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螭吻说,龙浔是他的父神,也就是他的爹爹,那么于我而言,这个未曾谋面的,我却知晓他姓名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彼时我便是做这般想法的。后来证实,想法简单是一件都么可怕的事。
我等着兰灯给我找鱼缸来,可是左等右等兰灯没来,倒是把当家主母给等了来。听到下人禀报说夫人来了,我慌慌张张地把盛着螭吻的碗放到了我的置衣柜中,合上柜门的同时主母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进来了。我连忙整了整衣衫,然后盈盈施礼。
“夫人。”我唤道。
主母落座后,丫鬟便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主母,一杯放在我面前。“刚才进来时看你慌慌张张的,怎么了?”主母拿茶盖拨了拨茶水上的浮叶,呷了一口。
“玉儿方才在换衣服,不知夫人突然前来,所以慌张了些。”我缓了缓音调,尽量说的不慌不忙,主母倒也没再往下问,只是瞥了眼我的置衣柜。放下茶盏,主母沉默了片刻,这时间我也低眉顺眼,像个大家闺秀似的规规矩矩地坐着。
我以为主母来只是坐着品茶的,可是我没料到主母此次来却是与我掏心掏肺的。“玉儿,你,莫要怨你爹爹。”
我心里咯噔一下,可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我微微抬头眨了眨眼睛,用最懵懂的表情问道:“玉儿不知,主母所谓何事?”
“玉儿,你爹爹常在我面前夸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对此我深信不疑。”主母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年前那事,要不是有你,这会儿我怕是早已做了地府的鬼了。玉儿,我对你娘有心结这不假,可是我毕竟出生官宦人家,未嫁你爹爹前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玉儿,之前是我冷落了你。”
我低头,说道:“玉儿不怪夫人。况且,玉儿也不能见死不救,夫人不必记挂于心上。”主母只细细地打量了我几眼,第一次同我说话时带了笑意:“玉儿该要九岁了吧?”我点了点头,主母接着说道:“真是出落得愈发娉婷了,真有几分你娘亲当年的味道。”见我不说话了,主母叹了口气:“玉儿,我知道你和你娘亲一样对老嬷感情深厚,你爹爹他未能亲自主持你娘亲乳母的殡礼,对此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和你的娘亲。”顿了顿,“玉儿,你爹爹的仕途正是起步时,你要多加谅解他……”
我沉默不语,心里却是百转千回。我回府不过五六天,却早已听闻自从我去了迦叶寺后的这半年来,爹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家了都是带着一身酒气,说是怕影响了主母就寝,其实不过是分房睡的一个借口。爹爹确实是在仕途正要起步时,可是一个顾不了家的男人,在我看来也成不了大事业。在我生为沈涵玉的这一世,我唯独这件事没有看错。
对爹爹各种不满后,我便觉得这位主母委实可怜了些。之前爹爹满心里装的是娘亲,现在娘亲不在了,爹爹也没把她放进眼里。我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直视着主母的眼睛,若是她多笑笑的话,想必也是位和娘亲一样和蔼的妇人。
“玉儿知道,玉儿不怪爹爹。”只要夫人你不怪爹爹,那玉儿也不怪了。
主母笑着点了点,然后唤来身边的丫鬟,吩咐她去取个什么物什来。丫鬟领命离开没多久,兰灯就兴奋地冲了进来,双臂抱着个硕大的鱼缸。“小姐,小姐,你看这鱼缸够大吧,我料那条丑不拉几的鱼怎么也跳不出小姐的手掌心。”兰灯一抬头,看到主母紧锁着眉看着她,她吓了一跳,怀里的鱼缸差点就摔到了地上。幸好兰灯反应快,又立马抓住了。
兰灯结结巴巴地叫了声:“夫、夫人……”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主母有些生气地说道。
“夫人,是我叫兰灯替我寻个大些的鱼缸来的。老嬷她在后院的池子里养了尾鱼,我想把它带去寺里养着。”未等兰灯答话,我抢先一步解释道。
主母看向我:“你怎知老嬷替你养了尾鱼?”随后又反应过来,“你……见到了老嬷的魂魄?”
我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兰灯面前从她怀里接过鱼缸,并对她猛使眼色,兰灯看懂了,递了鱼缸就告退了。主母本还想训她两句,被我拦下了。兰灯走后又是没多久,主母的丫鬟手里捧着几件新制的棉袄过来了。主母叫我过去到她面前,她把棉袄一件一件抖开,在我身后比划着。
“马上就要入冬了,听说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我从未做过衣裳,这几件还是我让老嬷帮忙着给你做的。做的是不如老嬷做的好,但我觉得穿着能御寒便好。你在寺里也无需、无需装扮。”说到后来,主母明显地不好意思了。我看了看桌上和主母手上的那几件棉袄,虽然做工是不比老嬷的手艺,可是现在老嬷走了,我以为没有人会替我缝制棉衣了,没想到今年的棉衣会是由这位一直冷眼冷面的主母替我缝制的,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的确不用装扮,能裹着过冬就可以了。谢谢夫人。”我将新衣收下,叠得整整齐齐地。主母看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新衣,笑了笑,起身回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又坐上马车回迦叶寺了。不过这次我带上了新的棉衣和一只大鱼缸。螭吻在水里吐着泡泡,它被马车颠簸得有些晕乎,所以到了迦叶寺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沉在了鱼缸底部。半晌它才缓过劲儿来,此时我们已经在我和兰灯的小院里了。
螭吻浮出水面吐了个气泡,突然它兴奋地摇了摇尾巴,大声嚷着:“有同类的气息!有同类的气息!”
我随意找了个理由把兰灯支了出去,确定她走远后我趴在鱼缸前,问它:“什么同类?你是说这寺里也有跟你长得一样的怪鱼?”
“什么怪鱼,都说了小爷可是尊贵的龙子。既然小爷是龙子了,那同类自然也是指其他龙子啊。”我看了看鱼缸里乐颠颠的螭吻,决定忽视它。可螭吻哪里肯依,又开始吵嚷起来:“喂喂妞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小爷说话啊!小爷说这寺里有小爷的哥哥,哥哥你知不知道?哥哥是可以用来告状的,可以叫他打那些不把小爷放眼里的人的。”
我淡淡回了句“哦”,就头也不回地跨出房门找慧净师傅报到去了。
踏入慧净师傅的禅院,浓烈的焚香味便萦绕在鼻端挥散不去。我正纳闷何时慧净师傅的禅院里有如此浓重的焚香味时,只见狻猊和净空抬着个香炉大鼎,哼哧哼哧的从我身边经过。净空和狻猊都算是我的师兄了,依着礼数我应当向他们道一声“阿弥陀佛”作为招呼,可是每每我念“阿弥陀佛”时脑中便总是浮现出慧净师傅双手合十念这句佛语的样子,忍不住便是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是以我常常是双手合十,低个头算是招呼过了。
此次也同样不例外,我刚把头抬起来,却见狻猊一双瞳孔竟泛着金色的光泽,神采熠熠地盯着我看。净空微微蹙了眉,叫了狻猊一声,狻猊立马回神,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净空一道把香炉大鼎给搬出了慧净师傅的禅院。
“和尚师傅。”进得房间后,慧净师傅正背对着我聚精会神地念经。我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半晌后他才悠悠转过身来,说了一句:“望小姐节哀顺变。”
我低垂眼眸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半天不言语。慧净师傅也不说话,最终我叹了一声:“不节哀又能如何?人死不能不复生,这点玉儿还是懂的。况且玉儿曾经听闻,若是在阳世的人对已故的人思念过重,反而会害了魂魄受了束缚不得超生,那样玉儿岂不是害了老嬷。”慧净师傅将我上下打量了片刻,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小胡子。自从没了胡子后,慧净师傅就将捋胡子的举动改成了摸下巴,一是因为这捋胡子的动作做了几十年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回来;二是这摸下巴恰好可以知道这新胡茬长势如何,可谓一举两得。
“小姐此次回府,可有遇上什么怪事?”慧净师傅随意问了一句,却让我颇为吃惊。
“和尚师傅怎知我在池边看见了个不人不妖的女人?”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麽?慧净师傅只是问我有没有遇上什么怪事,我倒好,把这事直接就说出来了。
慧净师傅再次摸了摸下巴,微微点了点头。“小姐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吧?”我看着慧净师傅,迟疑地点了点头。“那是小姐前世种下的孽,今世以致来世都会缠着小姐。”
“那玉儿该如何是好?”我急忙问道。
慧净师傅神神叨叨地微眯了眼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时机一到,便自会解开。劫麽,宜化不宜躲。”慧净师傅说完便摆了摆手叫我回院子去,他说我既然带了条鱼儿回来,就该好生照看着。我又是一惊,顿觉在慧净师傅面前我果然是一点秘密都藏不得,更别说我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了。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慧净师傅同那个在我四岁那年替我算命的瞎子一样,泄了所谓的天机,寿命大减,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在我十一岁那年,慧净师傅圆寂了。此后,迦叶寺便由时年十五岁净空当了住持。
回到院子里,推开房间门,只听见屋里兰灯对着鱼缸自言自语:“真是搞不明白小姐的审美观,你明明看上去丑得比鲫鱼还丑,灰不溜啾的,哪里能入小姐的眼呢?”静了一会儿,兰灯又道:“莫非……小姐就好你这口?哎呀!你这死鱼,竟敢喷我一脸的水!不如我在小姐回来前先把你给炖了吧!这几天小姐可谓心力交瘁,正好把你炖了给小姐补补身子!”
我不动声色,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等着兰灯端着鱼缸出来。兰灯看到我就站在门边,顿时吓了一跳,手里的鱼缸一个不稳就摔在了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可怜的螭吻离了水就只能在地上像条真的鱼儿一样,扭着尾巴蹦跶。
“妞儿,快去给小爷弄盆新水来,这地上的灰尘都沾在小爷身上可难受了。”我看掉在地上的螭吻只是抱怨说灰尘沾在身上不舒服,看来不用替它担心缺氧问题了。我于是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再慢条斯理地将它从地上捧起,以同样慢条斯理的动作将它扔进了外头树下的泥水坑里。
螭吻怒了,在泥水坑里使劲地翻腾,不断地拍打着两只鱼鳍。我不理它,回头对身后还处在惊吓状态的兰灯说道:“兰灯,去取个小些的鱼缸来,倒些水来,把这尾鱼重新安置好。”兰灯如梦初醒,立马就跑出去找鱼缸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又喊了句:“记得要倒沸水……”
泥水坑里的螭吻立马不蹦跶了。它凄凄艾艾地游过来,抱住我还在泥水坑里的手指,用头拱了拱。我微微眯了眼,冷声问:“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螭吻像是在思考,片刻后更是可怜地摇了摇头。我淡淡说道:“你叫我什么?你又叫你自己什么?”
螭吻条件反射地就回答了:“小爷叫你妞儿,叫自己小爷啊……”随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立即改口:“不不不,小爷改,小爷称你叫姐姐如何?茗、哦不,涵玉姐姐。”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后有很长一段日子,螭吻再没叫过我一声“妞儿”了。不过当它恢复神力,而我仍是个除了能见些诡异东西的普通人,螭吻便又再次没大没小地称呼我为“妞儿”了。
话说兰灯回来后,手里捧了个小了许多号的鱼缸,畏畏缩缩地与我道:“小姐……我问了寺里的僧人,这已经是寺里能找到的最大的像鱼缸的东西了……还有,寺里的僧人说,他们今日恰好没有准备热水,所以这沸水兰灯也没能替小姐找来……”
看着兰灯怕我生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破功笑了,而且笑得很大声、很没形象可言。“我的好兰灯,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重新把螭吻安顿好后,我决定出门去找狻猊聊聊。
到了狻猊和净空的住所,我只见到了净空,他正低着头认真地抄写着经书,而狻猊却不见人影。我站在门边问道:“净空师兄,狻猊师兄去哪儿了?”净空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身后的一道门。我“哦”了一声,跨过门槛,走过净空身旁,径直推开他身后的门。
就在这时净空叫住了我。“沈小姐,留步。”
我顿了顿,回过头去看他,净空却是依旧背对着我,似乎不打算与我当面说话。“净空师兄有何事吩咐?”我问。
净空那边默了一会儿,然后同我说道:“狻猊现在怕是不方便见人,沈小姐改日再来吧。”
我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把门阖上,走到净空身旁站定。净空没有想到我会走到他身旁,愣了愣,然后终于肯抬头了。“怎么了?”他问。
我皱起秀眉,说道:“和尚师傅叫我沈小姐便也算了,为何你也这么称呼我?既然我叫你一声师兄,你便得唤我一声师妹才对,不是麽?”净空了然,又低下头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字,半晌将一页纸写完后才慢慢说道:“你跟着师傅不过是诵个经文礼个佛罢了,算是个一般的善男信女,不至于要我以师妹相称。你不过是迦叶寺的一名暂客,终要离开迦叶寺的,不是麽?”
我被问得无言相答,讷讷地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你找师弟何事?待他出来后我替你转达。”净空未等我讷讷完,果断截了我的话头。
我手在身侧捏成拳后又松开,一甩袖走人,“不必了,改日玉儿再来叨扰。”声音里添上了一份作为小姐的高傲,只因我决定开始讨厌净空了。净空倒是不以为意,淡淡地说了句:“不送。”
我气呼呼地回到院落里的时候,把兰灯吓了一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我刚坐下,兰灯便过来问我。我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尽,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嗒”的一声。“阿难尊者的转世又如何了?我还是……”话说到一半就没音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是谁的转世,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前世也说不定。看来,拼前世拼转世,净空赢了。
兰灯却是听得一头雾水。我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然后起身去看螭吻。它正惬意地躺在缸底吐着泡泡,看见我过来了,它摆了摆鱼鳍算是与我打了招呼。兰灯还在屋子里忙着打扫,我们离开的这几天屋子里的东西已经蒙上了一层灰了,兰灯一边打扫一边感叹着房子果然是要靠人气养着的,这才几天没住人,就像是有几年没人住似的了。
见兰灯并未注意到我这边,我压低声音同鱼缸里的螭吻说:“你可认识佛前的阿难尊者?”
螭吻眨了眨它的金鱼眼,点了点头。“他是五哥狻猊的挚交佛友,我也只见过他一面而已。妞,哦不,涵玉姐姐你怎么了?”
“你、你叫狻猊什么?五、五哥?!他、他是……”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是龙子之一,排行第五,是只香炉狮子哦,最好香火了。”螭吻一边解释着还不忘一边显摆着它金光闪闪的尾巴。而我则是早已石化,呆愣愣地望着窗外出神。“对了,五哥一年必有一天必须化成原形,算起日子来恰是今日呢。小爷能感觉到五哥的气息,他应该就在这寺里。”
想到净空方才与我说狻猊今日不方便见人,我顿时了悟。
翌日,我刚从梦中悠悠转醒,就听兰灯在外头叫了声“狻猊师傅”。我一个激灵,立即从床上蹦起,裹了衣服胡乱抹了把脸就冲到了外面。狻猊手拿经书正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翻看着,见我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直直吓了一吓。我拽着他到树背后,低声问道:“听说你是龙子?”
狻猊眼神闪了闪,反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也不打算瞒他,直接答道:“螭吻。”只见狻猊的眼神又闪了闪,继续反问道:“你……遇到九弟了?你看得见他?”
“看得见看得见,你九弟现在的模样就是普通人也看得见。先别管这么多了,你真的是龙子?”
狻猊打量了我半晌,然后点了点头。“我以为你看出来了,不想是九弟与你说的,是我把事情想的太过于简单了吧。当年佛同我说,说你以后的日子……”
“打住!我不想再听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了,不管是那个算命瞎子也好,还是慧净师傅也好,再或是我梦里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好,我有这么一双能见诡的眼睛和招诡的体质就已经就够我受的了。”
狻猊于是乖乖闭嘴。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我竟在狻猊的瞳眸中看到有丝丝缕缕的金光流动。看着他眼中的金色,我又错觉地认为狻猊的头顶都若有似无的有一层金光。
意识到我疑惑的目光,狻猊抬手摸了摸头顶,笑得竟有些腼腆:“该重新剃发了,最近又长新毛了。”
我呆:“新毛?”
“九弟想必同你说了,我的原身是只金狮子,即使化成人形这毛发的颜色也是改变不了的。”狻猊解释道。“那么,沈小姐,我可否去看看我九弟?”
我反应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木讷地点了点头。狻猊于是把手中的经书交给了我,我低头一看,是《华严经》。狻猊转身进了屋子,兰灯本想拦着的,我叫住了她。随意翻开了手上的《华严经》,却立即被里面的一句话吸引住了。
《华严经》上,白纸黑字写着:
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