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宋姨娘似还有几分郁色,毓娘在她怀里扭了半日,才哄得她说出缘由来。
原来当初宋姨娘嫁入赵府时,赵老爷房里还是有几个姬妾的,赵老爷上任时却并未带去,便都被赵夫人寻着由头打发了。如今竟又弄出两个人来,等赵老爷一走,府里怕是又要闹腾起来了。
毓娘忽然想到,自元啟出生之后,府里除了宋姨娘竟都再无所出,心下一凛。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赵夫人的本事。
赵老爷刚回府,接连几日都有许多应天府里的官员乡绅商贾来拜访,府中很是忙乱。赵夫人又要筹划赵老太太的五十大寿,又要安置赵老爷带回来的两个新姨娘,几房家人,便把回请吃酒的事儿都交给了宋姨娘。宋姨娘与云珠终日不是忙着打点礼物,便是赴宴吃酒,无暇顾及毓娘。元啟便以祖母生辰又逢年节为由,央着赵夫人向塾师求了几日假,只道是在府中温习功课,却日日陪着毓娘识字玩耍。毓娘正乐得把女红丢下,又追着云琅学打络子,一口气把元啟家常用的几个香囊玉坠荷包都换了一遍络子。元啟却不肯让她把功课落下,一边看她打络子一边教她念《诗经》,才数日便把《卫风》《小雅》《周南》几篇都学完了。又教她写簪花小楷,把那几篇书都誊写了一遍。眼见小妹如此聪颖,元啟便兴起了求爹爹为小妹请女师的念头。
“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元啟正摇头晃脑地念着,眼尖的毓娘却瞅见自己房里的一个小丫鬟自外间进来,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贴在王嬷嬷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王嬷嬷脸色便有些不对,只挥手打发她再去。过了半刻钟那小丫鬟又回来了,这回却哭丧着脸不敢说话。
毓娘招手让她到跟前来说话。王嬷嬷忙陪笑着凑过来,却见毓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悄悄退了回去。毓娘问那小丫鬟叫什么,发生了何事,那丫鬟便慌忙跪下来磕头道:“奴婢名叫青儿,方才奴婢去厨房催姑娘的牛乳羹,厨下的柳嫂子说厨房正忙着,还没工夫做。”
元啟皱起眉头:“妹妹的牛乳羹向来是在小灶上炖的,现今刚传过午膳,怎么就没工夫做了呢?”
青儿只垂着头答道:“柳嫂子说小灶只得三个,正炖着老太太、老爷的燕窝羹,还有一个……炖的是婉姨娘的芪归炖鸡汤。”
毓娘与元啟惊诧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恍然大悟。“放肆!”元啟丢下书便要往外冲,毓娘赶紧拦住:“哥哥,不过是碗牛乳羹,何时吃不得?”心下也有思量:不过是刚有了怀便如此张扬行事,若真让她生下赵府的小主子,岂不得连她自己也成主子了?不过既有赵夫人在,毓娘倒不好插手,又碍着宋姨娘,且让她慢慢料理去吧。
又过了半日,才有婆子用捧盒将牛乳羹送来,却是温凉的没有一丝热气。元啟正待发作,毓娘又把他劝下了,只让桃枝端个红泥小炉过来再温一遍。又吩咐杨嬷嬷取了药包自去东耳房煎去,不要再到厨下看人脸色。
元啟气得脸色都变了,毓娘只拉了他看自己新打的络子。待把汤药都喝了,才开口说要去薛家铺子看看:“再过三日便是祖母的寿诞,我想去看一眼炕屏做得怎样了。”
元啟正心疼妹子,哪有不肯答应的,便迭声唤小厮三思、三省套上马车,在后门外悄悄候着。毓娘身上穿着玉色石青翠兰三色水田小袄,底下一条白杭绢月华裙,踏着大红厚底福字履,又穿上大红羽纱对襟褂,戴上昭君套,元啟也自穿上大红羽缎鹤氅,携了小丫鬟桃枝一道出了后门上车往南边去了。
马车上的小窗上糊着里外两层细纱,里头挂着毡帘,车里还搁着盛了热炭的暖笼,自是十分暖和。毓娘将毡帘掀起一点儿来,想看看街上的景象。
此时的大盛王朝一洗前明末年的浮奢颓靡之风,自太祖起三代圣君都励精图治,减轻税赋,朝政清明,国家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因着当初太祖下江南清剿前明叛军时,多得江南巨贾相助筹募兵粮,于是下令将商贾身份抬了一等,与良人等同,在奴婢之上,只不许出仕为官。由是经商贸易之兴盛,尤胜前朝。太宗皇帝又放开海禁,万国来朝,兼往来贸易,连羽纱、羽缎这种前朝只能由外藩进贡的珍奇衣料如今只要有钱都能买到。应天府自大盛立国以后虽不再是南京陪都,但南直隶地跨淮北、淮南、江南三地,应天府正是三地交汇之地,货物往来贸易频繁,更有秦淮风liu、长江浩瀚,又比苏杭扬等地繁华许多。应天府城南北狭长,东西略窄,城周九十六里,城门多达十三座,用民间的顺口溜串起来,就是“神策金川仪风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城东乃是老皇城,皇帝行宫、官府衙门都在那里,城北是军营驻扎之地,城中多是官宦世家的宅邸,城南十八坊是商铺作坊集中之地,商贾工匠大多聚居于此。环绕应天府城的外郭城城周一百二十里,有城门十八座,内城与外郭之间所住的多是寻常百姓人家。赵府坐落在城中与城南之间,离城南十八坊只隔了两三条街。
毓娘向纱窗外细细打量,只见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后世不同。又见许多良家女子抛头露面或穿行于街市之上,或吆喝于店堂之中,即便是那些前呼后拥,穿着打扮像官宦小姐的年轻女子,也只由丫髻打起围有垂纱的绸伞略作遮挡,便与寻常人家女子一样漫步逛街,毫不避忌,心下暗暗称奇。
元啟还是气鼓鼓的样子,毓娘不想让他扫了兴致,便想好言相劝:“哥哥不要气了,毓娘自知是庶出——”
话还没说完,元啟却勃然大怒:“你是赵家的嫡生女儿,谁说你是庶出!”
毓娘顿时噎住了:妾室所出,不就是庶出么?那一日赵夫人指着自己鼻子这样骂的,就是庶出的话呀。
元啟似也想起了那天的情形,这才缓和了声音说道:“你是媵妾所出,自然是嫡女。”
见毓娘还有些疑惑,元啟索性细细地为她讲起宗族之制来。
原来当初太祖皇后无所出,至立储时,因子孙众多,太祖为了避免争宠夺嫡之乱颇费了一番考量,最终颁布诏书,令天下生子随父姓,入父宗,身份随母。生女随父姓,入父族,身份随父。于是诸皇子母妃为皇室亲王之女的,封亲王;母妃为公侯之女的,封公侯;生母为官宦之女的,同进士出身;生母为良人之女的,多入军中历练;生母为商贾之女的,一律自行谋生,也有得太祖、太宗青眼,成为皇商的。至于贱籍、奴婢宫人所出,生子不举。由是民间也据以生女为荣,尤其是那些商贾之家,都争相娶官宦、良家之女为妻妾,只求子孙有个好出身,出仕为官,荫庇子孙族人。大盛王朝的女子地位自是水涨船高,连带着也有了财产权和话语权,连和离休夫、寡妇再嫁这些为前朝所不容的事都为世俗所接受了。至于媵妾,虽是古礼,今人效仿者不多,但媵妾的地位可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赵氏宗法里的:所出子女为嫡出,辅助正室,约束诸妾,尤尊于继室。
毓娘听了只觉大开眼界,这才明白赵夫人当日竟是犯了忌讳,若是赵老太太和赵老爷知道了,也绝饶不得她的。只因夫人现今是管事的主母,为人又严厉,府里上下都不敢招她不痛快,是以这事才瞒了过去。
元啟说着说着,脸上也不免有了羞愧之色,毓娘赶忙把话题岔开,直说起屏风的图样来,这才把元啟哄得脸色缓和了许多。
到了薛家铺子门外,元啟先下了车,扶着毓娘下来,桃枝早已打起碧纱绸伞,挡去了许多路人好奇的目光。羽纱、羽缎虽已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却也不是中等人家穿用得起的,这两个小娃娃自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再加上元啟生得俊美,神采飞扬,引得路人频频相顾,连带着对那形容尚小,身量不足的小姑娘也多看了几眼。
毓娘却是浑然不觉,先抬头看了薛家铺子的匾额,只见黑木长匾上书着“颐绣轩”三个大字,颇有富贵闲然之气,心下暗自喝彩。
铺子里的掌柜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精干妇人,这时早已迎上前来,含笑招呼道:“小姐,赵公子,快往里请。”毓娘听了却心中一动,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这才往里走去。
店堂里的布置却颇有闺阁气息,有不少女客在看绣品,一见元啟进来都有些吃惊。掌柜的直引着他们往内室里去。早有女仆奉上茶来,两个男仆小心翼翼地把那架炕屏端出来放在炕几上,又垂着眼退下了。
毓娘与元啟都不肯上炕,围着那炕屏细看。只见那架十二扇炕屏竟是以一整块檀木雕成,正面镂空处糊着毓娘原先绣好的银红蝉翼纱,边上雕刻着各式灵芝水仙竹笋寿桃图样,取“灵仙祝寿”之意,底座雕着“八宝生辉”佛八宝纹样,倒也稳重妥帖。背面雕的是《东坡志林》里海屋添筹的故事,顶上还加装了牙板,透雕喜鹊与梅花图样,取“喜上眉梢”之意。掌柜的在一边陪着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又说那几个工匠都是薛家用快马由扬州送来的,明日薛家二少爷也会带着给赵老太太的贺礼到达应天府。
毓娘细细看了几遍,这才叹息道:“手艺实在是好,若不是我那绣工,还得再好上几分。”元啟噗嗤一声,与掌柜的都笑了。
元啟便命人打赏掌柜与工匠。掌柜的再三道谢,说等会儿就派人把屏风送到府上。元啟赶紧叮嘱千万要悄悄地送到后门,才牵着毓娘到前头去了。
毓娘把架上的绣件样品都细细地看了一遍,发觉只有几件极精贵的物件能与宋姨娘的手艺媲美,其余大多是泛泛之作,但看着这顾客盈门的场面,心里便有了计较。回头一看,却发现元啟只在门外候着,再不肯进店里半步。毓娘这才意识,原来这竟是只接待女客的绣品铺子,难怪不见有男子走动。便告别了掌柜,出门登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