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然说完那话，却觉宁瑜脸上兴味盎然，口中不住地请罪，心里却安定了，料定宁瑜不会怪罪。

　　果然，一身酒气的宁瑜笑了，“朕从未见人梦游，今日总算能够见到了。听说梦游之人不能惊扰了，不然会吓掉魂魄，且由着她在宫里转转吧。”说着，负着手，一脸趣味地跟着林舍儿走。

　　林华然应了声是，心道宁瑜果然是个猎奇之人，也与何必知一同跟在宁瑜身后。

　　宫人等尾随在后，不敢发出声响，两行红灯笼沿着肃静宫中巷子摇曳着。其他宫室的人也不敢随意出来，只有好奇的宫女太监不时悄悄地探头看。

　　宁瑜随着林舍儿一路上前走，见她似乎并不迟疑，脚步径自向前，似乎是早已有了目的地。

　　此时已经接近立冬，空旷的深宫更显得清冷孤寒。

　　宁瑜看着她的脚无知无觉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蹙了蹙眉头，心中想起玉珠说的“约摸是”。

　　林舍儿越走越远，最后走向远离凤翔宫的凤飞宫。

　　凤飞宫如今闲置，只有几个太监宫女看守照管，不管黑天白日，没有宁瑜的旨意谁也不许开启。

　　宁瑜示意何必知去叫人开门，眼神越发幽深，待到林舍儿进了凤飞宫后，也随着进去，却让何必知留在门外，与尚且尾随的林华然一同在外等候。

　　林华然心中忐忑，料不定是福是祸，忙道：“怎能叫陛下独自进去？”说着，也要跟随进去。

　　何必知拦住林华然，劝道：“娘娘，有陛下在，林姑娘定然无事。”

　　林华然望了眼何必知，担忧道：“若是惊了陛下，本宫可担不起。”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自有上苍保佑，娘娘不必忧心。”何必知道。

　　林华然因想宁瑜不喜人进出凤飞宫，倘若她仗势强自进去，反倒会惹恼宁瑜，到时候更加得不偿失，如此想着，也不争辩，只在外面等候。

　　凤飞宫内，林舍儿自是知道宁瑜跟在身后，于是依旧装作梦游一般，慢慢向凤飞宫后面走，虽是做戏，但再次进到自己曾经的寝宫，她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怀念伤感。

　　宁瑜看着她伤感，心中叹了口气，隐约猜到林舍儿要去哪里了。

　　果然，林舍儿到了凤飞宫后面花园中停下，坐在汉白玉砌成台阶边，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玉池，许是落叶太多，不及打扫，在烛火下发出惨淡白色枯叶，零星地铺在玉质池底。不自觉地，又回忆起往日与宁燕回在一起的时候。她想，宁婕妤叫宁燕回封了她贵妃，赏赐她凤飞宫，存的便是讽刺安无双，讽刺她林舍儿的心。

　　“陛下——”宫内留守的小太监见宁瑜要坐在台阶上，忙出声去唤他。

　　宁瑜冷冷地瞥了眼小太监，让小太监退下，就与林舍儿一同坐在台阶上，台阶上，精雕细啄的攀枝牡丹花纹，琐碎又奢靡，一如这台阶一般。

　　“殿下，谁屑与跟她争什么母仪天下，我就要当了贵妃，谁也管不着我的仪态。”宁瑜耳边又响起安无双骄傲鄙夷的声音，仿佛她还在身边一般。

　　“无双。”宁瑜看着林舍儿唤道。

　　林舍儿一怔，眼皮动了动，随即又恢复成了无波无澜的模样，似乎是在回忆已经被遗忘的岁月，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宁瑜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对她是怎样的折磨。

　　宁瑜仰身躺在地上，凉凉的玉石紧贴在身上，这玉池应当要装满了金酒才算是真正的酒池，如此想着，他便示意太监倒酒。

　　小太监先是愕然，随即忙叫人来打扫倒酒。

　　灯笼一盏盏挂出来，将凤飞宫照耀如白日一般，烛火与玉石彼此反射着光芒，更显得，那玉石如明镜，灯光如星辰。

　　此时，华丽奢靡的玉池旁，白玉做成花柱，花柱中摆放的最后一季的秋牡丹，全部显现出来，因有雾气蒸腾在地面上，整个花园，更如同仙境一般。

　　酒池每天都有人打扫，今日不过是扫去落叶，除去微微灰尘。

　　烛光下，仿佛金水一般的金酒倾泻在玉石地面上，一时又将玉柱照映成金黄色。

　　此情此景，才算是真正的金碧辉煌。

　　酒气铺面而来，林舍儿记忆中的鸩毒再次袭来，手指忍不住蜷缩，唯恐自己装不下去，她忙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

　　宁瑜注视着林舍儿的变化，看着她掩饰不了的痛苦，忽地，他想，林舍儿就是安无双。

　　“无双。”宁瑜唤道。

　　林舍儿挣扎一番，将自己痛到抽搐的手递给宁瑜，待他握住她的手后，嘴角忍不住勾起。她不是圣人，也不是智者。除了此法，她想不到旁的主意能拦住宁燕回登基，不到四年，昏庸的宁瑜就会殡天，她能利用的也只有这四年。

　　宁瑜握着林舍儿稚嫩的手，任她抽搐的手指死死地抠住自己的手，然后望着一池金水，闻着醉人的酒香，曾经惘然的情思再次清晰，清晰地让他立刻下定决心，即便只是追逐一个影子，这次，他也不能叫安无双的影子再次消失。

　　“殿下——”林舍儿叹息一声，便当真痛到昏厥过去。

　　宁瑜听到那声清晰的殿下，心中一喜，待要再与她说话，便见她已经颓然地倒下，雪白的幼小的身影，在金色的酒水，皎洁的玉石上，显得若发孤单。

　　宁瑜忍不住咳嗽起来，昏天黑地地咳嗽喘息，让他忽地意识到，即便找到了万无双的影子，他也不能似先前那般设想的，与她共同度过纸醉金迷逍遥的日子。

　　毕竟，她回来的太晚。

　　“陛下，这……”太监指向满池的酒水，这一池酒水价值连城，却似乎摆着也无价值。

　　“留着，让满城的人都闻闻这酒香。”宁瑜笑道，苍白脆弱的脸上，因为酒气，咳喘，露出骇人的绯红。

　　“是。”

　　宁瑜望了眼昏厥后，依旧在无意识抽搐的林舍儿，站起来，将她抱起，转身向寝宫走去。到了那仿佛安无双生前卧室的寝室，将林舍儿放在床上，便一个人重又回了酒池，拿了玉杯舀酒，饮完，然后将玉杯摔在池壁上，听那清脆的一声玉碎，看那碎玉乱了一池金水。

　　小太监手望了眼他身边摆放着的上百只莹润的玉杯，使劲眨眼，想将酒气逼出眼睛。

　　金酒的醇香，弥漫在整个沧澜宫，在贺兰红叶宫中留宿的贺兰三秋也如林舍儿一般痛了起来，只是远着酒池，他只是痛，却不曾抽搐；满宫的人，好奇那浓郁的香气，尤其是凤飞宫外的林华然，闻着那酒味，以及久等不来的林舍儿，眉头再次蹙起。

　　“娘娘回去吧，奴才会替娘娘照顾林姑娘。”何必知道，心里喟叹一声，心想宁瑜的行径，更加的荒唐了。

　　林华然笑笑，再次试探道：“本宫去瞧瞧舍儿，若是有个万一，本宫也不好跟家人交代。”

　　“娘娘莫要为难奴才。”何必知道，恭送林华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