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二十七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槿白眼里烈火熊熊,恨道,“我委身下贱,沦落风尘,无非是为了解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如果不肯相信我,那……岂不辜负了我这一颗心!”

  “槿白哥哥,说甚么寥汀也不敢相信你……你竟然做了皇上男宠!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我在做梦,是我在做梦!”

  槿白冷冷道,“我也希望是一场幻梦,只可惜醒来才发觉是真的,你没有做梦,我确是做了当朝皇上的男宠。”

  我气道,“槿白哥哥,你怎可堕落沉湎至此!这太让寥汀大失所望了,寥汀眼里的槿白哥哥该是鸿轩凤翥,怀珠抱玉的堂堂男儿,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又怎么能委身下贱,厮混宫闱之间,和当朝皇上不清不楚暧昧关联呢!这……这不像是槿白哥哥的作为,这太让人不敢相信了!”

  木槿白勃然大怒道,“你叫我有甚么办法!当日你慨然进宫,一走了之,除却这块破烂玉玦,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我仿佛发了疯似的,失魂落魄,整日留恋酒肆妓楼之间,眠花宿柳,喝得酩酊大醉,一觉醒来都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肺都被人摘了去,胸膛里面空荡荡的甚么都没有,恨不得一死了之,可又悬心牵挂着你,总觉得我们相见还有一线生机。就这般混混噩噩地过了三四个月,忽然有一天妓楼里来了两位京城商贩,穿戴华丽精美,俨然是豪门大户人家。他们两人方坐落,便窃窃私语着皇城宫闱之事,说当朝皇上乾照颇有龙阳之意,身畔应承的御前侍卫,每每拔擢英俊健硕的少年才俊,他们一壁说笑,一壁豪饮美酒,渐渐体力不支,就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言,我隐隐听到他们说京城里有一处妓楼,名唤玉容楼的,是妓楼中的状元榜眼,许多达官贵人都纷沓至来,流连忘返……连当朝皇上都曾去那里耍玩,偎翠倚香,好不快活!就在那一刻,我迫于无计,忽然脑海里蹿出来一个绝妙主意……”

  “哥哥的绝妙主意就是去玉容楼里当象姑。”我双眼含泪,脸庞的轮廓却僵硬无比,仿佛是泥塑石雕一般,冷酷绝情,“哥哥是宣城府里名声赫赫的美男子,深谙箫管琴瑟的乐理,又是梨园出了名的金嗓子,哥哥去玉容楼做象姑,自然是物尽其用了。”

  我阴鸷的言辞仿佛是锋利绝伦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插进槿白的胸膛,他的容颜霎时冷峻无比,眼锋凛然掠过我,低声道,“你没有资格说我。”

  “是吗?我没有资格……哈哈哈,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木槿白你给我听好了,掠走姐姐的人不是我,倾覆薄家百载根基的人不是我,把我硬生生推进皇宫饱遭寂寥折磨的人不是我!我没有资格说你……难道你就有甚么劳什骨子的资格!”

  木槿白再也按捺不住,伸臂紧紧箍住我的双肩,拼命摇晃着我孱弱的身躯,高声喝道,“对!你就是没有资格!没有!一言不发便远赴京城的人是你,丢下一片破烂玉玦就打定主意此生不复相见的人也是你,冒替蒲苇进宫承宠享尽富贵荣华的还是你,是你抛弃了我,抛弃了我们十五年的感情!是你!这场闹剧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是你逼迫我走投无路,委身风尘的!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为了进宫与你相见,我何苦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就为了再见你一面,你知不知道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槿白绝望地摇晃着我瘦削的身躯,剧烈的心跳里,我脑海一片沧桑的空白。

  是啊,自作主张远赴皇都的人是我,为了薄府声誉离弃槿白哥哥的人是我,狠心遗留玉玦,打定主意此生不复相见的人还是我……沉痛哀吊之中,槿白最后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击落在我的耳畔。

  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一愣,蓦然仰首道,“为了进宫再见我一面……槿白哥哥你,你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槿白蓦然变色,惶恐地瞧着我的眸子,回退了几步,方淡淡道,“我并没有这么说,是你听差了。”

  我拨浪鼓般的摇首道,“不,我绝对没有听差,你适才口口声声说,‘就为了再见你一面,你知不知道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你适才就是这么说的……槿白哥哥,不要骗我,你究竟害了谁的性命!”

  “我没有害了谁的性命!我说了,是你听差了!”木槿白额头青筋暴起,面色赤红,俨然是暴躁狂怒之态。

  我和槿白哥哥相伴十五载,他素来雪衣翩跹,手摇一把秀雅折扇,衣冠楚楚,儒雅无俦,言谈之间也是温言细语,鲜有盛怒之时,这是我破题第一遭见他生气。

  但我犹是不依不饶,“皇宫乃威严肃寂之地,不是区区玉容楼的头牌象姑,想进来就容易进来的,你一定是用了甚么卑鄙下流的手段!你一定牺牲了不少无辜之人……你,你究竟害了谁的性命!”

  “我为了你甚么都愿意做,甚至不惜尊严扫地,倚门卖笑!可是在你眼里,我就是用卑鄙下流四个字来形容的么!”木槿白双眸烁烁,“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么!”

  我颓然瘫倒在地,喃喃哭道,“哥哥的脾性,别人不晓得,我还会不晓得么!你一贯是不达目的就决不罢休的……”

  “对!我就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知不知道,当日你闯进玉容楼,指名点姓要白儿的时候,我端坐在一张锦绣屏障之后,听着你装作男人的嗓音,和我嬉笑无赖,说甚么兰花青草,君子端庄……我心底里是如何痛楚!我的心仿佛被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下肉来,血流落一地,简直是要把我凌迟处死一般!那个时候,我心间略微滑过一丝动摇,我心想,如果你在皇宫之中逍遥自在,活得舒畅平安,那我就是此生不复见你,也没有甚么了……可偏偏于我打点行囊重返宣城之际,宫里探子回报说谢燕璇要害你,自小到大,一直是我守护你的,如今我又怎能容忍别人伤害你!”

  我一愣,“谢燕璇,谢采女要陷害我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难道……是你……是你给万公公传递的消息!”

  槿白背手踱了几步,瘦削的身影飘忽如鬼,有一股致命的阴沉,我隐约预感到不祥。

  “不错!”木槿白的声音低低的,“谢燕璇密谋暗害你的时候,是我遣了探子把万公公引到采莲坳,在一处幽僻荷塘之后,他亲耳听到了谢燕璇暗害你的事情。”

  “好艰深的计谋!”我颓然长叹一声,“万公公闻说此事之后,为报答往昔我体恤慈爱,竟不惜自裁……是你,是你害了万公公的性命!”

  槿白双眉渐渐峰峦如聚,脸庞仿佛滑落了一丝无奈沧桑之色,“谁能料到万公公竟糊涂至此,会畏罪自裁!我不过是想让他做一枚棋子,传递消息罢了,他一时性急解不开心结,也……也怨不得我!”

  木槿白言辞冷静,竭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但是凭借我和槿白十五年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我心底清楚地意识到他在撒谎。

  “怨不得你,你害了他的性命,却还说怨不得你!你知不知道,万公公膝下爱女身患重疾,卧床不起,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小心翼翼地过活着,就好似可以随时碾死的蝼蚁一般……而你连这一点点的幸福都不曾给他们!你竟然害了万公公的性命!他……他不是自裁的,万公公不是自裁的,是你,是你亲手杀了他的!”

  槿白勃然一怒,“是又如何!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为了进宫,倚门卖笑的倡条冶叶都做了,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介阉人的性命!”

  木槿白仿佛爆裂的火烛一般,气势汹汹,而他的眼睛是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温柔的色彩。

  我绝望地望进他冰冷彻骨的瞳仁里,我苍白的影子格外孱弱。

  蓦然之间,我寒心一抖。

  眼前的木槿白变了,他已不复是当年陪我漫山遍野地奔跑捉蝴蝶的那个槿白哥哥了。

  “也合该万公公那奴才该死!我只打算让他给你雪芳阁传了信儿罢了,谁料他竟然管不住自己的一对眼珠子,察觉了素枫并非闺阁女儿的真相!我费尽心机才陷害了王清姿,诸事俱全,只差一丁点就要成功了,又岂会让一切勤苦都付诸东流,功败垂成!为了我的千秋大计,万公公就算罪不该死,却也不得不死了!”

  槿白仿佛一座仇恨的冰雕,冷酷却又绝情。

  我简直要瘫倒了,我简直要崩溃了,眼前的木槿白还是当年的木槿白吗?

  “槿白哥哥,你变了,变得不像当年我认识的槿白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