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毓娘醒来，已是晌午时分，驿馆里忙得人仰马翻，来了两拨郎中，都说是体弱娇怯，忧思郁结，乍惊乍喜之下血气上涌，并无大碍。赵崇经赶着回府里接恩旨，只嘱咐了薛明远几句好生将养的话，自去打点行装。毓娘却不愿留在驿馆里，挣扎着上了马车。

　　薛明远跟着上了马车，让赶车的四郎慢些赶路，自己严阵以待地坐在车门旁，两眼紧盯着毓娘，生怕她又晕过去。

　　毓娘看着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官人，妾身想先去镖局看看。”

　　薛明远不为所动：“先回府，你身子太弱，须卧床休养几日。镖局的生意正好，不急于一时。”

　　“妾身不急，但世子爷未必能等。”

　　薛明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怕你哥哥也牵扯进来？”

　　毓娘苦笑：“赵府早已牵扯进来了，建安与薛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若要成事，须得尽早准备，多个几日，怕又要生出变数来了。”

　　薛明远眸色渐冷，忽然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薛门赵氏——”毓娘顿了顿，咬牙道“——你的妻。”

　　薛明远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两人在车中对视着。车外人声鼎沸，市井喧嚣，车内一片冷寂，静谧无声。

　　毓娘忽然想起旧日在山里诵经的情形来。院外的山溪跃动喧哗，林雀婉转鸣啼，院中却是万籁俱寂，唯有自己的诵经声和着木鱼声，声声扣动心扉。众生碌碌我独闲的滋味，实在是太难捱了。

　　囚居于山中时，她每日每夜，所思所想的都是下山。她自然知道下山之后，李旻皓不会轻易放过她，可她实在不愿终老于山林，哪怕山下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闯。

　　而岚儿带来的消息，更让她心潮澎湃。“……著名女词人，改革家。相传她所创的驿马所是现在快递服务的前身……”这是岚儿隐约记得的她的事迹之一，这也正是她向薛明远提议的镖局改革之事，在长风镖局的每家分号附设驿马所，代人书写、传递书信。李旻皓与薛明远虽软禁了她，却按着她的法子设了驿马所，如今大盛朝每一府每一县都有薛家驿马所的分号。

　　大盛朝廷对京师跟各地驿站传递邸报的时间都有规定，如“陕西都司，陆路二千六百五十里，计四十三站，限八十六日……四川都司，陆路五千一百八十五里，计八十六站，限一百七十二日……松藩，陆路五千九百六十五里，计九十六站，限一百九十二日……”

　　驿站传递破费时日，薛家驿马所却是每日两班车马在邻近的两家分号间传递书信，从四川府传书至京城，往返也不过月余。费用也极低，府内传递无论是书信还是包裹都是五十文，省内一百文，省间两百文，重量超过四两的才加收费用。连时下盛行的邸报也大多改由薛家驿马所传递。各地虽也有仿效者，终不及薛家分号之多，投递之快，只能小打小闹地抢些生意。凭着在驿马所所获的厚利，长风镖局一扫当日颓势，又成为了大盛最大的镖局之一。

　　但毓娘深知，驿马所的生意对李旻皓来说只是蝇头小利，收集各地情报才是它的最大用处。当日在颐绣轩时，李旻皓就说过要把镖局的三成股份给她，正是要借她之手，让驿马所的生意一层楼。

　　在毓娘看来，驿马所如今只能算是李旻皓探听民意的耳目，要让它发挥更大用处，就得让它成为李旻皓的口舌，借以左右民意，甚至是天下民心向背，才能成就李旻皓的大事。更重要的是，毓娘得借驿马所让李旻皓知道，她是有用可用之人，绝非随手可弃的棋子。

　　驿马所是她手中的唯一砝码，而元啟中举也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以赵老太太与赵夫人母族的势力，元啟在朝堂里必能得重用。就算李旻皓不用元啟，也会有所顾忌，不敢再加害她。至少，她可以平安度过在薛府里的这三年了。

　　毓娘在袖中暗暗握紧了拳头。倘若三年之后，李旻皓事成，难保不会除掉她以绝后患。她须要让李旻皓看到，她的用处不仅仅在牵制薛家，或是弄点旁门左道的小生意。只要她对李旻皓还有用处，就算她离开了薛家，他也不能对她轻举妄动。

　　“四郎，去百味斋。”薛明远冷硬的话语在马车里响起，击碎了一室沉寂。毓娘咽下满腔酸楚，冲他淡淡一笑。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百味楼，早有眼尖的小二迎上前来，引着他们自柜台后进了内间，又一路行至后院，却有一辆市井人家用的青篷马车在院里候着。薛明远扶着毓娘上了车，这才往长风镖局去了。

　　毓娘见那车窗用青纱糊了两层，车内摆设却与他们刚刚乘坐的马车无二，便知这是薛明远特地为她私下出行备下的马车，只得喃喃道了几句谢。

　　薛明远冷然道：“不必道谢。若是薛府二少奶奶在外头抛头露面，我脸上也无光彩。这百味斋是我的私产，以后你要私下去镖局或是别的地方，只管来这儿换马车。若是府里的菜不合口味，也只管叫人备菜送回去用。只一点你须得记住——不管去哪儿，戌时之前必须回府，否则休想再踏出薛府一步。”

　　毓娘淡淡道：“妾身知道了。”便转脸看向车外。方才所乘的是薛家的马车，十分招摇，又碍着薛明远在车里，她自是不敢放肆。眼下隔了两层青纱，外头的人就是把脸贴在车窗上也只能看见人影儿，根本看不清脸，她便大着胆子往外张望。杭州府虽非省会，也是江南有名的烟花繁话之地，时人多尚艳服异饰，街市之盛景，又与金陵不同。

　　薛明远并不出声阻拦，只默默看着她渐渐明亮的双眸。三年前，他将密报交与世子，便动身返回扬州。原以为赵府之事与他再无瓜葛，不料刚回府，那老太爷便派大哥去替他提亲。那只老狐狸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一个七岁的小女娃塞给他，不过是想留他在府里多待几年，好为薛家做牛做马。后来毓娘上山“避劫”，亲事不成，老太爷又塞了两个美姬给他以示安抚。他那时为了驿马所之事连日宿在镖局里，还未回府，就传出了他的姨娘怀有身孕的消息……

　　岚儿的出世，斩断他对薛家的最后一丝情义，他苦心经营多年，羽翼已丰，无须再在人前强颜欢笑，终于成了薛家人口中的“冷二爷”。若不是为了世子爷的大事，他实在巴不得净身出户，冷眼看着薛家家业凋零，树倒猢狲散。至于与赵府议亲之事，早已被他当成一个小插曲，抛诸脑后。

　　没料到三年之后，赵府的那对小儿女一个成了状元郎，一个成了他的妻。当日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赵府，如今竟隐隐成了世子爷的臂膀。大哥屡试不第，至今仍是举人身份，薛家朝中无人，只能依仗世子。赵氏父子都在朝里为官，赵氏毓娘又善于经商，若世子爷有心，赵家取代薛家只是早晚的事。

　　薛明远不觉眯起了眼。让毓娘不幸“夭折”并不难，难的是她是世子亲自做媒嫁入薛府的，不管她出了什么意外，他都没法向世子爷交代。更何况他的私产都在她名下，倘若薛老太爷哪天一命呜呼了，薛家分了家，他两手空空，就再也没办法牵制她了。那一纸婚书，把他们俩都牢牢困在薛府里。要怎样才能打破这一僵局呢？

　　“官人，妾身有法子解薛家的困局。”直至他们二人从侧门进了镖局的内室里，四下无人时，毓娘才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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