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二十七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我变了……哈哈哈,我的确是变了……我变得下贱卑微,一文不名!可这一切又是谁亲手造就的,是你,是你!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你让我抛却了尊严,做了人人都瞧不起的青楼象姑!是你,都是你!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拜你所赐!”

  木槿白兀自歇斯底里,状如风魔,我蜷缩在冷寂的屋里一隅,恍然无助地望着他。

  遥想当初,幼稚的我曾坚信不疑眼前的俊俏少年就是命中注定的传奇,他是我的命,他是我的眼,他是我的一生一世一心人。

  可是,时光车轮将美丽的预言碾得七零八落,飘忽翩跹的梨花雪里,我再也看不到当初眷顾痴缠的身影。

  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是他么,还是他么,当初那个携手同游,吟诗弄画的美丽少年?

  “槿白哥哥……”我喉咙间瑟缩的声音,“贫贱富贵,朝廷草野,于我薄寥汀而言,都是过眼烟云罢了,我是不在乎的。你贫寒微贱也罢,富贵尊荣也罢,我都是不在乎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现在就走,马上就走,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安安静静地过咱们的小日子……”

  “哈哈哈哈!你愿意和我逃走?”木槿白的眸子阴鸷冷酷,“堂堂大铭朝的七品赞善竟然情愿委身青楼卑贱的头牌象姑?哈哈哈,薄寥汀啊薄寥汀,你害我害得还不够惨么,竟然敢睁着眼睛欺骗戏弄我!”

  “我没有!我薄寥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我确是情愿和哥哥逃走,天涯海角,荒山野岭,甚么地方都可以,只要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竟然说出这番荒诞不经的言辞!

  木槿白冷冷一笑,“好,你说你心甘情愿跟我私奔,那我问问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你们薄家怎么办!你当初冒替蒲苇进宫,不就是为了薄家一族的平安么!如今咱俩逃走,便是帝妃红杏出墙,是整个大铭朝的奇耻大辱,和通敌卖国之罪无异,到时候你们薄家可别想留甚么活口!”

  “那……那我……”微弱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几近于嗫嚅。

  是啊,我怎么可以这般自私自利!如果我真的跟槿白哥哥一走了之,岂不是倾覆了整个薄家!

  木槿白的眼睛愈发冰寒,“我算是看通透了,这个世上,没有甚么礼法道德,更没甚么公平,这个世界只有强者和强者的对决!所谓弱肉强食,弱者就活该遭罪,就活该受苦,你不能重权在握,你就得任人宰割,受尽欺凌!如果坐在金銮殿上穿着龙袍的那个人是我的话,那你就是我的女人了,我可以封你做皇后,做贵妃,我们就再也不必苦苦忍受离别之痛,也再也不用担忧脖颈上的一颗脑袋几时会被人砍下来。”

  木槿白的脸庞掠过一丝怪异的神情,仿佛是贪婪,又仿佛是野心。

  “我确是做过青楼象姑,可是只要,只要我做了当朝皇帝,那整个大铭朝就都是我的了,天下苍生也都是匍匐于我脚边的臣民,谁也不敢指点我出身微贱,他们只能瞻仰我,崇敬我,惶恐我的威严……而你,你也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木槿白眸子里精光烁烁,“对,对对,我要做皇帝,我要做皇帝!终有一日,我要主宰整个大铭朝!”

  “槿白哥哥,你别异想天开了。当朝皇帝乾照只是迫于秦氏一族的势力,装疯卖傻而已,他藏精蓄锐,雄心勃勃,绝不是能擅自欺压的君上。依我愚见,乾照表面不闻不问,心中却透亮明白得很……况且弑君篡位,岂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的!你不要为逞一时之快,而赔掉了自己个的脑袋!”

  “哈哈哈哈!四海列国,有谁能比我更加了解乾照!”槿白淡淡一笑,“乾照城府颇深,深藏不露,确是不好对付的……但是再衰老的山羊,丢进热锅里慢慢煮,也总有煮烂的一天。”

  我静静地看着木槿白,他俊秀无俦的脸庞笼罩着阴鸷的色泽,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鹰隼。

  淡淡地,我感觉到了惶遽。

  “你等着吧,我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这是槿白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便袍袖倾翻,踏着料峭的初春寒风,凛然走出了雪芳阁。

  我颤抖着双手推开窗格,但见他瘦削潇洒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化在一片清丽的雪白梨花雨之中……

  深夜。

  黄昏里落了点小雨,一直淅淅沥沥不停,我被扰得睡不消停,便挑着红烛微弱的火焰,双肩披着一件蜜合色半旧家常大袄,怀里揣着火烫的汤婆子,靠着锦榻凤头,闭目养神。青锦半屈膝跪在脚边,手里忙活着一件精致刺绣,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叙话言笑。

  青锦笑道,“小姐,白天木公子来雪芳阁……跟您说了些甚么啊。”

  我听着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声响,心里愈发烦躁,“如今的木槿白,已然不是当初咱们宣城府里的那个木槿白了。”

  “小姐是说,木公子他变心了?”

  “你忘了爹爹曾吟诵的一首诗么,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我幽幽叹道,“凭空无事,日子久了人都是会变化的,何况槿白哥哥遭遇了这许多磨难呢。他变了,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

  青锦拾起一只银耳挖勺,夹了夹灯花,笑道,“槿白公子再如何变,对小姐您的一片赤胆忠诚是不会变的,小姐您忘了么,小时候您和槿白公子偷偷溜进深山野林子里,从家里偷了两根红色的喜烛,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拜了天地成了亲!我生怕老爷看见要责打,就在一侧给你们放风,结果站着站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竟然仰天八叉地躺在一棵海棠树底下,身上尽是些零落花瓣儿,弄得狼狈不堪的,那时候槿白公子还编了斯文戏词撮弄我,说甚么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这一段掌故小姐可曾记得?”

  我点了点头,“自然是记得的,只是物是人非罢了,当初的槿白哥哥已然死了。”

  青锦凝眉急道,“小姐您说甚么呢,槿白公子不是好端端在皇宫么!况且依青锦愚见,槿白公子对小姐您****深重,矢志不渝。眼下咱们不得宠幸,还屡屡遭受奸人陷害,有了槿白公子这一道壁垒,往**里头的日子必然要好过多了。”

  我淡淡摇首道,“****深重,矢志不渝?青锦你错了,当初那个懂得爱的木槿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如今的槿白哥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只想复仇,只想篡位,只想当皇帝,他已经不再懂得甚么是爱了。”

  青锦蛾眉微蹙,急道,“哎呦我的姑奶奶啊,您整天就别净胡思乱想的啦,槿白公子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最是旷达不羁的,连木家商铺都懒得理会的人,又怎么会凭白无故给自己揽活,满脑子只想着当皇帝呢!”

  我轻轻道,“是啊,我也不敢相信自己……可槿白哥哥就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由不得你不相信……”

  便在此刻,屋檐溜过一道黑影,梭得一闪,展眼便消逝无踪。

  青锦大惊失色,喊道,“不好!是刺客!来人啊,快来人啊!”

  我亦是惶遽无措,接连后退两步,紧紧攒着青锦的手,不肯放松。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首一望,登时骇得面色惨白,险些喊出声来。

  这是甚么啊?一张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丑怪脸孔,面皮数不清的疤痕紫痂令人一望便作呕,豁嘴塌鼻,一双猪猡般的招风大耳,可是一对眸子却灿灿闪着精光,极是聪敏伶俐。

  青锦骇了一大跳,颤抖得不敢出声,唯有手里捏着一根尖利的发簪子,忠心耿耿地站在我的身前,“你是甚么……你是人还是鬼啊!”

  那人嘿嘿一笑,“我当然是鬼了,你们见过像我这么丑陋的人吗?”

  “那……那你既然是鬼,就,就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是谁害了你,你直截找他就好了……干嘛来雪芳阁啊,我家小姐又不认识你……”

  “今夜是我的还阳之日,要到人世间找一具肉体才得复活,鬼差把我推到了你们雪芳阁……眼下我要在你们两人之间选一个肉身,哎呀呀,我选哪一个才好呢?”

  青锦骇得嘴唇苍白,不停颤抖哆嗦,勉强道,“鬼怪大哥,你要找一具肉身,就找我好了!求求你放了我家小姐吧!”

  “用你的肉身?”那人摇了摇头,叹道,“可是我瞧着你身畔之人清秀美貌,聪灵无俦,倒是我借尸还阳的一具好肉身啊,有好肉身不用,干嘛要用你的呢!”

  青锦急道,“鬼怪大哥,你是不晓得,我家小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看她生了一副难描难画的瑰丽皮囊,可是骨子里孱弱得很呢!她啊,三天两头卧病不起,春秋两季最爱犯嗽疾,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有时候还吐血呢,你要是附在她的肉身上,动不动闹病吐血的,多遭罪啊!青锦虽然貌不惊人,但身强体健甚么毛病都没有,您附在我的肉身上,准管舒舒服服健健康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