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郭二郭公公，青娘折回小院。

　　院内，惊雷又拿回了药膏，要仆固海将另外一只手臂伸出来，要替他涂药，嘴里还不住地说着一个回纥词语。如果她听得懂，那词语是“栗子”。

　　青娘自从上次来小院看了有些痴痴傻傻的惊雷以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了。一个四岁学会回纥语，几句话赢得一个异族少年忠心的聪慧孩童，忽然变成那般痴傻模样，任谁看了心里都会难受的。

　　此刻见二人之间互动，竟是难得的温馨，六娘子也不若从前那般害怕生人，她不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惊雷的脸上虽然还是有些怯意，但能注意到别人，还能为别人擦药，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她回身对诸葛文昌道：“多谢诸葛大夫了，六娘子比上次我来之时好了许多。”

　　诸葛文昌也看着院中二人，摇头道：“非是我的功劳，怕是这少年的功劳。某未曾想到，这小娘子竟然还会说回纥话，依稀还能记得这少年，恐怕是记得这少年对她没有恶意。”

　　青娘听了这话，冷笑道：“确实，所以六娘子当日醒来可是完全不记得你的。诸葛大夫当日所为，若说出去，真是丢了你一世英名。看来，情之一字，真是蒙蔽人双眼。堂堂诸葛大夫，竟被一妇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真是……”话说了半截，不过诸葛文昌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出这个词会是什么。

　　没想到这妇人对他说话越来越尖刻了，更何况还拿芙妹说事，诸葛文昌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我和芙妹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你怎能如此污蔑于我！芙妹作为史相公正妻，婷儿身为嫡长女，替母教训这庶女堂堂正正。”

　　青娘没有反驳，反而笑道：“我听说诸葛大夫幼年时曾去太原住过一段时间，还和那太原王氏比邻而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像你们两家还有点什么交情？”

　　“你，你怎么知道？”老底被人揭开，诸葛文昌有些恼羞成怒。

　　“你不用追究我为什么知道，事实就是我确实知道。嫡母教训女儿，是堂堂正正。不过把一位大夫事先请来，以防止被打死，这可就稀奇了。你一介名医，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这救死扶伤可真是做到了家。”

　　“算了算了，不说废话了，只是想交待你两句话。若是你那芙妹与你问话，你可千万要实话实说，把六娘子如今这痴傻模样细细说与她听，而且，你可要千万强调这小娘子怕是一辈子也只能如此了。否则，万一传扬出去，宰相夫人与杏林名医从前青梅竹马，如今烈火干柴什么的，我可不能负这个责哦！”

　　说完，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起诸葛文昌，结果又来了一句，“当日，王夫人亲自前往太后处求医问药，太后可是亲自夸赞王夫人心地善良，竟为一个庶女请了民间圣手呢！”

　　诸葛文昌几乎要跳起来了，没想到竟被这个女子要挟！不过他确实惊讶于这个女子对他身份了解的程度，毕竟和芙妹相处那一段时间，不算太长，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谁会注意朝堂上的相公娘子与这江湖游医有什么关系？

　　但是，事已至此，诸葛文昌老脸通红，袖子一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某自会继续诊治六娘子，也会劝诫芙妹，何须你来威胁！”

　　青娘咯咯笑道，“这话我可不爱听，孔子难道就不是她娘亲生出来的？”眼神中竟然似有一缕妩媚。

　　诸葛文昌看着这与从前大不同的青娘，傻了眼，转身走了。

　　青娘也觉得今日说的话有些过分，不过可能是时日久了，脾气没地方发，倒跟这个大夫发起了脾气，也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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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只剩下了惊雷和仆固海。

　　惊雷看着这个回纥少年，内心激起惊涛骇浪，谁又会想到，第一个迈进这个院子的人，竟会是这个她几乎丢在脑后的小小奴隶少年？当日她伤重从那马厩被黄氏带到这里来，她竟将这个小奴隶忘记得一干二净。她有些羞愧，原来，她已经变得如此自私冷漠了么？

　　而这个少年来此，真的是因为当日的那个承诺吗？一个誓言真的会令他牵挂至此吗？想不透，猜不着，也只能将这个疑问放在心底。

　　想这些，并未影响到她手里的动作。她轻柔地将药均匀涂抹在仆固海的伤口之上，看着他那白皙皮肤上的斑驳错杂的丑陋鞭痕，一道密似一道，不比她身上的少。

　　这都几个月了，她的伤口都好了，而仆固海的却刚刚结疤，有些是明显是新伤，想必后来又挨打了。他又不会说夏朝语言，想必都没人给他治伤，所以迄今也未好。

　　她还真是扫把星，跟着她的人都这么倒霉。想到这里，鼻子一酸，一滴眼泪滴在仆固海的伤口上，痛得他哆嗦了一下。

　　仆固海一直在看着惊雷，看见她眼中满是心痛之色，笑起来，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不要哭，不要哭，仆固海一点都不痛，从前仆固海被人抓去做奴隶，那时受的伤可比现在重多了！那位姑娘的皮鞭其实没什么力气的。”说完，怕是为了安慰惊雷，又加上了一句，“不过，你年纪小，自然受不了。”

　　“你烧坏了脑子，可还记得仆固海，还给仆固海治伤。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仆固海答应效忠你三年，永远不会改变。仆固海向上苍发过的誓言，绝不会悔改。”仆固海看着惊雷继续道。

　　惊雷仿佛未听见这一番话，继续替他涂抹伤处，只是低下的头掩饰了她眼中的惊异之色。

　　“那天，你对着仆固海笑的时候，仆固海就看出来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仆固海看人很准，好人总是有好报的，你也一定会有恢复那一天的。”

　　“院子里的丫鬟们说你是鬼神都不收，鬼神都惧怕的人，仆固海的阿爸也是，他有一次在草原上被五只野狼围攻，只剩下一口气，还活了下来。仆固海相信他也一定没有死，仆固海总有一日会回到草原上，见到我的阿爸。”仆固海不理惊雷，自顾自地说话。

　　惊雷心下暗跳，这个少年竟然能听懂汉语？看来还是小觑了他。

　　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这个少年她还记得他们的誓约，却听见有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便暂时打消了这番心思。将药膏递给仆固海，惊雷蹲在石臼边上开始老老实实捣药。

　　青娘的声音在院门口处响起，“大娘子，请您暂且稍等，容奴婢前去通禀诸葛大夫。诸葛大夫身为男子，实在不好前去碧梧苑正厅见客。故而才请您移驾此处。”

　　翠缕道：“青娘姐姐，这里就不劳烦你了。大娘子来给表舅舅见礼，你就退下吧。”

　　青娘迟疑了一下，道：“那奴婢先进去将六娘子关起来。”

　　翠缕道：“青娘姐姐，你这是何意？”声音猛然提高了些。

　　青娘镇定，仍是毕恭毕敬：“这位六娘子自醒来后，有些痴傻，怕见生人。奴婢是怕她惊了大娘子。”

　　史娉婷有些不耐烦，“一个没长大的娃娃而已，能惊了什么？我还从未见过傻子呢！这次去看看也不错，若是真有什么事，肯定不拿你试问。快快让开！”

　　青娘无奈之下只得让开，跟在众人之后进了院子。

　　惊雷正一下一下认真捣药，仆固海坐在惊雷旁边，见她们进来，回头看了她们几眼，便不再去看，仿佛那枯燥的捣药动作，蕴含着无数神奇。

　　史娉婷缓步走了过去，绕着惊雷和仆固海走了一圈，发现惊雷没有注意到她，便蹲下甜甜道：“六妹妹，我是大姐，还认得我吗？大姐一直很想你呢！”

　　惊雷“咚咚咚”使劲捣那石臼，捣制声音很大，将史娉婷的温言软语几乎遮盖了去。

　　见惊雷不理她，史娉婷也不恼怒，目中含笑，声音越发温柔：“六妹妹命真大，那么重的鞭伤，加上天花都死不了，不过你可知道你那丫鬟如何了？”

　　仆固海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不屑鄙视的意味很浓。

　　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奴隶给鄙视了，史娉婷再也保持不了她的风度，高声喝骂道：“蕃邦蛮夷，本姑娘是你看得的！今天本姑娘就挖了你的眼睛让你永远也看不到东西！”

　　随着这声高喝，惊雷捣药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啪”丢掉了手中石杵，终于从另外一个世界觉醒。

　　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无比恐怖的东西，她缓缓抬头望向史娉婷，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赶忙低头，一步一步慢慢缩向仆固海处，直至摸到了仆固海的衣角，“啊－－－－！”她又尖叫了起来。

　　声音尖锐刺耳，仿佛来自地狱，听到的人只觉得心好像被挠掉了一大块，难受得直想立刻把这声音来源给堵住，最好永远不好出现！

　　史娉婷听到这尖叫声烦躁无比，她讨厌这个所谓妹妹的尖叫声！从前没有人发出过这样讨厌的声音！她烦躁，大怒：“来人，快来人！堵住她的嘴巴！把她给我毒哑了！毒哑了！”

　　翠缕立即冲上前准备帮忙，其他丫鬟婆子也跟着上来，准备把这小娘子嘴巴先堵住再说。仆固海却把惊雷一把揽在怀里，不停地说道：“不怕不怕！”

　　青娘站在众人身后冷眼旁观。

　　就在双方你争我夺的时候，诸葛文昌冲了出来，“快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他快步冲上前去，将惊雷从众人手下解救出来。惊雷却好像有些意识癫狂，不停尖叫，死死抓住仆固海的衣襟。

　　诸葛文昌没办法，只好直接用手刀砍向惊雷后颈。

　　世界，终于安静了……

　　诸葛文昌看向史娉婷，道：“大娘子，这六娘子如今痴傻，什么人都不记得了，你放过她吧。”

　　史娉婷低头轻轻道：“表舅舅，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不过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这样了。我只是不想让她再尖叫了。今日，我是特意代母亲来看望您的。”

　　诸葛文昌道：“大娘子，六娘子如今醒来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不大爱说话，很怕生人，刚刚突然发狂，可能是你吓到她了。以后，若来这里，着人通报一声，莫再吓到她了。”

　　史娉婷眼冒喜意，“表舅舅，我以后不会了。六妹妹如今不管见到谁都这样吗？”

　　诸葛文昌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也不是，今日是特例。”

　　史娉婷犹豫了一下道：“那是今日见了我才如此？”

　　诸葛文昌道：“应该是如此，她醒来后见了鞭子也这样发作过。”

　　史娉婷道：“表舅舅，她不会一见了我就如此吧，那我还怎么前来探视六妹妹？不知这病可能医好？”

　　诸葛文昌道：“心病难医，实在说不好。某只能尽力而为，何况医者父母心，若真能医好这等癫症，于我以后著书立说也有莫大好处。”

　　史娉婷道：“表舅舅真是心善，娘亲这些时日有些不大舒服，想请表舅舅看诊问脉呢！”

　　“哦？我这就随你去。”诸葛文昌很是焦急的样子。经过青娘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青娘一眼，随后赶忙随史娉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