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听去了好一会，总不见回来，穆醒天有些急躁，又勉力压制住自己的浮躁。他身子已经很虚，靠在假山的石头上微微喘气，而假山上蹲坐着的阿葵决定不理他。

　　可是看到穆醒天颤抖着手，又把画纸铺开，阿葵忍不住跳下，从他手里将画纸抢过来，气道：“你要找死，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穆醒天任他抢去，自己也实在没有力气与他争夺了。阿葵气愤，穆醒天只当他是关心自己，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可阿葵却没有停口：“等回到了苦寒山庄，我再不拦着你，你爱生爱死，自有人去管理！但，你若在回庄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别怪我不讲情面。我护着你，难道你真以为自己多矜贵？”

　　穆醒天看着他又熟悉又陌生的脸，静静笑了。阿葵的这个样子，才是他人形的真模样，平时都是不轻易示人的，只有自己在后山画鬼之时，他才会用这个模样守在自己身边。平日里的孩子模样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行动和掩人耳目，阿葵是有道行的狐仙，心里揣着的想法，他常常看不懂。

　　想着想着，他慢慢靠着假山坐下，不再动作了。

　　此刻，穆醒天的心里是有些悲凉的。自己生身父母不知何处，养父母已死，教会自己驭鬼方法的阿葵其实有着别的目的，而自己的娘子被老渊掳走，自己却完全没有能力寻找和救回她。

　　阿葵看他脑袋耷拉着，心里有些烦躁，来回走了两步，又说：“我也就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只是你要多看顾自己，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总会有人伤心的。”

　　穆醒天抬头对他笑笑。他很清楚，阿葵所说的人和他所以为的人，并不是同一个。

　　将画纸扔在穆醒天脚下，阿葵又跃上了假山。他轻巧地站在一块怪石上，举目四望。自百年那役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一个阵了。他站着，几乎可以俯瞰陈宅周围的所有地方，但那些地方，仍旧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小院，花木丛丛，亭台楼阁，一直不断延伸出去，周围全是这样类似的景色。远处本应是高山环绕的，却弥漫着浓浓的红色雾气。阿葵轻叹一声：他进来的时候低估了这个地方，以至于没有做好准备，现在再想出去，说不定得搏上半条命。

　　“……阿葵，若我真出不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娘子有事。”穆醒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知道她不是原来的她了。”阿葵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唏嘘。他喊穆醒天为主人，也就是在董诗诗的面前而已，私下里两个人其实都是直呼其名的，但纵使这样，他却不知道穆醒天真的对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有了意思。

　　穆醒天又撑着站了起来，脸色稍微好了一点，语气也坚定不少：“她是变了，但不管怎样，都是我将她带进来的。阿葵，为救她，我这条命，是可以给你的。”

　　阿葵眼中闪过一股火光，十分激烈。但随即又敛起来了，轻笑一声：“你何苦逼我？你一日不能平安到达苦寒山庄，我一日都要保护你的，怎敢取你性命，主人？”

　　和鬼奴不同，阿葵有能力夺取自己主人的性命。一旦穆醒天死了，他便可得自由。但他从未想过这件事，只因现在的不自由，却是他心甘情愿的。

　　“我不会不帮你。”良久，阿葵终于又开口了，“只是我也没有把握破得了这个阵，若是将你我也赔上了，我有何面目去见托付我之人？”

　　穆醒天知道，阿葵答应他了，不由笑起来。

　　“我循着帝听气味去看看。”阿葵从假山上跳了下来，才走了两步就奇道：“咦，那个女人又出来了。”

　　此时在陈宅的厅中，帝听的红色袍子正鼓胀起来，她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充满了巨大的能量，几乎要爆裂开来。为保全自己，她只能奋力将多余的力压散出去，一时间这个封闭的厅堂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味。

　　老渊惊愕地看着帝听浮在半空的红色身子，一双漂移不定的眼光盯实了董诗诗。

　　原本以为她只是瞎摸乱撞，谁知她竟有言灵的本事，这是大出老渊意料之外的。

　　言灵不是一般的能力，施术者控制自己的声音，可以操纵鬼神，为已所用。但这样的能力需要几百年修炼，并且需要熟知各类鬼神的力压。老渊阴沉沉地看着面前的董诗诗，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能做到这样，难道主人所说的真的发生了？

　　董诗诗只是惊喜地看着半空中滚荡的红色袍子，磕磕巴巴地问鸣兽：“这、这帝听，听我的话了？”

　　“是的，主人。”鸣兽欢欢喜喜地应了。它只是想搏一搏，这个新的主人能唤出自己，而且有那么强的力量，说不定也可以控制帝听。帝听听力绝佳，其实也暗含了一个弱点：极容易被声音操纵。

　　鸣兽暗爽：这样，也算是算计了帝听这样的小鬼一回吧？

　　“董娘子，你胜了。”另一边的老渊，突然说话了。

　　董诗诗一下反应不过来，只重复道：“胜了？”

　　老渊堆起笑意：“恭喜董娘子，老渊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那么强的驭鬼能力了。我心服口服，你走吧。”说罢黑色雾气一振，细细的颗粒四面迸溅，击打在血墙上，那血红的涌动都渗进了墙中，厅堂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那张皱皱的笑脸，不知怎的让人心生寒意。

　　“董娘子好生厉害，不如再做一件事？”老渊撤了血墙，接着说道，“之前在宅子里将我请出来的穗穗娘子，可还在此间徘徊，董娘子不妨渡一渡她。”

　　“渡？”董诗诗被这个词吸引了，“何谓‘渡’？”

　　“你应该很清楚的。”老渊笑着，黑色雾气骤浓，随即一声轻响炸开，老渊已没了踪迹。

　　厅堂的门砰的一下打开了，门外空无一人。

　　帝听将身上的混乱平复了，忙旋到董诗诗肩头坐着，小声道：“是在这个宅子里一直说话的女人。”

　　帝听快速地将自己之所以会来和穆醒天的指示告诉了董诗诗，末了还补充上一句：“这个女人不是善类，主人你注意着。”

　　话音刚落，门外探进来一只手。

　　厅堂的门在董诗诗的右方，董诗诗站的位置又是角落，此刻只看到一条白花花的手臂在地上摸来摸去，似是在找什么。

　　“不见了。”算是熟悉的女子声音在门外悠悠响起。董诗诗认得，那是穗穗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不惊恐也不慌乱，倒是平平静静的。

　　这个念头才生，董诗诗背脊一道冷汗就溜了下来。

　　穗穗爬了进来。

　　穿着淡青色上衣和乳白色裤子的穗穗趴在地面上，四肢贴地，弯弯曲曲地爬入了厅堂。

　　“去哪儿了？”穗穗清脆的声音响起，伴着她诡异万分的爬行姿态，让董诗诗直把眼睛紧紧闭着。帝听和鸣兽感受到主人的恐惧，气势已经全没，一个畏缩在董诗诗脚下，一个藏到了董诗诗背后，连头都不敢伸出来。

　　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音停止了，穗穗失望地轻道：“找不着了啊。——你看到了吗？”

　　董诗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穗穗站在自己面前，几乎贴着自己的脸，一双只有黑仁的眼睛大张着，见她睁眼看着自己，咧嘴笑了：“你看到了吗，我的牙齿不见了。”

　　她张开口，口中所有的牙齿都不在了，血肉模糊的牙床发出恶心的腐臭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