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二十六章 骐骥一跃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木槿白笑道,“青锦还是那个鬼精灵,我当初听闻跟随你进宫的是青锦,而不是朱缀,心里便安稳了许多。”

  我遥遥望向西府海棠树苍黑的枝桠,沉吟不语。

  木槿白朝我走近一步,将嘴唇凑到我的耳垂畔,颔首低声道,“相隔一载,我思君如渴如狂,今朝有缘重聚,却还恍恍惚惚仿佛在梦里似的,寥汀好妹妹,你咬一口我的手腕,狠狠地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我冷冷笑道,“我倒宁愿这一切都是梦幻!也不愿意知道木槿白哥哥你……传递消息给了梁子轩,帮衬着劫走我的姐姐,置我薄家颜面于不尴不尬之地!”

  “我是逼不得已的!梁子轩是我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当初我被爹爹赶出家门,流落街头,要不是梁子轩收留,我早就混迹于阴曹地府,连奈何桥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再者说,并非是我们筹谋劫走令姊的,而是蒲苇妹妹她……她是心甘情愿跟了梁子轩私奔的!”

  “你胡说!姐姐出阁前最后一晚,我们还曾言笑晏晏的,说些闺阁玩笑话,一颦一笑都瞧不出她要私奔的端倪……定然是你们,定然是你们巧舌如簧,拐骗了我姐姐是不是!她……她眼下流落何地,穿着甚么粗布衣裳,吃着甚么糟糠腌菜,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得她!都是你们!”

  我嚎啕大哭不止,木槿白急道,“不会的,当初我们北上阳关,离别之际,我赠了梁子轩一箱金银,都是我多年体积爱物,本是留着预备咱俩成亲用的……可是谁料我快马加鞭,刚从阳关赶回宣城,就得知你冒替秀女进宫的事儿。”

  木槿白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美丽黛青的双眉渐渐峰峦如聚。

  我长叹一声道,“姐姐她……她被秦贵妃捉了,此刻还不知是生是死呢!”

  木槿白一愣,惊道,“蒲苇妹妹被秦贵妃捉走了?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哭道,“秦贵妃察觉出我不寻常,她遣人去湘水一带勘探,知道了我是冒替秀女进宫的,也不知秦贵妃使出了甚么手腕,竟然挟持了姐姐,逼迫我暗害宫嫔,亏得我手里也捏着她亲生女儿的秘密,这才逃过了一劫。我逼迫秦贵妃立誓,放了我薄家上下老幼……”

  我娓娓哭诉着,木槿白在侧叹道,“蒲苇被秦贵妃的人捉走,梁子轩岂不是要急死!”

  我见槿白眉头紧锁,为挚友牵肠挂肚,心里不忍,于是抚慰道,“我要挟了贵妃娘娘,要她以濉儒帝姬的魂灵起誓,埋藏薄府的秘密,尤其是要放了姐姐,所以说此刻无论姐姐流落何地……好歹也不在奸人手里。”

  槿白喃喃自语道,“这就好,她平安就好,要不然梁子轩兄弟这一辈子也不得安生了。”

  槿白面容静寂,我心里却像有一团乱麻似的,怎么解也解不开,于是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姐姐私奔,事情的始末究竟是甚么?”

  木槿白叹了一口气,娓娓道,“那一日黄昏,我去薄家府邸,你无意间透漏了令姊进宫的消息,那时候梁子轩远在黄陵麟江一带修行,深居简出,与世隔绝,压根不晓得意中人要出嫁了。我思前想后,觉得他们两人夙缘情深,令姊一旦嫁进皇宫做妃子,那可真应了那一句古话,‘侯门一入深如海,萧郎从此是路人’了,他们苦恋痴缠一场,最后紧要关头,终究也该见一面,不说别的,就是了断情缘也是好的。于是我便乘着一匹骐骥骏马,马不停蹄地奔向黄陵麟江,告知了梁子轩兄弟,他闻言亦是大惊大骇,遂也乘着那一批骏马返回宣城,深夜潜进贵府……”

  我一愣,“你们潜进了薄家,这怎么可能!是夜哥哥分派了数十名小厮,重重围绕着姐姐闺阁,连只鸟雀都飞不进去,你们又如何进得去!”

  木槿白淡淡一笑,“我自七岁那年遇见你,就像糖人似的黏着薄府不放,薄家地势山川,我比令尊还要熟悉三分呢!令兄心思缜密,把令姊闺阁围得是水泄不通,唯独忘掉了假山石后面的一条羊肠幽径。我和梁子轩兄弟乔装打扮,穿着贵府小厮的衣裳鞋帽,偷偷从幽径里溜了进去,恰通到令姊闺阁门首,梁子轩和令姊素有暗号,他朝门首轻叩了四回,悄声说道,‘一朝春尽’,里面就说‘红颜易老’,子轩又说道,‘李广难封’,大门便吱嘎一声打开了,令姊穿一件家常蜜合色绫罗缎子大袄,幽幽玉立在门首,一见到梁子轩的模样,就潸然滴落下泪来,子轩亦是胸襟激荡,一时间难以自抑,我见两人浓情蜜意,仿佛又说不完的体己话儿要聊,便识趣走到一侧,任凭他们坦露相思之意了。”

  槿白所言句句都对景儿,我遂问道,“然后呢,姐姐……姐姐她是如何打定了私奔的主意的?”

  槿白叹道,“我看也是一时间的激愤罢了。两人缱绻了片刻,梁子轩便吹声口哨,那匹骏马从幽径深处颠颠跑来,子轩扶着令姊上马,我倒骇了一大跳,不解其间变故,遂道,‘蒲苇妹妹,您明天就要进宫面圣了,怎么今夜还要出去?’谁知令姊却盈盈笑道,‘管面圣不面圣,反正我一心一计是要跟着梁大哥的,爹爹欢喜女儿嫁进皇室,那就让别的闺女嫁好了,我是断然不嫁的!’令姊言辞铿锵,俨然打定了主意,我一时劝服不得,便只好由着他们二人去了,谁知却害了你!”

  我不禁潸然落泪,“姐姐……姐姐她好生糊涂!殊不知她一时意气,差点弄得爹爹丧命,甚至是整个薄府上下都要跟着她受罪倒楣,她……她竟然分毫不顾薄家!姐姐,你好糊涂啊!”我自觉忘情,不由伸臂抹了一把眼泪,“那后来呢,他们两个又逃去哪里了。”

  “令姊逃出来的时候只穿着那件家常大袄,零星的银钱都没携带,梁子轩又是个手头散漫的,家里索然四壁,捉襟见肘,少不得由我周济贴补。是夜他们两人同乘着那一匹骏马,我又从薄府盗了一匹黄马出来,三人快马加鞭,趁着蒙蒙夜色赶往麟江珲县祝融山家里躲避风头,暂住了四五日,终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我便当了祖传的翡翠扳指,换了些银钱给两人做盘缠,又把陈年体积爱物一并卖了,所得银两也都给了梁子轩兄弟。我们三人七日之后从麟江一带渡水朝北,马不停蹄,不舍昼夜奔赴阳关一带,找到了我旧日里一位挚友,名唤海彤泉,最是讲义气,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不等他们两人安置下来,我心里着实悬挂着你的安危,便快马加鞭又赶回了宣城府,谁知……谁知刚一下马,就闻说了你冒替蒲苇进宫的消息!那可真是晴天霹雳一般,仿佛又个响雷在耳畔炸响了似的,我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混混噩噩地闯进薄家,令尊不愿意见我,吩咐锁紧大门,我翻墙而入,轱辘滚落在你闺阁的门首,高喊着你的芳名,可是隔了良久,也没有人应承之声,唯有朱缀从你闺房里走出来,双目红肿,手里拿着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木槿白的眼睛愈发凄迷,仿佛盛满了无穷的苦水,深沉如海,“我双手颤栗着将锦囊解开,里面竟然是一块晶莹璀璨的玉玦,玦者,绝也!你是要和我断绝夙缘,此生不复相见,是不是?”

  我听着听着,也不禁泪水滑落了脸庞,哽咽道,“你也说了,侯门一入深如海,萧郎从此是路人,除了此生不复相见,咱们之间还能有甚么更好的收束么!与其徒增烦扰,不及痛快斩断情丝,断绝情谊,岂不是更好么!”

  木槿白冷酷转过脸,恨恨道,“痛快斩断情丝,断绝情谊?你,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难道你忘了么,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都忘掉了么!小时候我们一同去山麓青翠之处扑蝶,你管紫蓝色的团圆双翼蝴蝶叫做鬼火,管白色小蝶叫做无常。你夏夜在庭院里乘凉,望着满天闪烁的流萤,心里好生欢喜,可是嬷嬷三番四次催你进屋就寝,你撅着嘴巴不愿意,眼眶红红地要哭,我就心疼说,‘槿白哥哥给小寥汀变个戏法好不好啊?’费了许多功夫,在荒野山郊捉了一夜的萤火虫,装进细纱袋子里,挂在你闺阁里的黄樟木床头上,你这才喜笑颜开,说道‘太好了,这样夜里一睁眼就可以瞧见天上的星星’。还有,你小时候头发发黄,像番邦异域的小孩儿似的,宣城府的孩童嘲谑讥诮你,你便躲在薄家假山石后面嘤嘤哭泣,我从一个久负盛名的郎中那里讨要了药方,说是要煮了十二只蚱蜢,一头红冠乌鸡,十只蚯蚓……”

  木槿白滔滔不绝地追忆往昔峥嵘岁月,童稚时候的每一条小溪,薄府家里的每一块山石,都在我脑海里活转过来,熠熠生辉,仿佛是昨天才刚发生似的。

  我落泪道,“槿白哥哥,你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是,可是眼下说甚么都晚了,我已然进了宫,成了皇室的妃嫔,从此生也是皇上的人,死也是皇上的鬼了!咱们,咱们是回不去了……”

  “回得去!回得去!”木槿白双目烁烁,仿佛有一团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着,“我说回得去,就是回得去!是要你肯等着我,我一定想办法让你离开皇宫,平安回到宣城府!”

  我摇了摇头,“槿白哥哥,你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抢不走皇上的女人……更何况,如今皇上眷顾哥哥美貌……恩爱荣宠,颇有倾覆秦贵妃之势,哥哥如想一走了之,恐怕要比我更难了三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