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海在碧梧苑门口足足跪了三日。他不说话，不吵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去给栗子小马喂草饮水，然后回来继续接着跪下。仿佛在这里下跪只是一件需要做的日常工作一般。

　　两个守门的小丫鬟，拉也拉不得，劝也劝不动，互相听不懂，鸡同鸭讲，禀报了青娘之后，也别无他法。

　　碧梧苑门前人来人往虽然不多，不过这位回纥少年的装束打扮实在有别于夏人，所以众多下人奴婢还是知道了，有的小丫鬟趁送东西取物品之时，还会特意绕道碧梧苑借机观察一番，看看这回纥小少年究竟是何等模样。

　　黄氏自然是在第一时刻就知道这位小少年跪在自己门前的消息。她觉得这天花之症刚刚过去，还不能随意放出那位小娘子，又想着自己这番将六娘子关在院内这么久，还把这半死不活的小娘子给救了回来，自然得找个特别的时间再放出来，如此才能表示出她宽宏大度与王氏大大不同。

　　她这番心思，青娘自然知晓，也就不再劝诫。只是自己私下前去诸葛大夫处询问一番，是否这小娘子可以见外人了。

　　诸葛大夫想想惊雷这天花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便叫了黄大黄二帮忙，将六娘子和他从前所穿的衣物、盖的被褥统统烧了去，连喝药的茶碗、吃饭的餐具也都埋了起来。三人又将这院子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还特意寻来端午才焚烧的艾草将院子屋子彻底熏了一遍。

　　到了第三天头上，青娘向黄氏禀报说这府里上上下下几乎都知道那回纥小奴隶求见六娘子的事情了，如此再不答应反而会让大家误以为六娘子病情严重到已经……，黄氏考虑了一番，决定让回纥少年前去探视惊雷。

　　青娘亲自前往丹霞苑寻了郭二公公过来，请郭公公帮着翻译交流，仆固海这才跟着青娘来到了惊雷所住的院外。

　　打开院门，仆固海看见的便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胖丫头正坐一张小板凳上抱着一个大石臼捣制药材。只一眼，他便觉得放心多了，因为几个月没见，那小娘子又胖了好几圈，应该是身体全好了，没什么问题了。愣了一下神，他急匆匆跑上前去，喊道：“主人！主人！”

　　惊雷依旧在那一下一下捣那大石臼里的药材，仿佛未曾听见他的话语。

　　仆固海见惊雷没有理他，便也不再说话，蹲在那里，静静看惊雷捣药，上下仔细打量她。

　　郭二进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因为正常的孩子听见人的脚步声，最起码会抬头看上一眼。往日惊雷可是丹霞苑里最闲不住的小人儿，看见什么都要上前凑上一份热闹，若不去问个一二三四，那是根本不会罢休的。

　　此时，那位小娘子仿佛什么也听不见，那大石臼就是她的全部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石杵极有规律地捣弄着。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惊雷，很是疑惑，看向青娘，“青娘，这六娘子是？”

　　青娘俯身施礼，看向诸葛文昌，引荐道：“郭公公，这位便是天下闻名的杏林圣手，诸葛文昌大夫，他一直负责为六娘子疗伤的，具体情形诸葛大夫知道得最为清楚。”

　　诸葛文昌心中恼恨，这话让我怎么说？施了一礼，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六娘子前些时日骑马摔伤了头部，后来发了天花昏迷了十几天，醒来后，便成了如此模样，不大理人，不爱说话。某猜测应是高热烧坏了脑子，只可惜在下医术有限，一直未能将六娘子完全治好，目前还尚在服药当中。”

　　郭公公虽一直待在丹霞苑，从不在相府院中乱逛，却也不是傻人。这几个月王氏对他们三人的笼络究竟是为何，他一直猜不透，原先一直以为是为了难为那丹霞苑里的那位亡国公主，此时看六娘子如此模样，怕也是原因之一。

　　他走上前去，学仆固海般蹲了下去，笑道：“六娘子，门神公公来了，还要跟门神公公学打拳吗？”

　　惊雷抬头看了他一眼，怯怯地向后躲了躲，抱起大石臼，要换地方。

　　诸葛文昌也有些尴尬道：“小娘子自醒来后，便不大记得从前认识的人了。某也了用了许久时间，才和六娘子重新认识的。”

　　郭二公公起身摇头道：“竟烧成了这副模样？咱家是知道有些小儿，若高热一直不退，时日久了，是会变作痴儿的。这六娘子好在还不算太过痴傻，只是忘了许多人。看这样子，估计这回纥小奴隶也是不记得了。”遂将惊雷状况以回纥语告知了仆固海。

　　仆固海本就在观察惊雷，此时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双目冒出熊熊烈火，用回纥语道：“是大娘子用鞭子打伤的，哪里高热烧坏脑子的！不信你看看她身上肯定还有伤疤！”说完掀起了自己的袖子，让郭二看看自己身上的伤疤。

　　诸葛文昌大吃一惊，虽然他听不懂这回纥少年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是看这情形便猜到了，这少年估计是在说真相。

　　青娘却仔细看着郭二反应。

　　郭二看了看仆固海身上伤疤，他身上伤疤明显还未好，一道道丑陋扭曲的伤痕，遍布在那白皙的胳膊之上，分外触目惊心。

　　青娘见状，神色悲戚，急忙跪下，“郭公公，您知道就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啊。幸亏我们家夫人好心，这才苦苦哀求诸葛大夫救治六娘子，您也不要怪罪诸葛大夫，他也是被逼无奈啊。”

　　郭公公前后一想，这便明白了。怕是这六娘子前阵子得太后太子喜爱，这才得罪了王氏，如今史相公不在府内，大娘子可能想出口恶气，这才将这小娘子弄得半死不活，后来又将这诸葛大夫请了回来治伤。什么骑马摔伤之类，应都是假的。

　　至于最后为什么六娘子和诸葛大夫反而呆在了黄氏院子，他是想不通了。不过这本就是相府家事，他好歹是个外人，也不好插手。如今六娘子又长高又长胖了些，虽有些不大认识人，也算没事了，又没变傻，也没必要将这事情闹大。

　　便对青娘道：“咱家不过是替皇家办差，这本就是相府家事，又何须跪我，快快请起，咱家不会多言的。”

　　惊雷看了看仆固海身上伤口，扔下手中石臼，“咚咚咚”跑进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一个瓷瓶来，拉住仆固海，喃喃道：“栗子，栗子！”说的是回纥语。

　　郭二看着惊雷此时痴傻模样，对二人道：“没想到六娘子还记得咱家教她的回纥话，还记得太后赐她的栗子小马，却不记得咱家了。”心里一阵唏嘘。

　　看郭二公公似乎有些感伤，青娘看了他一眼，小心道：“六娘子是在马厩被责罚的，那时候这小奴隶便在场，还要护她，想必，是因为此才记得他吧。”

　　郭二点点头，遂也不再说话。

　　仆固海听到惊雷一直在叫栗子小马的名字，惊诧不已，“小主人，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仆固海每天照顾栗子，它现在又长高了些，主人什么时候去骑马？”

　　惊雷却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将他身子拉低，慢慢把他的袖子卷起，露出胳膊上的疤痕，这才将药膏一点一点均匀涂抹在了仆固海胳膊上。做这些的时候，她动作很专注，也很轻柔，一边轻轻说道：“不痛不痛。”

　　仆固海两眼通红，“小主人，仆固海一点都不痛，仆固海是草原上最勇敢的狼，他不会惧怕这些伤痛的。”

　　诸葛文昌看着正在替仆固海涂抹药膏的惊雷，向众人解释道：“平日里都是我为六娘子涂抹药膏的，想是她看见了这少年身上伤痕，想起了我替她抹药的时候了吧。”

　　惊雷替仆固海把一条胳膊涂抹完毕，仆固海却说：“小主人，让仆固海替你涂抹伤口吧。”

　　惊雷伸出了伤口还未完全平复的右胳膊，仆固海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像惊雷刚刚做的那样，开始替惊雷擦上药膏。

　　郭二看见惊雷身上的疤痕就有些迟疑了，看来这鞭伤确实严重。这次来了知道这事，这该说还是不该说呢，要说这几个月来，王氏对他们兄弟几个可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兄弟三人谁手里的银子少了？再说，鞭打责罚之事，他们也管不着啊，谁也没亲眼看见啊，更犯不着为这小娘子出头啊！

　　想通了这些，他转身向青娘道：“若无其他事，咱家这就回去了！”

　　说完又轻轻摇头，“唉，六娘子可能确实调皮了些，否则又怎会无故受这鞭伤呢。大娘子咱家也见过，若不是惹恼了她，一位娇贵的相公女儿，又怎会亲自动手呢？唉……”竟是连连叹气。

　　青娘没想到这郭公公三言两语便这这事给“解决”了，便也转身跟在郭二公公身后走了出去，边走边道：“这大夏天的，还麻烦公公跑这一趟，真是对不住公公。”

　　说完悄悄塞了个荷包出去，低声道：“公公也知道，我们家夫人心善，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罪，知道晚娘子一直苦苦念着六娘子，如今身子也不大好了，还望公公高抬贵手，劝劝那位晚娘子。”

　　郭二公公将那小荷包那在手里略微摸了两下，想必是珍珠。乐得眉开眼笑，“咱家明白黄夫人最是心善，青娘放心，咱家一定好好劝说那位晚娘子。”

　　走在路上，打开荷包，竟是四颗龙眼大的东珠！这得值多少钱啊！一颗珍珠就值五万贯不止！这位黄夫人如此看重这位六娘子，想必是要顺便照顾照顾这位六娘子的娘亲了！四颗珍珠，他得两颗，其他二人一人一颗！不错不错！这两位夫人可要多多争斗……

　　没想到，这在相府守门竟然还有这么多油水可捞！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郭二公公一路回至丹霞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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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霞苑。

　　晚霞安静地倚在房内榻上，透过前方小小窗户，望向那一抹小小的蓝天。她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形容消瘦，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得大，哪里还有当年天下第一美女的风姿？

　　秦大娘站在一旁，心内微酸，劝道：“公主，吃些东西吧，若天天如此，怎能撑到相公回来那日？”

　　自史相公走后这些日子，晚霞过得很是辛苦。院里送来的米面菜蔬，再也不似从前。原先的江南精米，换成了下等糙米甚至还有黍这等粗粮；原先的新鲜青菜，如今却都是黄叶烂菜；原来的鸡鸭鱼肉，如今也全都消失不见，更别提什么油盐酱醋之类的了。她本是皇家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就算是跟着史远来到大夏，待在这方小院，也一直是生活精致如从前一般。如今，她又如何吃得下这等粗糙食物？

　　晚霞心内冰凉，离了郎君，她原来果真什么都没有。手握重宝又如何，吃不饱，穿不暖，连一份宁静的生活都过不得。

　　她抬眼望向秦大娘，“乳娘，我是真的做错了，我错了啊…….”小声抽泣起来。

　　秦大娘将手中的碗放在一边，轻拍晚霞的背，“老奴跟了公主一辈子，知道公主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如今撞上了墙，却也回不了头了。史相公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也不敢拿公主怎么样，最多就是吃食上克扣一些而已，这些食物原来老奴未进宫前也是吃过的。事到如今，公主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晚霞在秦大娘怀中压抑地哭了起来，“这些年来，我就像是着了魔，我一直以为无论如何就算他对我皇室秘宝动心，对我也还是有心的。却没想到，如今，我们竟过上如此生活，沦落至此。我原来也不过是靠着他的施舍过日而已。”

　　“公主莫哭，莫哭…..”秦大娘也不由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他若真的心中有我，最起码也会前来道别，关心我母女二人生活，不至于我们被人欺凌若此。如今，我们几人和被关押的囚犯又有何区别？我已经四个月未见雷儿了，连素容也一道消失不见，说是骑马受伤，又出天花，我根本没信过！若史远真的看重我母女二人，怎会走后令这等事发生！他根本就未曾想到过我们！乳娘，我恨他，恨透了他啊！”

　　说着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晚霞直起身子，咬牙切齿道：“那宝藏，我是永远都不会告诉他的！十几年倾心爱慕，抛家叛国，不过换来些虚情假意！”

　　“公主啊，你总算想通了！史相公他哄着骗着公主，不就是为了那宝藏！那是我朝的国本啊，是为东山再起的国本啊！”秦大娘跪了下来，猛力磕头。

　　晚霞拭去眼泪，对秦大娘道：“乳娘，累你担忧了。从前我是想等雷儿长大了，我就把他带去我大平藏宝之地，让他看看那些黄金，告诉他我为他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那些黄金足够颠覆大夏朝一百次！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我真傻，真傻啊！”

　　秦大娘端起那碗粥，道：“公主不傻，公主只是一时没有想通而已，如今想通了就好。还是先把粥喝了吧，等小公主回来再做商议。”

　　晚霞接过那碗黍米粥，道：“雷儿受的罪也都是为我受的，可怜她才四岁。我害她受了那么多罪，受了那么多苦，这几个月的蛊虫发作，也不知她怎么熬过去的。”

　　秦大娘劝道：“老奴这辈子也见了不少皇家的孩子，论聪慧隐忍，没一个比得上小公主的。小公主福大命大，定能撑过去的。咱们这条大平皇家血脉，不会轻易折损的。”

　　晚霞轻轻哼了一声，“干娘放心，我想过了，这些时日，雷儿可能受伤，不过性命还是保得住的。史远应该知道雷儿对我的重要性，那王氏也不敢取了我孩儿的性命，不过肯定是要受些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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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家又停电了，一大早爬起来贴文。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无限怨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