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转过来时，却见前院里围了一圈丫鬟婆子小厮长随，当中站着的宋强华踉踉跄跄一身酒气，说着些涎言涎语，地上跪着的知画浑身伤痕衣衫凌乱，哭得哽咽难言。赵老爷与元啟都冷着脸站在一旁。那宋强华见有人来，越发倚酒三分醉，又狠踹了知画两脚，含混不清地嚷嚷道：“下作的小娼妇，偷了府里的东西，还敢诬赖爷，看爷怎么收拾你——”话还没说完，赵老爷已是忍无可忍，甩起马鞭就往宋强华身上抽：“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家里耍横！”那宋强华不提防有这一出，被打得嗷嗷直叫，索性躺倒在地打起滚来，嘴里喊道：“杀人啦！杀人啦！赵府做了腌臜事要杀人灭口啦！”又满口秽言乱语骂将起来。赵老爷怒叱道：“来人，给我捆了！”几个小厮忙扑上来死死按住，解了缰绳把他捆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块擦马的烂布来堵了他的嘴。

　　赵老爷这才扔了马鞭，怒道：“看什么看！都给我下去，若有人敢议论今日之事，直接抽一顿鞭子，再关到马棚里饿他个三天三夜！”原本站了一地的下人都吓得不敢出声，登时走得一干二净。府里的管家赵福康忙过来跪下磕头请罪，又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尽数道来。原来宋强华见赵府里的主子都出去了，便借口去后花园踏青，想到内宅里去找个丫鬟调笑一番。岂料赵老爷早已下令将东西两侧的夹道锁上，前宅和厨下只留几个婆子值守。宋强华上蹿下跳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只得自掏腰包去花楼寻欢买醉。回来时囊中空空，见四下无人，便摸到书房去想偷几块砚台镇纸等物换钱使，却被路过的知画喝破。那厮恼羞成怒，便反咬一口说是知画偷窃被他拿住，又借酒撒泼，在前院里便打起知画来。值守的几个婆子闻声来救，却不敢得罪贵客，只站在一旁拿言语劝着。闻讯而来的赵管家几番劝阻无用，就命人关了大门，不让声音传到街上去。眼见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忙遣人去报信，却正好赶上赵老爷一行人回来。

　　眼见赵老爷已气得浑身发抖，赵老太太闭了眼只念阿弥陀佛，赵夫人低着头噤若寒蝉，宋姨娘忙催着去把地上的知画扶进房里去。那知画被打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哪里走得动。宋姨娘只得叫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她抱到上夜用的耳房里躺下。毓娘跟了进去，只见知画躺在芦席土炕上，已是气若游丝，眼角仍潺潺地淌着泪，不由得也落下泪来。知书与茗香寻了些伤药旧衣进来，一见毓娘忙说道：“小姐怎么也在这儿？快出去罢，别让血腥气冲撞了。”毓娘不肯出去，但见她们换衣的换衣，上药的上药，自己无从插手。只好拿出帕子就着温水绞了，细细地拭去知画脸上的血污泪痕，又解开她散乱不堪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那知画却是受宠若惊，眼里啜着泪望着毓娘。毓娘却更觉愧疚。为求自保，她对府里的下人们从来都怀着三分小心，偶尔施些小恩小惠笼络着，却不曾真心待过他们。就是自己房里的丫鬟，她和她们玩得再亲近，也依然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们的服侍与磕头。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惬意了，惬意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个穿越人士，忘了自己跟这些满脑子规矩礼教的古人还是有区别的。烛影绰绰，毓娘一时有些失神。炕上躺着的仿佛是那个头发花白，哀声求饶的老妪，又像是那个面容姣好，鲜血淋淋的妇人……毓娘猛然回过神来，却见那双盈盈的泪眸仍在看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云玥端了一小盅独参汤进来，说是宋姨娘赶着叫人炖下的。毓娘伸头一看，却只得一根细如尾指的野山参，只怕还是婴儿参呢。几个丫鬟却都念了几声佛，直夸宋姨娘菩萨心肠。毓娘又问大夫怎么还没到，众人面面相觑，还是云玥说道：“府里没有给下人请大夫的规矩，待明日生药铺开了门我去替知画姐姐抓几味药来就是了。”毓娘气极：“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让人请大夫？”迭声喊人请去，三省正在外头守着，便应着去了。毓娘回过头来，却见四双眼睛都在诧异盯着自己看。知书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就磕了个响头，唬得毓娘往边上一跳躲开了。这世道实在太不讲人权了，请个大夫就能让她们感动成这样。看着茗香忽然笨拙起来的动作，毓娘叹了口气，挑起草帘出去了，云玥忙提了灯笼跟在后头。

　　前院里的那些人不知何时散去了，只有两个婆子在往地上洒细沙，掩去那斑斑血迹。见毓娘过来，都福身行了个礼。毓娘点头问道：“老太太和老爷都回去了？”站得稍近的那婆子垂首答道：“回小姐的话，主子们都回内宅里去了。西夹道那儿有上夜的人候着，请小姐早些回房用膳罢。”毓娘又问：“不妨事的，我那泼皮舅舅上哪儿去了？”那婆子迟疑着看了一眼云玥，才答道：“回小姐的话，老爷发了话，已是关到柴房里去了。”见她神情畏缩，毓娘也不好再问，便领着云玥往内宅里去了。进了夹道，云玥见四下无人，便小声说道：“小姐，老爷大大发作了一通，终是没有再抽第二鞭，只把他关到柴房里思过，听说连那破布都没让取下来呢。”毓娘却顿足道：“把人打成这样，却不用送官？”

　　夜里风大，碧纱灯笼里的烛光闪烁不定，云玥脸上也是阴晴不定，半晌才答道：“他是主子，我们做奴婢的，就是打死了，也没甚么要紧的。送到官府里，也不过是罚些银两罢了，倒伤了赵府的脸面。”“主子的脸面比奴婢的命还重要？”云玥低了头，淡淡答道：“云玥愿为小姐赴汤蹈火。”毓娘胸中一窒，看着云玥。十二岁的孩子，比她高出一头，还梳着和她一样的双丫髻，容长脸蛋儿上沉静如水，一双俊眼却清亮如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告诉你，她会为你去死，只因为你把她买下来了。她的命，她的一生，甚至是她未出生的孩子，都是你的了。而为这一切，你只花了五两银子。

　　毓娘转回身去，闷闷地说道：“后日云珠姐姐出嫁，你跟我一起去看热闹罢。再过几年，我也放你做良人，也要叫你像她那样风风光光地嫁人。决不像知画那样——我房里的丫鬟，我都要好好看顾着，总不叫你们像她那样，遇人不淑。”身后传来云玥的轻笑声：“小姐就一双眼睛，哪里看得了那么多？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从前我爹爹是乡学的塾师，家里也有两个婆子丫鬟，打小儿十指便只摆弄笔墨，不曾沾过阳春水。谁承想元宵花灯节一场大火烧没了家业，爹爹又病着，为了养活底下几个弟妹，我才去找了人牙子……”云玥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乍暖还寒的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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