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夫为妻纲,三纲之首,理不可废。他日你为人妇,必须专心敬慎,事夫教子,曲从舅姑,结援叔妹,清静自守,淑媛谦顺,方为大家子之行。”这是在山中时,闵姨日日提点的话语。大概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终有一日会下山,嫁给那个背信弃义,陷她于险境的薛明远为妻罢。
毓娘心中喟叹万千,终是福身行礼:“小女子谢过世子恩典。”当日她待薛明远如父兄,亲近有加,何尝不是存着嫁入薛家的心思。谁又能想到,那红鸾星竟是颗扫把星?
李旻皓眯起细长凤目,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女娃。冲龄远嫁,任谁听了都得吃惊不小,那双星眸却清冷如故,不为所动。在深山古刹里的三年幽居,竟不曾让她折煞半点锐气,更添了几分清冷沉静,乍看之下,却像是幼时的那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样。
他与毓娘都不知道,这三年来世子妃与闵氏各怀心事,却都是有意无意地引着毓娘学那人的言语行事。莫说是李旻皓,就是赵老爷见了毓娘也着实吃了一惊。再看见她身后的李旻皓,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建康郡王府。当日初见那相伴同行的二人,年近而立的崇经都疑心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至听见云雀般清亮的笑语声响起,才知道自己在舅舅家的小表妹面前失了态。那个俊美如谪仙的少年却冷冷地看着他,让他羞愧得几乎要钻进地里去了……一晃十年,当日的少年成了冷面冷心的世子爷,那个明媚清朗的小人儿却走入深宫之中,成为他们都再也无法触及的旧梦。
冷眼看了半日,李旻皓终于淡淡说道:“闵氏调教得不错,终于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了。”毓娘却抬起眼,抿唇一笑:“世子爷说笑了,既是要嫁祸于人,自然得调教成红颜祸水才使得。不知世子爷苦心栽培三年,是要本祸害做些什么?”巴巴地把个小女娃送进薛家,自然不是为给薛明远开枝散叶去的。有什么打算赶紧倒出来,省得她一句句猜。
李旻皓听了却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好一张利嘴!不过,本王却是要让你去冲喜——”
江水滔滔,船儿飘摇,毓娘蹲在船舱里,被一阵阵晕眩折磨得死去活来。前世里她就有晕动症,晕车晕船晕机晕一切会动的交通工具。没想到穿过来后的身体也有这毛病,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向世子提这个条件了。
云玥挑帘进来,见她满脸菜色地蜷缩在地上,吓得跳过来扶起她,见她不曾呕吐,才忧心忡忡地问道:“要不奴婢再去求老爷罢,随便寻个码头停两日,让小姐缓缓?”
毓娘忙摇头道:“不碍事的——”一晃头,那种沉闷的晕眩感再次涌起,她忙又蹲下,才感觉好些:“——奶妈妈说头一次坐船的人都这样,过两日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毛病,莫要为此误了吉期,让薛家的人看笑话。”
云玥亦蹲了下来,点头叹道:“有世子爷做媒,薛二爷又一表人才,小姐的亲事自然是极好的。本想着小姐会过两年才会出阁,没料到那薛老太爷竟忽然病倒了,让小姐这就嫁过去冲喜,倒是要赶在少爷跟前成亲了……”她今年十五,也知道了些人事,但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小姐,有些话便说不出口,复又叹道:“可惜少爷正好上京应试,却是不能亲送小姐出嫁了。”
毓娘听了却是淡淡一笑:“世子爷的判语上说,哥哥是志学及第,正好就是今年了。虽说今上春天里偶感风疾,卧病数月,终是龙体安康,只把春闱延迟至了六月,但哥哥这一去,必然是要得进士的,回来再娶了嫂嫂,就是大小登科一起临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心里知道也是高兴的。”
云玥待要说话,杨嬷嬷却进来了,看见她们都蹲在地上,讶然地叫起来:“哎呀我的好小姐,便是难受也不能这样蹲着呀,让人看见成什么话!”过来要扶毓娘起来。毓娘蹲了半日也觉着有些气闷,便扶着杨嬷嬷的手坐到案前,想要练会儿字分下神。只是这帆船遇了江面风,实在颠簸得厉害,写了好几个字都是歪歪扭扭的,毓娘实在看不上,便揉了扔到屋角的小香鼎里。杨嬷嬷见了,又念叨了几句要敬惜字纸的话,方拣了出去。
待她出了舱,毓娘却丢下笔,一脸疲惫地跌坐在矮榻上,直直地望着那方鼎。云玥以为她嫌屋里焚的百合香太过浓郁,忙上去拣出来,换成自己荷包里的檀香。却不知毓娘心中苦痛纷涌,原来从她房里偷了纸条出去给薛明远的人竟是杨嬷嬷!因她平日里说过不许碰她房里的字纸,就是一个破纸团那些丫鬟们都不敢擅动。只有杨嬷嬷不识字,每回见到掉到地上的纸头都要念上好几句,她却不曾在意过。如今想来,杨嬷嬷本是薛家的家生子,自然奉薛明远为主子;她是毓娘的奶嬷嬷,又不识字,就是丫鬟们看见她捡了些纸头出去,也会以为是替小姐拿去烧掉,万万想不到出卖主子这层去。
想到杨嬷嬷素日里待她的千般好处,毓娘不觉心寒了几分。连自己的奶嬷嬷都不可信,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可信?但想起这月余来,宋姨娘起早贪黑熬灯费油地为她绣制嫁衣的情形,毓娘原本冷硬的心又慢慢软了下来。她对姨娘心存芥蒂,姨娘却一如既往地疼惜她。知道世子做媒,将她许给薛明远时,姨娘竟抱着她放声大哭:“……如今咱娘俩在府里的境况好多了,我原想着多留你几年,给你觅个近些的婆家……或是与学正府换亲也使得,不料你又要远嫁到扬州去……天爷呀,你莫非是看不惯我们娘俩好过不成?就是我前世造了孽,也只管冲着我来,何苦难为我的儿……”云玥等人在一旁听了,也禁不住抽抽搭搭落下泪来。
世人本多是趋炎附势之辈,就是这世间容不下她,有那么一两人真心待她好,也就足够了。再想起那日世子所说的话,毓娘不禁捏紧了拳头。眼下不是感怀身世的时候,薛家那边还有一个烂摊子等人收拾。薛明远也只是奉命行事,她再嫌恶他,也得好好与他合作,才好早日从薛府脱身。世子曾应允过她,以三年为期,若她能助薛明远解决薛家之事,他自会放她和姨娘自由之身。到那时,她会带着姨娘回京里寻外祖母薛氏,三个人一起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甲板之上,赵老爷却望着女儿所在的船舱有些出神。若不是世子亲自做媒,他实在不愿应允这门亲事。如今薛老太爷又是病危之身,要是一时不好了,薛家定是树倒猢狲散,再无往日兴盛模样。薛明远也会成为一介布衣,全仰仗毓娘的嫁妆过活。所幸他得了世子青眼,转调盐课司提举,任上三年也略有积蓄,足以给毓娘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加上小宋氏自己贴的陪嫁,世子送的添妆,足以让薛明远和毓娘这辈子衣食无忧了。那薛明远身无长物,自然万事得听毓娘的,也不敢像他爹爹那样左一个右一个地纳屋里人,女儿将来也可少些气受。只是有那样一个糊涂好色的公爹在,女儿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呀。
锦障掩道,锣鼓震天,今日是薛家大房的二少爷娶亲之日,扬州城几乎是万人空巷来看娶亲的队伍。莫说那一百二十抬的嫁妆看得人眼珠子发直,单是长安郡王府世子亲自做媒送亲这一点,排场就比当日薛家大房长媳,大理寺丞吴京之女吴氏嫁入薛家时浩大多了。待到喜娘扶着新娘下轿时,人群里更是爆发出一阵阵惊叹声。众人原本就听说这桩亲事是为了给薛老太爷冲喜才匆忙定下的,不料今天一见那新娘子弱小的身影,竟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都禁不住叹气。这薛府里人口杂多,十多年来各种大事小事就没消停过,如今这娃娃新娘一进去,只怕又要生出新闻来了。
这日一直闹腾到二更天,毓娘才得以静下来歇口气。这薛家虽份属商贾,规矩也不比赵府里少,单是撒帐就折腾了许久。只是规矩大不表示家教好,竟还有顽童偷偷拣了石子往她身上砸的。若不是大伯薛明遐眼明手快,立刻把那据说是十一弟(也就是她的十一叔)的捣蛋鬼拎了出去,只怕她还得再实打实地挨上几下。那薛明远想来也是生气了,一等礼毕就把人都轰了出去,再不许闹洞房,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也不等新郎倌来挑盖头,她便自己把盖头掀了下来。若不是因为上面有姨娘亲手绣的鸳鸯戏水,她还得丢在地上踩上几脚。这桩亲事本就是个幌子,她根本没当回事。被拘手拘脚了一整天,她早就烦透了,只想起身活动一下。房里只她一个人,杨嬷嬷和陪嫁来的丫鬟家人都在院子里安置下了。举目四望,这新房里的家具都是在金陵打好送来的陪嫁,连样式都是她自己订的,看着自然熟悉。但这屋子看起来只是草草地粉刷了一遍,连窗纱都是旧的,只是贴了大红囍字,她看了不禁皱眉。这薛明远居然比她还不上心,真够狠的。
她正盯着那貌似比她还高寿的窗纱,忽然听到院门一阵喧闹声,似是有人吃醉了酒要硬闯进来。闹腾了好半天外头才消停下来,便看见杨嬷嬷一脸怒色地推门进来,嘴里愤愤地念叨着:“……做小叔子的竟然硬闯新房,这府里越来越没规矩了……”一见毓娘自己把盖头掀了,忙冲上来替她又盖上,又是叹气又是埋怨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会儿还来置气?这盖头得让新郎倌掀才吉利……”一语未毕,只听见薛明远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杨妈妈,今日劳您辛苦了,下去歇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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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小光棍节,因为复习无聊,所以更新。。。还是连续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