了侍卫的行动,他低低唤道:“夜儿……”看了看旁边的赖小天,神色复杂,道:“赖姑娘。”
赖小天颔首,“楚将军。”
苏紫仙跟着走上前去,面带急切,一笑倾城,她欣喜地看着楚夕夜,道:“夕夜哥哥,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楚夕夜强忍着三大/穴位的剧痛,他低着眼,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此时的他,只是在想自己的头为什么还会疼。可是他也清楚知道,这一次的疼和以往不同,以前是疼得不受自己控制,那种疼很飘渺,只要顺着那根线,就什么也感觉不到。而现在,是能清晰的感受到三大/穴位的疼痛涌来,他动了动手指,能自由行动。
苏紫仙见他好似没有听见,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上前靠近几步,有些焦急道:“夕夜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仙儿啊,小时候和你一同玩耍的仙儿,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在这里,你还记得吗?你说仙儿是你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你还说你要当大将军……”
赖小天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局外人,拉着楚夕夜臂弯的手松了松,想要放下。楚夕夜却把手按在她手上,眼睛仍然是低垂着,一声不吭。
苏子仙看了赖小天一眼,她扯着楚夕夜的另外一只手,强忍着泪,让人爱怜,“夕夜哥哥,你真的不记得仙儿了吗?难道这么多年,你就忘了伯父伯母,忘了仙儿了吗?”
楚夕夜的头很疼,脸色难看,心里有些抵触地看着那抓/住自己衣衫的玉手,失了耐心。抿成一线的嘴唇缓缓打开,声音生冷而不带感情,“放手。”
楚为鉴站在一旁,有些不忍道:“夜儿,你不要这样……”声音那么小,那样底气不足!
楚夕夜终于抬眼看着楚为鉴,“以前的楚夕夜已经死了,和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在我眼中,你们都只是毫不相干的人,更甚至,很不顺眼。如果你们想找他,很容易,上穷碧落下黄泉。否则,就不要把对过去的哀悼拿来当做牵系。”他冷笑几声,眼中的不屑与狂妄大盛,好像这里的一众人,都不过是入不了眼的沙子,更甚至,处之而后快。
“可笑而愚蠢,连让我动手的资格都没有。”
苏紫仙双眸若秋水盈盈,一滴委屈的泪滑落在如桃花花瓣般的脸颊,她的双手松了松,楚夕夜一用力,扯开了。他带着赖小天,稳步向前走去,不留一丝感情,带起一股凉风,衣袂飘起,众人都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只有苏紫仙,还在不甘心着,他对着那背影,大声道:“你怎么可以不要楚伯父?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门槛出的楚夕夜,停下脚步,“与你何干!”
楚为鉴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看着楚夕夜带着赖小天,潇洒的离去。他带着歉意对苏紫仙道:“仙儿,我替他向你道歉,这一切都是伯父的错,你现在也知道,我不愿说起他的原因,只因为,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夜儿。你,忘了罢。”
苏紫仙收起悲伤,抬去下巴,神情高傲,“自讨没趣的事,紫仙从来不屑做。而我要的,也从来不会放弃。楚伯父,打扰了。小九,我们走。”
一口气说完,果决而自信。
而楚夕夜,出了将军府一段距离,撑着墙壁,对赖小天道:“你走吧。”
赖小天一听这话,不满道:“怎么?又想赶我走?还是又在打算一声不响的离开。”
楚夕夜此时头很疼,也懒得去想,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你说是便是。”
“好啊,那我现在说我要跟着你走。”
楚夕夜蓦然睁开眼,“跟着我去哪?”
赖小天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楚夕夜蹙着眉,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半响,道:“你不适合。”
赖小天扶着他,继续走,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可是你一定要好起来,别再折磨自己了。还有,现在不许赶我走。让我陪你走一段路程,在我们都还能走的时候。”
厚厚的白雪上,印下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天空洒着银屑,让天地之色简单一白。
“你看,好美的雪花,纯白的,洁净的,透澈的。那样空灵幽静,又那样缥缈无力,像极了你面上的哀伤,总是在我要触及它时,消失不见。让我束手无策,任它来去,只能看着它,怀念。”
楚夕夜低头看着她,她那样小,让他想好好保护起来,在他眼中,她何尝不像这白雪,纯白无暇,想要保护,却无所适从。她的面容,纯粹而平淡,在这漫天飞雪里,那头上的红色缎带,如一枝红梅料峭。她,雪一样的白,血一样的红。
他是她的雪。
她也是他的雪。
两人就这样走着,仍风雪吹满头,落满身。任雪色湮没天地,湮没一切,万物一体,纯白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