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书生 第10章 锥心之痛
作者:亦成章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成章曰:何观基殿中遮掩,李墨源考前落泪

  京都皇宫。

  文德殿内,慧宗赵倨疲倦地坐在龙椅上,还没有从馨香楼发生的事情回过神来,心情烦躁不安。何观基俯首帖耳地站在身旁,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窥探着圣上,大殿里还有几位贴身的太监,看到慧宗阴鸷的脸色,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摇曳的烛光照在赵倨的脸上,忽明忽暗有些瘆人。

  “你说是黑蝠社?”赵倨开口了,声音阴沉可怖。

  “是,圣上,他们的身上带有黑蝠社的标记。”何观基轻声说道。“这黑蝠社是流行于江南的一种邪教。人员不多,预计总数不超过千人,但成员个个武功高强,专做刺杀抢劫勾当。”

  “为什么会瞄上我们?”赵倨没有想通。

  “暂时还不知道。”何观基声音不大但咬字清晰。“从他们行事的方式看,应该是有幕后人的。”

  “那就快去找。一定要把幕后主使给朕找出来。”赵倨有些气急败坏。今晚在茶楼自己惊慌失态,想起来胸中就有无名之火。“不是有标记吗?明日起把京都给我翻一遍,身上带有这种标记的全部抓起来,细细盘问。”

  “是,圣上,微臣即刻去办。”何观基应道。但他清楚经过今晚的事情后,只有傻子才会还在身上带着蝙蝠玉牌。圣上的话他不能顶撞,只能应着。

  赵倨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问,“那个李墨源会是他们一伙吗?”

  何观基想了想,回答道:“不会。圣上。如果不是他一茶盏把那个矮个子砸伤,事情就会凶险许多。”

  “那倒也是。”赵倨轻轻点点头,眼前浮现出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李墨源出手相救时的情景,心里居然有些感激。赵倨乜斜着眼睛望着何观基。“这么说,他还是朕的救命恩人。你顺带把他也查一下。”

  “是,圣上。”何观基连忙回答。

  这时,太监李德福进来禀报:“圣上,太师蔡宇鑫觐见说有要事启奏。”

  蔡太师?赵倨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老家伙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宫里来干什么?这可是很少遇到的事情啊。这个上元节,外出有人遇刺,回宫有人求见,还真是很烦啊。

  “宣。”烦归烦,蔡太师既然来了,也不能赶他回去。

  一会儿工夫,蔡宇鑫穿戴整齐地出现,跪在文德殿里。赵倨脸上现出假笑:“太师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啊?”既未说平身,更未说赐坐,明显是心中不高兴。

  “圣上,杭州府发来急件,有睦州刁民造反,杀了青溪县令,占了睦州城……”

  “哦。”赵倨出人意料地并未显得惊讶,而是镇定得出奇。这造反的事几乎年年都有,最后也都销声匿迹,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杭州,睦州,离京都远着呢,要说凶险,还是今晚在馨香楼那一刻惊心动魄。

  他心不在焉。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他处变不惊呢。

  何观基听了却是心里一沉,什么?占了睦州城?那董奇光的一万多兵马呢?太师为什么不说,该不会全军覆没了吧。

  他算了一下,自己从睦州回京也有二十来天了,走时董奇光已经开拔到了青溪城外,这军情战报绝对不会是今天的。那为什么太师要今晚来禀报呢?何观基用眼睛盯着蔡太师看了许久,但是老家伙神态自若,脸上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赵倨突然侧过身,问何观基:“你不是才从睦州回来?有这事?”

  这一问,何观基心里忐忑起来,跪在下首的蔡太师也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他。该怎么回答才好呢。如果说不知道,自己岂不是有失察之责,如果说知道,这战报来得又太晚了,那不是把太师的底给泄了。

  不愧是圣上身边的人,机警聪明,见风使舵的功夫了得。何观基几乎是没有细想,就脱口而出:“睦州地方因为灾情有些民怨,我回京前是听到些风声,但没想到事态变得如此严重……”

  既然是早也耳闻,便不算失职,更因为圣上下旨才回京,何观基也就不能一查到底。最后才酿成大事。这样说也巧妙地为太师圆了谎,老家伙应该满意。

  “作乱首领名叫方乐,手下贼众有两万人,在睦州称帝改元,自称义圣皇帝。”蔡太师不紧不慢继续禀报。

  “两万人?”赵倨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弓起,随即又慢慢放下。“那还不快点派人弹压?”

  蔡太师跪得有点吃不住,毕竟一大把年纪了。但圣上没发话他绝对不敢起来,所以心里很不痛快:“可是圣上,两浙路兵马都监董奇光因大意失手,损兵折将。目前两浙路已无兵可用。”

  “那其他地方呢,福建路,淮南东路,京都禁军。”赵倨越说越烦,老东西有什么办法就说出来嘛,到现在还绕来绕去,絮絮叨叨,让人不得要领。

  蔡太师这才说到正题:“其他地方派兵不是不可以。但这冰天雪地,粮草就很成问题。”

  何观基明白了,这老滑头,弄了半天是想趁机捞点油水,发些国难财。看来挑上元节的晚上禀报此事,一则显示自己日理万机,忠心耿耿,二来是借圣上过节高兴的机会暗度陈仓成其好事啊。

  圣上却是个二百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套住了:“那要多少?你拟个数字让户部从库中拨付。”

  “遵旨。”蔡太师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看在白花花的银子份上,这一晚上没有白跪,他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那微臣就告退了。”

  退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忘记站在一旁的何观基,目光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从对方脸上掠过。何观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赵倨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似的,全身放松地长吁口气,然后慵懒地朝何观基摆了摆手。

  “微臣告退。”何观基知趣地往殿外退去。

  京都方府。

  十五的上元节一过,这年就算过完了。人人都一改多日的懒散清闲,恢复常态忙碌了起来。方老爷开始到衙门办公,早出外归,李墨源也重新拾起了搁置很久的功课,每日在房中叽哩哇啦、子乎者也地念个没完。掐指算算,会考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没有几天了。

  晌午,李墨源把胡喻鸣送与他的策论又温习了一遍,直觉得胡大人的文章真是文笔犀利,字字珠玉,有如行云流水般练达流畅,令人百读不厌。他越加喜欢,干脆就背诵起来,不知不觉竟然很快熟记在脑海之中了。背完文章有些疲倦,他踱出折桂轩,远远看到几位客人由方昌义带着,似在游览方府的庭院,其中一人官员打扮,四十岁上下年纪,衣着光鲜,器宇轩昂。其余几个围在他身边的人倒像是他的家人,不停地说说笑笑,显得很是热闹。

  平日家中来了客人,方昌义总会让下人来请李墨源出来与客人见面。李墨源想,今日舅舅倒是有些奇怪,难道是会考临近,怕耽误自己温习功课?那老爷为什么今天没有去衙门办公呢?

  恰巧夫人房中的丫鬟墨菊从身旁路过,李墨源喊住了她,问道:“是府里来了什么客人吗?”

  墨菊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似乎有什么话不愿意说出来,但又不敢啥都不说,只简短地说了句:“是礼部刘侍郎过府来拜会。”说完就要急匆匆走开。

  李墨源拦住她,又问。“老爷今天不用去户部公廨办公吗?”

  “奴婢真的不知道,对不起表少爷。”墨菊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说完这句话,她再也不愿停留,绕过李墨源的身子一溜烟走了。

  这墨菊今天怎么了,这么奇怪,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事情要瞒着自己?那会是什么事呢?李墨源越发好奇起来。他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可以打听,便回到屋中拿起一听茶叶,径直朝方府的后门口走去。

  李墨源知道,这后门的看门小厮心直口快,胸无城府,府中有什么消息只要他知道,一准能问出来。

  后门口,小厮许是才吃过饭,正坐在向阳的墙壁处剔牙,李墨源走过去,小厮瞥见,急忙站起来打招呼:“表少爷……”

  李墨源抬手示意他继续晒他的太阳,把一听茶叶塞到他手上,轻声说道:“我那里有些茶叶一时喝不完,怕坏了就给你带了一点过来。”

  小厮受宠若惊:“表少爷,您看您这是,我哪能收您的东西……”

  “你就收着吧,别不好意思。”李墨源说着,接着假意随口聊天说道;“刚才看到老爷陪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客人在游园子呢,你别让他看到你在晒太阳啊。”

  小厮答道:“您是说礼部的侍郎大人啊,他们刚从这儿过去,应该不会回来的。”

  礼部侍郎大人?李墨源吃了一惊。各部中侍郎的官位仅在尚书之下,一般是从三品,官阶可比舅舅的六品高出许多。就算拜访,也应该是舅舅去拜访他,他怎么会纡尊降贵到方府中来呢?再说对方是在礼部,舅舅在户部,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莫非是舅舅为了自己春闱的事情找的这位大人?李墨源开始胡思乱想。

  “你知道侍郎大人为什么到府中来吗?”李墨源终于忍不住地问小厮,问话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小厮丝毫也没留意李墨源声音和表情的变化,快人快语地说:“刘侍郎是过府来下聘礼的。表少爷不知道啊?刘侍郎家的大公子和我家府里的二小姐订婚了,婚书都换过了……”

  小厮后面说的话,李墨源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个消息简直是晴空霹雳,李墨源感到一阵晕眩,接着眼前模糊一片,脑袋里嗡嗡直响。他快步往回走,他不想在小厮面前失态地淌下眼泪,所以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已经小跑起来。

  回到折桂轩,手忙脚乱地闩上门,倒在炕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低声音痛哭起来。

  墨源从东厢房的会客厅出来,神情沮丧至极。舅舅的话犹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些话语看似温存和蔼,却让他的心几近破碎,一阵阵地颤栗。

  “你能给丹霏什么?让她陪你读书?还是让她跟你回台州,去当绸缎庄的老板娘?”

  墨源想当时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惊讶到有些恐怖吧。他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往日对自己体贴关心,慈爱有加的舅舅吗?如果是舅妈,他倒是可以理解,但舅舅什么时候也突然变得这样势利,这样庸俗,这样不通情理了?还是他当真不知道自己和表妹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不,不可能。他早知自己的心意,也知表妹的心意,那舅舅就是故意这样做的。看来,任何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是不能免俗的,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攀高枝附权贵是人的本性。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看透了更多的东西。

  舅舅,为什么要活生生地拆散我们?为了那点富贵,值得让晚辈们撕心裂肺,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吗?

  他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一文不名,没有权势、地位,没有可炫耀的身世和家族背景,在这样的竞争中,无异于刀俎上的鱼肉,只能莫名其妙地输给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有着华丽光鲜外表的侍郎公子。李墨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着和在意名利,如果自己能有刘公子这样的父母,又或者自己有权有势,一切都会彻底改变,悲剧就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他感到愤恨,更感到羞辱,他突然好想家,想自己的父母。这一生中,只有父母不会欺负他,不会给他任何委屈。他又一次躺在炕上呜呜咽咽地抽泣。等他抬起身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屋子里漆黑一片。墨源没有心思也没有气力去点灯。送饭的刘妈站在门外喊道:“表少爷,吃晚饭了,你开开门啊。”墨源回道:“都端走吧,我没有胃口。”刘妈等了一会儿,终于离去。脚步声从屋外传出,越来越远。

  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权势和地位能帮助自己。即将开始的会试或许是个机会,李墨源在心中盘算,寒门学子唯有入仕做官,才能出人头地。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应付好会试。这是自己洗刷屈辱的最佳途径,或许也是唯一的途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是没有可能。他要坚强起来,再也不能让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