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薛家在杭州府成立了商务印书馆，开始在各府各县的驿马所出售一百五十文一册的《每日邸报》，和三十文一份的《国风》。与其他印局出售的节选版邸抄不同，当日通政司下发的皇帝谕旨，朝廷政事以及官吏的奏折次日便会完整地出现在《每日邸报》上，还会附上精简的背景资料介绍。

　　至于《大盛国风》，则是刊登各府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还有各地士子鸿儒的经世文章。凡文章被刊用者，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润笔费，一时间各地士子纷纷投书至商务印书馆，只求让自己的文章和邸报一起为天下人所传阅。又有人著文驳斥《国风》上的文章，也得以刊发。《国风》从一份四版增加到一份八版，从三十文一份涨到五十文一份，仍跟不上从各地源源不绝投来的文章增长的速度。许多知名的印局也跟风推出了各种《南风》《吴风》《宁风》，但限于分号太少，影响都不如《国风》。

　　薛府宅院里，闽氏念着刚送来的《国风》，云玥一面为毓娘梳头，一面轻声问道：“小姐，今日是八月十五，还要去菩提庙上香吗？”岚儿悄悄摸到她们身后，却被毓娘抓个正着，掐了一把养得圆滚滚的小脸，才笑道：“自然是要去的，回来时再给岚儿带好吃的糕糕，好不好？”

　　岚儿摇着小手，依依呀呀地喊着“糕糕，糕糕”。直到云玥出去唤人备车，才偷偷冲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毓娘笑眯眯地拉着她交给闽氏，走出屋外。

　　杨嬷嬷正领着婆子们在院中月出的方位设下供案，摆上木雕的月姑像，供上柚子、芋头、香蕉、柿子、菱角、花生、藕等时令鲜果，见毓娘出来，忙笑道：“小姐可得早些回来，夜里还得祭月呢。”毓娘正要作答，却见桃枝笑嘻嘻地跑进院里，一见她便喊道：“小姐快救我，杏枝那丫头疯了！”说着把手里的捧盒往云玥怀里一塞，便跳到毓娘身后蹲下。

　　毓娘正不知发生何事，便看见杏枝又羞又恼地追进来，嚷着要撕桃枝的嘴。眼见两人又笑又闹拉扯成一团，毓娘奇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连杏枝都疯起来了。”云玥放下捧盒，把毓娘拉到一旁笑道：“让她们闹去罢，我们且在一旁看好戏。”

　　杏枝这才红着脸住了手道：“桃枝那死丫头，嘴里净胡说些没骚没脸的混账话……”桃枝自不肯依，指着那捧盒道：“这是哪儿的话？我说那月光纸上的满月绣像乍看和她有几分相像，她非说我笑话她。小姐，杨妈妈，云玥姐，你们都来瞅瞅，我可是有胡说？”

　　杨嬷嬷笑着打开捧盒来看，不禁诧异道：“这可真奇了，我看着就是杏枝丫头的模样，莫不是我老眼昏花了？”几个婆子就着她手里看了一番，都笑着说极像，气得杏枝直跺脚。

　　毓娘听了，也拿起一张月光纸来看，只见那五六寸大小的纸上画了一尊盘坐于莲华之上的月光遍照菩萨，那紫芝眉宇，杏眼明仁，芙蓉面上唇色恰似朱樱一点，简直就是杏枝本人的画像，便瞅着杏枝笑道：“好你个丫头，快快从实招来，是哪位唐寅再世，点了你这小秋香？”

　　杏枝羞极，口里只嚷道：“我日日只跟着小姐，天知道那画师是从哪儿看到的？小姐要问，只管找那画师问去，我可不知道什么唐寅秋香！”说着便摔了帘子进屋去了。桃枝还要取笑，见她真的恼了，只得住了口。待要进去，云玥忙拉住她笑道：“她正在气头上呢，你只管办你的差事去，等她气消了，再去好好道个歉。杏枝那丫头天生脸皮薄，比不得你万事不经心的，可别再笑话她了。”

　　毓娘把那月光纸折起来交与青儿，青儿会意地一笑，去找相熟的小丫鬟说话。眼见天色不早了，云玥亲提了上香的篮子，跟着毓娘出去。却见杏枝又从屋里出来，拿了把青纱帏伞默默地跟在后头。毓娘与云玥相视一笑，出了院子。

　　才走几步，远远便看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个锦衣丽服的美妇人过来了，毓娘三人皆皱起眉，却不曾放慢脚步。只听那美妇人娇笑着唤道：“哟，这不是二少奶奶么？怎么只带了两个丫鬟出门，这可不合府里的规矩呀。二少奶奶若是缺人使唤，只管说一声，我这儿正嫌人手太多没地儿用，送两个给二少奶奶也无妨。”

　　毓娘淡淡一笑：“茜姨娘的好意，毓娘心领了。我房里的人都各有差事，在院里做活的只许在内宅里呆着，出门的婆子也只在门上伺候着，没得养一堆闲人日日在府里晃荡，惹是生非。”

　　这茜姨娘原是歌姬出身，生了二十五娘才被薛大老爷抬进门来做七姨娘，仗着薛大老爷宠她，连正经的少奶奶们都不大放在眼里。毓娘被她夹枪带棒地刺了好几次，终是忍无可忍，再不肯给她好脸色看。

　　茜姨娘脸上一白，却冷笑道：“二少奶奶可是要去菩提庙，听说那寺庙里多有男客寄宿，二少奶奶每逢十五便去上香，还不肯多带人，难不成……呀，瞧我这张嘴，都说些什么呀，二少奶奶可千万别放心上。”说着便拿帕子掩着口，瞅着毓娘暗笑。

　　毓娘沉下脸来正要开口，却听见茜姨娘背后传来少年的轻笑声：“咦，这可奇了，茜姨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知道菩提庙里有男客？莫非茜姨娘有相识的朋友住在菩提庙里？”却是九少爷薛明过。

　　茜姨娘脸上又有些发白：“九少爷说笑了，我哪会有什么相识的朋友……”薛明过却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径直走过来向毓娘行礼道：“明过见过二嫂，给二嫂请安了。”

　　毓娘亦不再理会茜姨娘，含笑回了礼，薛明过又道：“今日上香的人多，二嫂还是早些出门罢，免得堵在半道上了。”毓娘点点头，自带着云玥杏枝过去了。

　　茜姨娘被他们晾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二少奶奶怎么这么没规矩，我话还没说完……”薛明过却转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什么身份，敢在少爷少奶奶们面前自称我？”

　　茜姨娘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薛大老爷虽抬了她做七姨娘，却不曾让她脱离贱籍，身份比良人出身的兰姨娘和叶姨娘低了不止一等，就是赵府里的奴仆，身份都比她高贵些。正因为出身低人一等，她才越发张狂做作，生怕一不留神被人踩到脚下去。

　　见薛明过仍冷冷地盯着她看，茜姨娘只得做小伏低地说道：“贱妾见过九少爷，给九少爷请安。”薛明过哼了一声，略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茜姨娘气得牙根痒痒，见底下的两个婆子正窃窃私语，冲过去扬手便是两记耳光：“哪里来的懒婆子，没让你说话，动什么嘴皮子？”那两个婆子忙跪下来求饶，茜姨娘还嫌不解气，让两个有力气的家人媳妇狠狠地刮了她们好几个耳光，才愤愤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薛明过刚走进院子，便被七少爷薛明迁拉进自己房里，关上门小声说道：“明过，你怎么又跑去管二哥房里的闲事了？快别趟这趟浑水了，让姨娘知道了，又得说你。”

　　薛明过轻轻抽出自己的袖子，一脸无辜地笑道：“我不过是碰巧遇见二嫂，依礼向她问个好罢了，哪里就是多管闲事呢？七哥你也太过小心了，难道姨娘还能因为我守礼请安责怪我不成？”

　　薛明迁越发急了：“你就不能走别的道绕过去？那二嫂年岁甚小，又弱不禁风的，谁知道她在这府里能待几年？我们兄弟俩本就不受姨娘和夫人待见，你若为她强出头，惹得她们不高兴了，在这府里就再无出头之日了。等哥哥考上了监生，带你到国子监里住着，你要怎样守礼有节，我都随你，好不好？”

　　薛明过望着他，终是轻叹道：“过儿知道了。只是七哥，你也得拿出些主子的款来，别老让那些下人欺到你头上来。要不是我和你住一个院子，只怕温嬷嬷连你的文房四宝都拿去换酒吃了。”

　　薛明迁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那温嬷嬷是夫人的人，又是我的奶嬷嬷，我平日里说一句，她敢顶上三句。再多说两句，她就嚷嚷着要去告诉夫人，我哪里敢管她？也只好让红儿把东西都收好了，不叫她看见就是了。”

　　薛明过低头想了想，抬头笑道：“七哥只管放心，这事就交给过儿去办罢，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别插手就行。”说着便转身出屋去了。薛明迁张了张嘴，却重重叹了口气，只得坐下去，翻出本《中庸》慢慢看起来。

　　却说毓娘一行人到了菩提庙，早有相熟的小沙弥在门前候着，笑着道：“小僧给薛二奶奶请安了。请奶奶先到静心斋里歇息下，小僧这就命人备几样斋菜送去。”

　　毓娘含笑点了点头，让那两个婆子去传斋菜，自己领着杏枝云玥进了静心斋。见一个小太监垂着手在外屋里候着，杏枝云玥识趣地停住了脚步。毓娘独自走进里屋，转过屏风，便看见李旻皓袖手立在一张花梨木大理石案几前，望着一盘残棋出神。

　　毓娘跪下来行礼，轻声说道：“民妇见过世子爷，给世子爷请安。”

　　李旻皓并不理会，只盯着棋盘看。

　　毓娘一动不动地跪着，垂下眼帘候着。

　　直至过了一盏茶功夫，李旻皓才捻起一枚红色的卒子，“啪”一声落到棋盘上，淡淡道：“起来罢。”

　　“谢世子恩典。”毓娘站起来，见案上的乌银茶盏里只剩半杯茶水，便拿去倒掉，再斟上满满一盏茶水，方垂手侍立在一旁。

　　李旻皓扫了她一眼，见她脸上并无表情，撇嘴笑道：“一月不见，你性子又沉静了许多，那薛府可真是磨练人的好地方。”

　　毓娘只淡淡道：“世子说笑了，民妇向来不敢多话。”

　　李旻皓也不接话，只瞅着那棋盘笑道：“你看那小小的一个卒子，什么本事也没有，一步步过了河，却忽然横冲直撞起来，还将了我一军，这可如何是好？”

　　毓娘心中一颤，却不敢抬头，只轻声道：“民妇愚钝，还请世子爷明示。”

　　李旻皓这才转脸看着她，仍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听说，你要薛明远把薛老太爷放出来，主持薛府分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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