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这趟奔丧的日子并未够得规定的日数就回了府,难免会被别人背后诟病。一直在主母身旁服侍的大丫鬟蕙兰是个心性纯良的人,以前每每听到别人在背后说主母的不是时,总是会第一个跳出去据理力争。可是此次奔丧回来,这位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却不再有精力去同那些说闲话的人争辩了。
主母的身子骨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前来给主母看病的大夫趁着蕙兰去抓药的时候拉着她到一旁,无奈地摇着头道:“跟尚书老爷说一声吧,夫人怕是撑不久了。”
蕙兰一听急了,又不能同主母说,只得哭红了眼睛冲进了我房里,把我吓了一跳,手一抖,就把画了大半的兰花图给毁了。
“小姐,大夫说,夫人她……她活不久了……”蕙兰的手绢已经哭湿了,兰灯好心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
我愣愣地看着蕙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默了半晌我才叹了口气,轻声道:“蕙兰,你先在我这儿歇会儿吧,等你眼睛不肿了也不红了再去伺候夫人。”又转过头对着一旁的兰灯道:“兰灯,替我把画收了,我去夫人那里看看。”
主母的房里早已是药味弥漫,浓得化都化不开。我蹙了眉头走到主母身旁,此时她正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窗外。
“夫人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反而在窗口吹凉风呢?”说着我捞了屏风上挂着的披肩替主母披了上去。
主母像是并未意识到我的到来,在我说话的时候身子一凛,似是被吓到了。“哦,是你啊,玉儿。”主母的视线在我身上短暂地滑过,又重新投到了窗外。
“大概是真的病糊涂了,我竟然看到了你的娘亲。”我搬了张椅子在主母旁边坐了下来,主母看着窗外良久,突然开口说道。
我一惊,立即站起身靠在窗边向外张望着,随即顿住。
主母看了看我,竟然嘲讽一笑,道:“看来那些事真不是风言风语,你爹爹他果然打算另娶。”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喃喃地道:“夫人……爹爹他,也不是第一次娶妾了……”
主母却是轻飘飘看了我一眼,那样子颇似多年前在我还小时,主母对我的那种不屑。“呵,这次可不一样了。我阿爹他过世了,不久我也要随我阿爹去了,真好如了你爹爹的意,可以娶到美娇娘做正房了。”
我大惊道:“爹爹要娶她做正房?!那夫人您怎么办?”
主母惨淡一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能怎么办?”说完,也不用我搀扶,自己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榻边躺了下去。
我无措地站在窗口,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主母。半晌,主母一声轻叹,道:“玉儿,你去把蕙兰叫过来吧,我要休息了。”
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了。看着主母的病容,我呆站了片刻,无奈转身去叫蕙兰去了。
刚才靠在窗边看到的是,爹爹正搂着一名女子,亲昵地说说笑笑。爹爹看那名女子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可是投到主母这边的眼神却是说不出的狠。第一次看到爹爹那样狠毒的眼神,叫我当场顿住了身子。爹爹想必没有料到会看到我,也是在瞬间的错愕后就僵在了那里。
爹爹搂着的那名女子是背对着我的,从背影看去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那名女子在感觉到爹爹的异样后,疑惑地转过头来。在我看清她的容貌后,又是狠狠一顿。
那名女子,与我五岁时的娘亲一模一样!
要不是看到了她的眼神,我差点就要冲出去叫她一声“娘亲”了。娘亲的眼睛总是柔得如一潭春水,看了就让人觉得温暖。而这名女子的眼神却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
可是在下一秒,我立即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四肢冰凉。这名女子不就是当日住在鬼宅里的那名女子麽!那时负屃也在,他同我说的是,这女子身上有妖气。
我回到屋里的时候,蕙兰已经用冷毛巾消了眼肿,气息也平稳了。我同她说了说,她便回去伺候主母了。蕙兰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找去了爹爹那里。
下人们说爹爹已经回到书房了,我便直奔书房而去。本以为爹爹是一个人在书房里的,可是当我进去后才发现,爹爹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一个长得像娘亲的女人。
我愣愣地看着那名女子,而那名女子站在爹爹一旁替爹爹磨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玉儿,你怎么了,这么急冲冲地进来。”爹爹搁下手中的毛笔,问道。看我不回答,只管盯着他身侧的女子看,爹爹一笑,道:“忘了与你说了,这是我即将过门的新夫人沈柳月。”
我震惊了,张着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这女子不仅相貌似我娘亲,就连名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像是没看到我吃惊的模样,爹爹又接着道:“玉儿,我本想晚些再告诉你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看到了,那就早些让你们认识吧。”
“爹爹。”我开口打断了爹爹的话,他挑了挑眉头看我。“爹爹,大夫说夫人怕是活不久了。玉儿觉得,爹爹若是要娶……娶这位姑娘很是不妥。”
爹爹不语,盯了我半晌后嗤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你倒是帮着那女人说话了。你可知道你娘亲是怎么死的麽?”
“……玉儿不知。”
爹爹说道:“一杯鸩毒酒,你娘亲就离我而去了。你知道这鸩酒是谁给的麽?正是霸着这当家主母之位的那个女人!”
这句话有如一道霹雳,我顿时吃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爹爹却似无事人一般笑了笑,继续道:“当年慧净师傅所谓的以命换命,其实不过是要你娘亲代你去迦叶寺礼佛罢了。可是那狠心的女人却在娘亲要去迦叶寺的前天给她喝了鸩酒,你娘亲她就……”爹爹顿了顿,又道:“可恨那时我还不过是个卒子,受制于人,这口恶气就只能忍下了。如今,她爹去世,她自己也命不久矣,这不是报应麽?哈哈,哈哈哈哈……”
我愣在了那里,这些事情让我一时压根儿就接受不了。我茫然无措地看向爹爹,却在眼角余光瞟到了立于他身侧的那名也叫沈柳月的女子时,背脊上顿时一阵凉意爬过。
我竟看到她是上翻着白眼,嘴角咧着,无声地对着我笑着,而爹爹对此根本是毫无所觉!
随着那名女子诡异的笑容,我竟隐隐闻到,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腐臭味。爹爹沉浸在对娘亲的思念中,对这股异味并没有察觉。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稍稍拉远了与爹爹同那名女子的距离。
“爹爹,玉儿突感身体不适,先回去了。”我虽是对着爹爹说话,但双眼却是盯着那名女子的。
听我说要走,那名女子的双眼又变成了正常的样子,嫣然一笑,对我说道:“想必你就是沈涵玉沈小姐了吧?不多呆一会儿麽,你们父女俩该有一段时日没说话了吧?”
我垂下眼眸来,不想看见到她用那张酷似娘亲的脸和声音,说着看似关心的话,而其实,眼前这个女子甚至都不是人。她是一只妖,一只我不知道的妖。爹爹并没有说什么话,我想他估计也是不想我多呆的。既然这样,我就顺着方才我说的话,盈了盈身子,向着爹爹道:“不了,玉儿不打扰爹爹办公了。”
走回自己那处院落的时候,经过了螭吻的房间。螭吻随着我从迦叶寺回来了,自称是名孤苦无依的孤儿,楚楚可怜地掬了包眼泪,竟真让主母点头应下让他此后跟着我,成了我的侍童。而在兰灯那儿,只需告诉她螭吻是夫子的弟弟,什么事都好说了。在他房门口顿了顿,我抬手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推开门的刹那我就愣住了。
一张俊逸的脸正兴味盎然地打量着我,一只手抚着下巴不停地啧着舌。“九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要不是我今日寻来了这里,怕是不会见到她了吧?”
螭吻坐在桌旁无声朝天翻了个白眼,不语。
“螭吻,这位是谁?为何有客人来也不通报一声?”我问螭吻道。
“他不是什么客人,不过是我四哥蒲牢罢了。”螭吻不甚为意地答道,“四哥,小弟深知你那藏不住话的性子以及媲美千里传音的嗓子,若是让你知道了,不就等于跟你在一起的父神就知道了?小弟我才没这么傻呢。”
面前这个叫蒲牢的男人,原来也是龙子之一呵。“啧啧,九弟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父神?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蒲牢突然收起一脸的兴味,一脸认真地问我。我愣了愣,道:“沈涵玉。”被眼前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而打乱了我的思绪,差点就忘了来螭吻这边的目的了。我越过他走到螭吻面前,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螭吻,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螭吻眨了眨眼睛,说道:“有啊,妞儿你身上怎么有妖物的气息?”
我在椅子上坐下,说道:“你能替我找来你那位叫负屃的长兄吗?这事他应该比较清楚。”顿了顿,“或者那位叫睚眦的也可以,我觉得他比较可靠。”
不等螭吻说话,蒲牢已经自动自发地在我们中间坐下,道:“你要找负屃和睚眦?嘿,一个说不出好话一个给不出好脸色,你找他们俩作甚?”
“除妖。”我说。
蒲牢在九个龙子中是有名的快嘴,什么事都藏不住。是以,当我说要请睚眦和负屃来除妖后,第二日,九个龙子竟都聚集了过来。要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同这九只一道处在一间屋子里。
睚眦抱着他的昆吾神剑,安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双目看着窗外。蒲牢在他身旁上蹿下跳,睚眦对此恍若未闻也未见。螭吻被夫子和负屃围在中间,左一个耳提右一个面命,螭吻一双秀气的眉毛因此而紧紧地皱着。夫子和负屃说的内容也无非是告诉他不要以身涉险,明明这宅子里妖气冲天为何就是不肯找个地方避一避。狴犴和嘲风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腰间佩剑,一人一边站在房门口,将原本就不甚宽敞的房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狻猊着一身僧袍,搬了个小凳子到螭吻床侧,默默地翻看着书典。赑屃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沏茶水,再一杯又一杯地替我们倒上。
看着螭吻的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人,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兰灯原本皱着的眉头则在看到夫子的那一刻舒展了开来,又做了害羞忸怩状。我无奈地看向那边还在像猴子似的蹿跳的蒲牢,不禁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
睚眦看到推门而入的我们,终于有了动静。蒲牢随着睚眦的动静而向我这边看了过来,见到我后笑得一脸灿烂,他说道:“涵玉,看,我把我兄弟几个都召集过来了,别说是除妖了,就是要杀神都可以了。”
蒲牢话音刚落,屋子里瞬时就安静了下来,其他八只的眼刀嗖嗖地飞了过去。蒲牢也自知说错了话,乖乖地闭上了嘴。
“先把这捉妖一事放一边,我想知道你们是明目张胆地进来的?”
蒲牢抢先道:“当然是翻墙进来的。我们也是知道要掩人耳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