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嬷嬷在里屋听了，忙把岚儿抱出来，恰好与四郎打了个照面。那四郎快快地看了一眼岚儿，又埋下头退出去。毓娘细细地盯着四郎看，忽又唤道：“四郎，你可是姓薛？”
四郎脚下一顿，低着头沉声答道：“回二少奶奶的话，四郎是薛家人，自然姓薛。”
毓娘的声音已有些发颤：“你是四郎，那还有大郎二郎三郎……你们几个，都是长房里的？”
四郎依然不急不缓地答道：“回二少奶奶的话，我们兄弟八人都是长房里的，家生子。大郎二郎都在庄子上，三郎在铺子里，五郎在前门上伺候，六郎在学里做书僮，七郎八郎还小，过两年再进府里伺候。”
毓娘勉强笑道：“竟是我唐突了，论理我还该喊你一声四弟呢。以后也别喊我二少奶奶吧，叫我二嫂就成。”
四郎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色道：“二少奶奶折杀小人了，四少爷才是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四弟，小人只是府里的家生子，实在当不起。还请二少奶奶收回这样的话，以免有心人听到了，又生事端。”
毓娘见岚儿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四郎，只得说道：“我知道了，你起来罢。云玥，把那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拿两个来，权当是我给四、四郎的见面礼罢。”
四郎谢过主子恩典，脸色平静地接过金锞子，退出去了。屋里众人除了杨嬷嬷和岚儿——杨嬷嬷是有些黯然，岚儿是懵懂不知——都露出愕然的神色。桃枝张口欲语，却被杏枝拉住，轻轻摇了摇头，只得噤声不语。
待众人退下，只余云玥杨嬷嬷伺候毓娘和岚儿用饭时，杨嬷嬷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府里人少，没这些事，也难怪小姐不知道。这原是薛府里的旧例，但凡人口多的高门大户也大多有这样的规矩。通房丫鬟生的女儿都当小姐养起来，若是儿子就送回家生院去，养到五六岁再招进府里当下人。知根知底的，比在外头买进来的好些……”
“啪”一声响，毓娘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愤愤然地对云玥道：“你听听，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奴仆使唤，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同是一个爹生的亲兄弟，凭什么有的就能锦衣玉食，有的就得做牛做马？”
云玥忙出去看，见外屋无人，方掩了门进来低声道：“小姑奶奶，您就消停会儿罢，这薛府里的腌臜事哪是咱管得着的？这儿又不比咱府里，院里院外都是耳朵，咱自个儿日子还没过安生呢，哪里顾得上别人？”杨嬷嬷也讪讪道：“是呀小姐，这太祖皇帝定下来的规矩，可没人敢说不是……”
毓娘深吸了几口气，终是拿起银汤匙，抱过岚儿喂她吃牛肉羹，转过话头说道：“岚儿都两岁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呢，杨妈妈你看看，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看？”
杨嬷嬷松了口气，忙笑道：“兴许是老太爷房里规矩大，下人们不大敢说话，岚姐儿又怕生，没得地方学。找个饶舌的婆子带两月，包管姐儿说话比小雀儿还伶俐。”
毓娘淡淡一笑：“这倒是个好法子，杨妈妈，我可把岚儿交给你了，等她开了金口，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呢。”忽觉岚儿微微一颤，木木地看着她手中的银汤匙。毓娘亦是一惊：这么点大的孩子就能听懂人话？莫不是……
用毕晚饭，云玥跟桃枝青儿一道抄法华经，杏枝领着枝儿果儿在外屋守着做针线活儿。毓娘跟着闽氏温习《说苑》：“……力胜贫，谨胜祸，慎胜害，戒胜灾……为善者天报以德，为不善者天报以祸……”杨嬷嬷自抱着岚儿坐在脚踏上，抓了块玫瑰糕逗她，嘴里念叨着：“哭作猫，它牙猫。两只黄狗来抬轿，抬了高，吃块糕，抬了低，吃泡西……”
毓娘偷眼看去，见岚儿眼睛滴溜溜转，净盯着那块糕点看，却是一副稚童模样。忽觉头上挨了一个暴栗，毓娘吐了吐舌头，忙又念道：“君子得时如水，小人得时如火……”
只听闽氏低哼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毓娘眉头一跳，忙专心致志地看起文章来。她所谓的“早慧”，不过是一个现代的成年人呆在一个幼小的古代女童身体里必然会有的，不合时宜的举动。若非这般不合时宜，她又怎会落入眼下的境地？若岚儿真的是穿越来的，只要这孩子不怀害人之心，她定会护她周全，决不让她重蹈她的覆辙。
忽听见婆子在窗外报道：“崔****送姐儿的衣裳来了。”毓娘忙在窗里应道：“请她去西屋坐着罢，我这就过去。”杏枝应着出去了。毓娘跳下椅子，牵起岚儿，冲云玥使了个眼色，云玥忙放下笔跟了过去。
那崔****挎着个半新不旧的玉色绸包袱，袅袅婷婷在地下站着，笑吟吟地向毓娘见了个礼。毓娘却是看也不看，抱着岚儿到炕上坐下，接了云玥捧过的茶吃着。直吃了半盏茶，崔****脸上的笑意有些撑不住了，毓娘方盯着手中的茶盏道：“崔****，你夫家是哪里人？”
崔****忙答道：“回二少奶奶的话，先夫崔光是杭州府仁和县人。奴婢打小儿便是崔家的童养媳，不料头胎孩儿还未落地，先夫便一场急病过了身。好不容易生下孩儿，不足月又殁了，奴婢被逐出家门，只得孤身投到薛府为奴……”说着眼中已隐隐有泪光，忙抽出帕子在眼角轻按了几下。
毓娘扫了一眼神色木然，把玩着茶盏盖子的岚儿，淡淡道：“哦？你是先投的薛二爷，还是先投的薛府？”
崔****眸光一闪，战战兢兢道：“回、回二少奶奶的话，奴婢入府后先分到了针线房。后来管家娘子说二爷房里缺人，才把奴婢指给二爷使唤的。奴婢、奴婢并未与二爷有私……”
毓娘却勾勾手，示意她到跟前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那张艳丽的脸，用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耳语道：“揽月楼调教出来的人儿，果然不一般。”话音未落，崔****已是脸色发白，直勾勾地望着毓娘。
见云玥与杏枝都识趣地退到最远处的墙角，毓娘直视着她，低声问道：“说，你现在是老太爷的人，还是二爷的人？”那崔****望着她，忽而轻声笑道：“老太爷哪敢用奴婢这样的人，自然是二爷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毓娘亦是淡淡一笑：“很好，你就在大老爷房里好好待着罢。凡事除了禀报二爷，也要禀报于我——”见崔****脸上有些疑惑，她忙说道：“——以你的出身，若是让老太爷知道了，必然是死路一条。若做了逃奴，连官府也不会放过你，还会误了二爷的大事。你且安心办差，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这内宅之中人多事杂，二爷手再长也管不了这么多，倘若哪天卢夫人一时性起，有我护着，你至少还能留条小命。你是个明白人，孰轻孰重，我想你分得清。”
崔****听了，咬了几回牙，终是跪下来磕头答道：“奴婢但凭二爷、二少奶奶吩咐。”
毓娘点头笑道：“杏枝，去取一套银七事来，我还不曾给崔妈妈见面礼呢。再拿两匹上好的潞绸给崔妈妈做衣服。堂堂薛家小姐的奶妈，怎能没有件上好的行头？”
崔****又磕了几个头，嘴角却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毓娘见了，也不甚在意。她并不指望崔****这样久经世故的人能对她心服口服，只要肯为她所用，她在府里就能多一个耳目，也多一线生机。
云玥与杏枝都没听到她们的对话，只是隐约知道这片刻之间，崔****已成了小姐的人。岚儿却一直低着头把玩茶盏盖子，不曾露出半点好奇或疑惑的神情。
直到夜里就寝时，毓娘执意要与岚儿同卧一榻，让守夜的青儿到外屋铺笼睡去。岚儿一沾枕头便乖巧地闭上了眼睛，毓娘给她打着扇子，一遍遍轻声哼唱道：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手中的扇子渐渐垂下，毓娘的声音变成均匀的呼吸，岚儿却一直不曾动弹。直到毓娘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岚儿忽然轻声说道：“其实，我更喜欢粤语版虫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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