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娘正好奇,薛明远却只让她在马车里等着,自己带着薛管家进了铺子。不到半个时辰,便看见薛管家喜滋滋地跟在薛明远后面出来。薛明远径直坐上马车,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来,放在毓娘眼前。毓娘拿起来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把品茗斋赎回来了?”薛明远微微一笑:“正是,品茗斋从今儿起就姓薛了。你好生收着吧。”毓娘见他直冲着自己笑,有何不明白?便把契书交与云玥收起,不顾车厢狭小,半跪着给薛明远行了个大礼:“毓娘替姨娘谢过表兄。还望表兄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毓娘之前的失礼之处。”薛明远急忙把她扶了起来,苦笑道:“你我是同辈,无须行此大礼。表姑母说了,一家人就应该和睦相处,以后还是叫我明远吧。”毓娘哪里肯依,追着他喊明远哥哥,听得薛明远耳根子都红了,心里却十分受用。
见天色已晚,薛明远便让福临骑了马,自己驾着马车送毓娘回庄上去了。一路上又说了许多平日走南闯北的见闻,把那些经营铺子须注意之事夹带在其中提点着,听得毓娘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毓娘便试探着把自己定下的做账的规矩与薛明远说了,他却听得有些入神,心下更是对这个小表妹赞叹不已。六岁的女孩儿应是还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她却操持起店里庄上的家事来,行事之老练连他这个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毓娘却在帘子的缝隙里眯起眼偷看薛明远的侧脸。如此不拘泥于礼节,对于抛头露面经营家业的自己也能给予足够的尊重,谈话间也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男子,只怕是整个大盛王朝都少见。两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一时间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云玥左看看右看看,又低头想了想,便悄悄掀起帘子,向车外的薛管家使了个颜色。薛管家会意,便赶着马儿走到车头,与薛明远攀谈起来。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明远少爷常年孤身在外,可是要让府上的少夫人担心了啊。”莫要说毓娘、云玥,就是福临也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只听薛明远大笑起来:“家父诸事繁忙,未及为明远定亲,家里并无什么少夫人。”毓娘看着云玥明显是放下心来的神情,会心一笑,心下却暗暗好奇起来:依大盛习俗,男子大多十二三定亲,十六七就成婚了,为何薛明远至今都未曾定亲呢?
次日一早,毓娘便起身到厨房帮薛嬷嬷装酱菜,忽然听见一阵嘈杂声自前院传来,忙擦了手出来看个究竟。却见宋姨娘一脸惶恐匆匆自前院过来,哑着嗓子说道:“婉姨娘没了,老太太正病着,赶紧收拾箱笼回府里去。”物伤其类,宋姨娘脸色自是分外难看。毓娘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时,只觉全身冰冷,喉头发干。婉姨娘没了?婉姨娘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竟然没了!
一阵忙乱之后,把庄上和铺子里的事托付给了薛嬷嬷、薛管家母子,毓娘与宋姨娘便坐上了回府的马车,不消说薛明远也骑着马跟在了马车后面。赵府不声不响便没了一个姨娘,而表姑母也只是赵府的姨娘。在确定赵府里的其他人不会伤害她们母女以前,他不敢再离开她们半步。
宋姨娘见毓娘脸色犹有些发青,忙把她揽到怀里紧紧抱着,小声说道:“不怕,毓儿不怕,有姨娘在,毓儿什么都不用怕。”心里隐隐有些作痛。看惯了毓娘杀伐决断不动声色的样子,竟忘了她还是个六岁孩子。若不是为娘的太过懦弱,毓娘又何须这样辛苦?这样想着,眼里便落下泪来。毓娘见此,反而镇定下来,唤了来报信的福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婉姨娘自赵老爷走了以后便深居简出,每日除了去上房请安,绝不踏出房门半步,所用膳食汤水也全由知画在厨房里做好了给她端进房去。因之前已失了两个男孙,赵老太太也是分外留心,所有吃食都得由知画端给她过目才许送到婉姨娘房中,只说是怕婉姨娘误食禁忌相冲之物。府中一直无事,直到昨日婉姨娘的爹拿着当初卖女儿的收据寻了来,在门房里大闹一通,说是婉姨娘已是良人身份,他不愿女儿给人做妾,要领她回家去。婉姨娘不肯跟他回去,被他抓着头发暴打了一通,在前头当值的两个婆子上去劝,推搡之间却和婉姨娘一起滚落台阶下。婉姨娘先是跌落台阶,又被那两个婆子一压,竟掉下个快成型的男胎来。赵老太太听得门子来报出来看时,正好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竟吓得晕了过去。赵夫人一边差人去请大夫,一边便命人把婉姨娘她爹扭送到官府去,一顿板子打去了半条命,再扔到苦牢里关押着。昨天夜里婉姨娘便没了,老太太还病着没醒来。福全奉了夫人之命,只等早上城门一开,就骑快马来庄上报信。
宋姨娘与毓娘听了只觉毛骨悚然,毓娘忙问那两个守门的婆子怎样了。福全低头答道:“夫人说那两人办事不力,喊了人牙子来卖到船上作苦力奴了。那两家人也被夫人赶出府去了。”毓娘咬牙不语。只为了除掉婉姨娘肚里的那块肉,竟要搭上这么多的人命,赵夫人好大的手笔,好狠的心!宋姨娘却瞅见福全嘴唇蠕动,似是还有话要说,便命他一并说了来,福全便把容嬷嬷之事也说了出来。毓娘与宋姨娘原本不知品茗斋一事还有后续,如今听了,竟再也说不出话来。毓娘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穿越到某个小奴婢身上,实在是太幸运了。再一细想,毓娘忽然跳将起来,在宋姨娘的惊呼声中掀起车帘,瞪着车外的薛明远。薛明远小心翼翼地避开毓娘的目光,发觉自己竟无法正视这双太过明亮的眼眸。毓娘默默地放下帘子,跌坐在车板上,什么都明白了。
为了帮姨娘甩掉经济包袱,她出主意卖了品茗斋,嫁祸于容家,却把他们一家人都逼上了绝路;为了从赵府宅斗中全身而退,她与宋姨娘避居到庄子上,任凭婉姨娘与那还未出世的小弟弟白白送了命……她步步退让,只求自保,却连累更多的人遭了殃。这样勾心斗角步步惊心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若是没有赵夫人……她猛地咬住唇,握紧了手腕上挂着的那枚玉莲子,呆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投鼠忌器,不能为了打那老鼠伤了玉瓶儿。
一回到府中,杨嬷嬷便迎了上来,把箱笼都接了去安顿好。众人便先到上房看望赵老太太。元啟正在房里守着,赵老太太已是醒了,却是老泪纵横不肯说话。宋姨娘与毓娘又劝了好一阵子,赵老太太才喝了汤药歇下了。众人又去给赵夫人请安,却见她眉头紧锁,也不多问便安排薛明远在书房旁的客房里住下了,根本不曾提到请女师之事。自此宋姨娘与毓娘每日都在上房服侍赵老太太,一汤一药皆由毓娘亲口尝过,再由宋姨娘一匙一匙地喂老太太喝下去。元啟下了学衣不解带便到房里守着,一直到老太太睡下才回房歇息。赵夫人每日到房里来劝食,动手伺候的活儿却是半点儿也不碰。又过了半个月,派去京里送信的人才回来,带回了赵老爷的一封亲笔信,还有建康郡王府送来的一箱名贵药材。信上只字未提婉姨娘之事,只说今上对赵老爷在任上的表现很满意,给他升了一级,调往六科任给事中。但眼下六科里没有空缺,须得先回家等着,待出了缺再往京中任职。赵老爷这几日便会到家,请夫人先代他在病母榻前尽孝。赵夫人听了,赶紧把尝汤喂药的差事抢了过来,一心要在赵老爷面前卖好。可她这辈子从未伺候过别人,一端起汤碗来不是烫着了,便是洒了,倒惹得老太太十分不快。只得悻悻地退下了,让宋姨娘与毓娘忙活去,却又鄙夷她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赵老太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薛明远身为客人,自然不好过问赵府里的事。只是每日一早便到后罩房里接了宋姨娘与毓娘,一路护送到上房去,顺道给赵老太太和赵夫人请安,夜里便在角门上候着,待护送宋姨娘与毓娘进了她们自己的小院儿,才回到客房里歇息。其余时候,他都在府外,除了他的两个小厮,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