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众人皆吃了一惊。毓娘还在回想婉姨娘是长房里的哪一位姨娘,闽氏已开口问道:“你说的可是赵老爷房里没了的婉姨娘?她的妹子怎么流落到杭州来了?”闽氏对赵府之事略知一二,见毓娘还在茫然,便替她问个明白。
杏枝来不及捡地上的碎片,只得轻声道:“我原先听知画姐姐说过,婉姨娘有个亲妹子几经辗转卖到了杭州的青楼,被鸨儿改名叫娇娇。四郎提起时,我便有些疑心,只因怕是重名,才没报给小姐。方才四郎又来寻我,说那娇娇姑娘自称与赵府是旧识,问我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敢应,只说要问小姐,就进来了……”
毓娘攥紧手中的茶盏,只觉一丝丝凉意直往心里蹿。婉姨娘的死实与她和姨娘无关,但在那位娇娇姑娘眼里,她们与赵夫人未必有分别。就是她自己,也难说是问心无愧。薛明远啊薛明远,你到底还有给我制造多少麻烦,多少难题?
却说薛明远一路行至揽月楼,径直进了后院的一处厢房,对久候多时的美人儿道:“我家娘子已经答应了,先委屈你在别院里待上几日,等她把屋舍收拾好了,再迎你进门。”
娇娇听了,眼圈微微发红,哽咽道:“娇娇谢过二爷。二爷二奶奶的大恩大德,娇娇没齿难忘。”
薛明远有些黯然地看着她:“我本想悄悄地替你赎了身,找个家底厚实的好人家做正头夫妻。可恨那贾威逼得太紧,只有让你进薛府做妾,才能保你周全。”
娇娇低头轻泣道:“二爷为了娇娇,得罪了贾家的小少爷。莫说是做妾,就是做牛做马,粉身碎骨,娇娇也报答不了二爷的恩情。”
薛明远踌躇了片刻,终是用袖角替她拭去了腮边的一滴珠泪,柔声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多亏了你替我出谋划策,揽月楼才能有今日的声势。毓儿年纪小,性子又乖僻,你凡事多替她想着些,莫要跟她置气。”
娇娇抽出帕子在眼角印了印,勉强笑道:“娇娇知道了。”
待薛明远出去,娇娇的贴身丫鬟墨菡才打来一盆温水伺候她梳洗,悄声问道:“姐姐,那二少奶奶听起来不好相处呀。”
娇娇轻笑道:“不过是个十岁的黄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先哄着她玩儿罢,等知画那边有消息了,再动手也不迟。”
墨菡仍有些担心:“二爷像是对她挺上心的,姐姐可得留神些,别逆了二爷的意思。”
娇娇并不作答,只拔下一支银簪子,在铜盒里挑起些胭脂抹在唇上腮上,轻轻揉匀了,才笑道:“二爷是个明白人,宠妾灭妻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只要叫他远着那位赵家小娘子,让她替我占着那当家主母的位子,我也落个清闲自在。”
墨菡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道:“姐姐可要向知画姑娘报个信儿?”
娇娇扶腮想了一回,嫣然一笑:“不必着急,等二爷抬了我进门,自会通报给赵府。她眼下妾不像妾婢不像婢的,我却先挣了个姨娘当着,她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却又点着墨菡的额头嗔道:“你这丫头别东想西想了,赶紧帮我把嫁衣绣了是正经。我这几日可要把那几件大红衣裳穿个够,等进了薛府,这些衣裳可就只能在自个儿屋里穿穿了。”
墨菡憨笑着,忙去取活计来做。那件水红的嫁衣早已绣了七八成,二爷那边却还没个准话,她直替娇娇姐姐捏了一把汗。如今娇娇姐姐得了个好归宿,她也能沾光离开这烟花之地,心里自是十分畅快。娇娇却托腮望着窗外,心思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薛家阖府设宴同欢。毓娘把闽氏定下的功课做完时,已是暮色四合。她揉着酸痛的手腕,只觉像是又经历了一番前世大学里的期末大考。桃枝领着小丫鬟捧了蜡烛进来,看毓娘还在发呆,忙说道:“小姐快别出神了,还是早些更衣罢。”
毓娘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那秀珠怎么样了?”
桃枝撇嘴道:“早关到茅房了,起先还在哭,后来就没声了。杨妈妈说,横竖茅房熏不死人,且让她在里头待着。等小姐想起来了,再把她弄出来。”
毓娘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倒乖巧,留着这恶人给我当。把杨妈妈叫进来吧。”
杨嬷嬷却正好捧着毓娘赴宴穿的吉服进来,便笑道:“我们也是为难呢,要放了吧,怕姑爷脸上过不去;要罚吧,又怕小姐要学长房那位夫人,立个贤名儿。也只能先搁茅房里放着了,横竖她闹到这份儿上,也跟那茅坑里的石头差不多。”
毓娘忙摆手道:“我可没那么贤惠,杨妈妈你找个老练的婆子去看看,若她还是女儿家,就送到偏远的庄上配小厮去。若不是,只管叫人牙子来卖掉,我房里留不得这样胆大妄为的奴婢。”
杨嬷嬷领命出去,毓娘又把她唤回来,小声道:“你们出去时尽量张扬些,不必给我留脸面,有多难听说多难听,省得那位回头又来找我麻烦。”杨嬷嬷会意地一笑,应着出去了。
桃枝正伺候毓娘更衣,云玥进来了,悄声说道:“小姐,青儿去打听过了,那月光纸是薛家自家铺子,商务印书局出的。想来是杏枝平日伺候小姐出门,在前院里经了那些画师的眼,就画下来了。”
毓娘点头道:“这几日就让她在院里待着,别再招人闲话了。你去取一盒玫瑰鹅油盐麦蒸饼来,给我和岚儿垫垫肚子,你们也用些。今晚这宴席,怕是坐很久了。”
直至用过茶食,毓娘才牵着岚儿,领着一群丫鬟婆子往长房走去。薛老太爷久病不愈,薛府家宴都改在长房里摆菜。长房屋里坐不下这几十号人,便在院里用彩绸搭了凉棚,在棚里设宴。毓娘看着十分眼熟,极像是她入门时薛家在码头上扎的迎亲彩棚,心下又是好笑。没想到卢夫人节俭持家,比赵夫人更胜一筹。
毓娘本以为自己来得尚早,没想到座上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府里能列席的主子姨娘都来了。她忙过去给婆母请安,自然又被卢夫人夹枪带棒地训了好几句,要她好好学学吴氏的贤良守时。
毓娘对卢夫人的偏心已是习以为常,无论她说什么都点头称“娘教训得是”。吴氏是长孙媳妇,本就住在长房边上,薛明远的院子却是在薛府最西边的角落里。毓娘就是有风火轮飞毛腿,也不可能比吴氏快。卢夫人不过是因秀珠之事憋了一肚子气,寻着由头便要发作她。毓娘充分发挥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以免自己抵御不住“七出”里“翁姑不喜”这一条的诱惑,出言顶撞卢夫人。
卢夫人说得口干舌燥,见毓娘被她当众训斥了半日,只是唯唯诺诺不回嘴,心下很是满意,这才赐毓娘坐下。毓娘低着头在薛明远身旁坐下,只管眼观鼻鼻观心,任凭众人议论纷纷。薛明远依然是一张冷脸,却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毓娘迅速抽回手,拉着岚儿在他们之间坐下,将二人分隔开来。
又过了半晌,四少爷薛明遥与四少奶奶才姗姗来迟,笑嘻嘻地告罪,卢夫人却只点了点头,就让他们坐下了。这一强烈对比又引起众人的新一轮八卦,直到薛二老爷薛仲敬领着田夫人,三少爷薛明达,三少奶奶刑氏和八少爷薛明迠进来,一直斜躺在软榻上让茜姨娘给他捶背的薛大老爷才起身迎客,宣布开宴。
酒过三巡,众人酒意正酣时,却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满面红光,步步生风的薛老太爷进来。薛伯敬和薛仲敬连滚带爬从上座奔将下来,请老太爷上座,其余众人皆是拜倒一片,鸦雀无声。除了薛明远三人,众人都在暗自忖度:明明听说薛老太爷病入膏肓,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如今看起来如此康健?
薛老太爷在软榻上坐下,中气十足地让众人照旧坐下,环视众人一圈,这才开口道:“这几****的病有些起色,趁还能走动,就厚着老脸,来蹭儿子们的酒饭了。”
薛伯敬陪笑道:“父亲能来赴宴,是儿子天大的福分。儿子孝敬父亲是天经地义,哪里当得起蹭饭二字呢?”
薛老太爷却是捻须笑道:“眼下还不用,过几日就是了。我想趁眼下还没病得糊涂了,先把家业分了,省得日后病中分得不公,招你们记恨。等分了家,我到你们房里用饭,就只能算是蹭饭了。”
此言一出,院里众人皆是凝神屏息,生怕错过薛老太爷说的半个字。薛伯敬打着哈哈想说几句客套话,却被薛老太爷摆手截住,扬声说道:“这分家也是个难事,若是按男丁分,二房要吃亏;若是按房分,长房的孙女儿们怕是连嫁妆都凑不全。思来想去,就让我这老头儿吃些亏,现在就给你们把家当分清楚了。
公账上的几万两银子分成三份,长房二房各一份,再一份交与薛明远管着,以后薛家孙女的嫁妆就从这里头出。公账里的生意分成十二股,每个男丁一股。
但有一点,这公中的生意都得由明远管着,铺子里的二成红利归他,剩下才是你们的股息。你们只管拿股息,不许干涉铺子里的生意。若是有人不愿意,我拿私产里的铺子跟他换。未成家的男丁股份也都交给明远管着,等成家以后,再由他自己决定,是要铺子还是要股息。等我百年之后,所有私产归到宗祠做族产,谁都别惦着。”
没等众人回过味来,薛明远已跪倒在薛老太爷跟前,接过了那个盛着薛府所有商号屋契的铜盒子,抱在怀中。毓娘默不作声地拉起岚儿,迅速跪到薛明远身旁。等下闹起来时,这块大冰山兴许能替她们挡些杯盏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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