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娘这才知道，原来世子问的只是薛府之事，暗自松了口气道：“回世子爷的话，确有此事。”

　　李旻皓复又袖起双手，斜坐到软榻上，面上似有几分厌倦：“说来听听。”

　　毓娘依旧不紧不慢地答道：“回世子爷的话，如今薛家之事，都在薛明远掌控之下，但只要薛老太爷不松口，薛明远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入主薛家。薛老太爷不怕分家，怕的只是薛明远夺了家产，反过来对薛家人不利。让薛家在薛老太爷在世时分家，就算是偏了哪一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眼下薛家人心不齐，总有人想方设法给薛明远使绊子。分家之后，只要薛家还是薛明远当家，就不会误了世子爷的大事。”

　　李旻皓闭了眼，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敲着案几。毓娘低头站得久了，只觉脖子有些酸痛，却不敢动弹，便自嘲地撇了撇嘴。每回来见世子，总被他的气势压得抬不得起头来，就算心里万分鄙夷自己的没骨气，仍不敢有半点流露于言表。大盛王朝是个彻头彻尾的封建王朝，眼前的这个人，手里捏着的可是赵府上下七八十条人命，她的反骨再硬，也硬不过天授皇权。

　　李旻皓终是开口道：“过几日本王要回京一趟，你们早些把薛家的事了了，过了重阳也到京中去罢。”

　　毓娘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可是京中那位起了疑心？”

　　李旻皓却是莞尔一笑：“区区一个印书馆，惊动不了那位。不过是京中几位老一辈的宗亲对他只任用外戚和异姓王颇有些怨言，便把本王这样的闲散宗室召回去当差，做做样子。”

　　见毓娘眼波流转，并不接话，他又笑道：“说起来，你也算是皇族中人。这皇家内宅之事，别人说不得，你却是说得的。”

　　毓娘这才抬头道：“依民妇愚见，只怕今上是无意在宗室中选嗣立储，才故意试探于诸位宗亲。”

　　李旻皓微微点头：“本王也是如此猜想。可笑那几个老头儿，以为倚老卖老地闹腾一番，就能让那位立他们的儿孙为嗣，实在是自不量力。那御座上太久没有染过血光了，久得他们都忘了，这天下是如何夺来的……”

　　话语里浓浓的杀意，让毓娘不寒而栗。连李旻皓这样偏居于金陵的闲散宗室都对皇位念念不忘，更别提那京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宗亲了。这天下一旦争起来，会乱成什么样子？

　　毓娘回到薛府，已是未时。薛府里的主子们大多都在午睡，一行人在夹道里匆匆而过，再无半点声响。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子飘落，恰恰落在了毓娘肩上。云玥正要替她拂去，毓娘却自己取了下来，用帕子包好放入袖中。

　　云玥虽有些讶异，也不多嘴。她深知自家小姐行事与常人不同，颇有些怪僻之气。别人都爱戴些时鲜花儿，她却说“好好的花儿剪来作甚”，只肯插些绢花纱花。放着上好的宣纸不用，总捡些枯叶回来当书笺使，一气写个十好几片，又统统扔进销金炉里焚掉。房里的众人见得多了，也都见怪不怪。

　　毓娘刚进院子，便看见四郎迎上来行礼问安，略点了点头，便径直往东厢房走去。她与薛明远早已达成协议，各自井水不犯河水。她若不在院里，薛明远绝不会踏入正房半步。同样，薛明远在时，她才会进东厢房。

　　还不曾走近门口，那东厢房的门忽然打开，一个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女子被人用力从门里推出来，瘫倒在地。毓娘定睛一看，却是卢夫人送来的那个千娇百媚的秀珠。只见她满面潮红，半是羞愧半是哀怨地望了她一眼，便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毓娘抬眼看去，只见薛明远黑着脸站在门内，面上却也有几分不自然的潮红，气息也有些不稳。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身进屋去。

　　毓娘以手扶额，只觉头痛。没想到这秀珠空有几分姿色，脑子却不大灵光。居然敢在院里对薛明远下药，真不知道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薛家的门风使然。

　　云玥早已让人掩上院门，又让两个粗使婆子把秀珠架下去，这才悄悄在毓娘耳边问道：“小姐，你看这……”

　　毓娘却有些踌躇，看薛明远的情形，自己这会儿进去，只怕凶多吉少。忽见宝珠喜珠都在墙角里探头探脑，只不见原该在房里伺候的瑞珠。毓娘灵机一动，摆手道：“宝珠，你进去伺候少爷。等少爷酒醒了，再来报与我。”那宝珠脸上一红，在喜珠有些嫉妒的目光里喃喃地应着进去了。

　　毓娘自回房里更衣，坐了足足有一刻钟，才听见宝珠出来唤人送洗澡水进去，又过来禀报。房里众人见她两颊绯红，走路有些扭捏，都是心知肚明。桃枝更用不能苟同的眼神望着毓娘，毓娘只作不知，快快地打发了宝珠出去，继续同岚儿用围棋下五子棋。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毓娘才慢吞吞地进了东厢房，只见薛明远已恢复常态，神清气爽地坐在书房里看账册，便笑道：“官人今日回来得好早，是哪儿来的春风把官人吹回来了？”

　　薛明远冷哼一声道：“把自个儿的夫君往外推，你可真是贤惠。”

　　毓娘眨了眨眼，装作察看账本上的数目，并不作答。

　　薛明远也懒得和她纠缠，重重合上账册，沉声道：“有几家印局、报馆的掌柜都来打听，说是有意跟薛家合办《国风》。”

　　毓娘这才抬起头来笑道：“这些人好大的口气，不知道后台都是些什么人。”

　　薛明远背起手踱至她跟前，压低声音道：“那印局是皇商贾家办的，两家报馆据说是京里的皇亲的产业。”

　　毓娘皱起眉道：“来头确实不小，只是他们这般说辞，分明是要强抢印书局，就不怕得罪了世子爷？”

　　薛明远冷笑了几声：“世子爷不过是看在长安郡王府面上做了一回媒，与薛家有何干系？这合办《国风》倒无妨，怕的是开了先例，日后是个皇亲国戚都敢向薛家开口了。”

　　毓娘转了转眼珠子：“《国风》有什么稀奇？他们这是投石问路，想看看薛家还有没有本事跟他们抢生意。只管告诉那些印局报馆，他们的《南风》《宁风》尽可以交给我们薛家驿马所代售，除了邮费分文不取，看他们还有什么借口伸手。”

　　薛明远点点头，却又摇头叹道：“薛家眼下树大招风，自己却还尽是窝里斗。前几日三弟四弟都来找过我，要我那镖局里的三成股份让一半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打哪儿得来的风声，说是那本是老太爷给我的私产，从你嫁妆里过了明路。虽然没全说中，却是半真半假，连我都吃了一惊。”

　　毓娘却知道他是疑心于她，忙正色道：“这事连云玥都不知道，他们能从哪儿打听到？想必是连蒙带猜信口说的，刚好应了景。薛老太爷要是舍得分给你家产，早就松口了，还用得着借我过路？这些人贪心不足，非得逼着老太爷分了家，才能堵了他们的嘴。”

　　薛明远却沉默了半晌，方开口道：“先不提这个，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们这两月来凡事有商有量，颇有默契，如今薛明远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却让毓娘起了疑心：“官人直说便是。”

　　薛明远仔细地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我想把娇娇抬进门。”

　　毓娘先是一怔，随即露出轻蔑的神色。经过金创药之事，她早知道薛明远是个练家子。明明精通医术，却轻易着了秀珠的道，分明有心借此事试探她对妾室的态度。看这情形，薛明远对她的“贤惠”非常满意。

　　薛明远看她神色不对，忙说道：“你先别恼……”却被毓娘冷冷打断道：“官人要纳妾，只管纳去，何必与妾身商量。若是怕娇娇姑娘尚未生养不好进门，大可把岚儿认在她名下，只要能让妾身亲自管教岚儿就行。”

　　薛明远只得苦笑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急着抬她进门？”

　　“官人自然有官人的道理，无须妾身多言。只是院里屋舍狭浅，妾身怕慢待了娇娇姑娘，还请官人先把娇娇安置在别宅，待分府另住时再接进门。”统共就一个院子，毓娘可不想天天看着一堆美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没得给自己添堵。等分府出去，有了自己的院子，她便可关上门来过日子，哪怕薛明远纳了十房妾室也与她无关。

　　薛明远看着她，终是沉声说道：“知道了，我还要去铺子里一趟，你先歇着罢。”毓娘含笑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去。

　　直到进了自己房里，毓娘脸上生硬的笑意才褪去，换上一副愁容。她从不奢望薛明远这三年里能像她一样守身如玉。但这样在她面前公然地左拥右抱，实在让她一个现代人很难接受。

　　云玥见她脸色不对，忙斟上一杯热茶塞到她手里。毓娘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手脚冰冷，不觉苦笑。见众人都担忧地望着她，只得开口道：“你们姑爷要抬娇娇姑娘进门做姨娘了。”

　　“啪”一声，一个精致的珐琅鼻烟壶自杏枝手里滚下，碎成几瓣。她却浑然不觉，只木然问道：“娇娇姑娘？揽月楼的娇娇姑娘？她怎么能……小姐，她，她可是婉姨娘的亲妹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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