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补灵魂空洞的人 第十一章 加药!加药!
作者:珂纱的小说      更新:2018-03-05

  在得到需要我们尽快从望京搬出去租房子住的消息后,妈妈和爸爸还特意为了房租的问题去到我婆家商量,寻求解决办法,想争取让我公公帮忙出一部分房租(原因在上一章已经交代过了),现在想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如何,爸妈都不想我心里受太大委屈,又知道我当时那种糟糕的状态根本无法自己去和性格倔强的公公为这件事理论,于是硬着头皮替我出头。

  不出所料,当公公得知我们小两口在又面临无处可住的情况下宁愿勒紧裤腰带出去租房子也不回来和他们同住的时候,感到简直不可理喻。然而在四位老人坐在一起沟通长达两个多小时之久后,公公终于同意为我们出三个月的房租。这个结果让我和阿呜暂时放松了一些。

  经过几天到处奔波找房,我们最终选定了距离我和阿呜两个人上班地方都不远的一套小一居,这是个方方正正的小开间,狭窄的让人一眼看进去有种窒息的感觉。要不是全屋那唯一一扇正对门口的落地飘窗吸引了我,我想我决然不会考虑选择它。因为时间紧迫,在匆忙签订完租房合同后,我就集中两天时间,上满发条一样的搬起了家。妈妈则给我当起了运输大队长。在妈妈悉心的布置下,很快,那个狭小清冷的小屋子就慢慢有了一点家的气息。靠墙的大床(严格意义上讲破的已然不太能称其为床了……七拼八凑并且瘸了腿儿,后来找了两块砖垫上才算稳住)上铺上了从我娘家拿来的大厚褥子,简陋凹陷的小沙发上罩上了我最熟悉的一张旧床单。妈妈把我由于频繁搬家而越来越精简的几件常穿的衣服挨个挂到被前任租户撕扯的乱七八糟又脏兮兮的简易衣柜里。我则坐在垫了砖的床沿边上愣愣的发呆,怅然若失。

  那天是个周末,阿呜当天又是加班并且晚上也要值夜班不能回来陪我。在终于手脚不停的把小房子打扫妥当之后已经到了中午时分,我和爸妈就溜达到小区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随便点了几个菜,狼吞虎咽起来。大概是都忙活累了,或者也由于情绪都不是太好,我们三个人坐在那各自默默的扒饭,谁也没多说一句话。吃着吃着,猛然间一阵苦涩从胸中喷涌出来,瞬间淹没了我。想到自己先是突然失去了那个我从小居住到大,饱含我全部欢乐与哀伤的家,然后在婆家备感压抑(再次强调,不是公婆对我不好,只是我自己的环境适应能力极差并且有性格缺陷的缘故),随后好不容易暂时有了个体面的落脚处还天天犯病找茬打架,然后就又被轰了出来,现在居然住到了这么一间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破旧的不堪入目的陋室里,周围的邻居全都是外地来京务工的农民工兄弟们,我好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小时候虽然备受欺凌,但生活条件一直很好,现如今竟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情何以堪呢?于是想着想着,悲从中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掉到面前的饭碗里,我鼻涕眼泪的端起碗来拼命往嘴里塞饭,也仍旧没能抑制住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最后我干脆放弃了伪装,放下碗趴在小饭桌上痛哭起来。

  爸妈看在眼里,疼在心头。爸爸是默默地看着我不断地叹气,妈妈则已经红了眼圈。沉默了几秒钟后,妈妈开口了:“孩子,别难过,有妈呢,不怕,今晚没人陪你,跟爸妈回顺义去住,等XX值完班让他去顺义接你,不让你自己一个人害怕……”我哆哆嗦嗦的吸了吸鼻涕,点了点头。

  于是当晚,我就被爸妈接回了我们位于顺义的那个家。如果说在这之前,由于妈妈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在三年之间不断乱投资、走错路,不听劝,执迷不悟,房子卖了一处又一处,最后把家庭闹得焦头烂额这件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话,那么现在,当我舒舒服服的躺在顺义新家那张温暖舒适的大床上,妈妈把一杯沏好的果汁端到我跟前,给我盖好被子,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转身走出门之后,我整颗心的坚冰似乎就在慢慢融化了。

  是的,我的妈妈在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人眼里都是挺“不靠谱”的。她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对什么都无所畏惧,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总能捅出大娄子。她可以在我很小的时候把抚育我的大部分责任都丢给了我的姥姥,自己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整天出去野(关于曾经同样喜欢出去野这个话题,我绝对是得到我老妈的真传了),可以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让我住幼儿园,让我的心理发育从最开端就一路跑偏;她可以带着小小的我去迪厅蹦迪;可以带着我在商场从一楼买到顶楼,花光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再拉着我跑去取款机取了钱上楼继续买;可以带我去所谓的高端婚介花十万块钱登记注册,准备掉个金龟婿;可以把姥爷辛苦一辈子得来的两套房子全赔的精精光。

  然而,她也可以在我生病的时候,顶着狂风暴雨骑着家里那辆小三轮车拉着把我紧紧裹在怀里的姥姥和不省人事的我跌跌撞撞(因为她根本不会骑三轮)的奔向医院;可以在我中考、高考前夕整夜整夜的守在我身边,一会儿一碗牛奶、一会儿一盘水果的陪着我苦读,可以在我犯病最严重的时候,和爸爸一起一趟一趟的从自己家、从奶奶家、从各个地方飞奔到我身边,把情绪崩溃的我抱在怀里,给我做饭,打扫卫生,然后在我终于情绪稳定下来后,疲惫不堪的背着深深的夜色,和爸爸一起蹒跚着回家,留下我独自站在楼上落地窗前看着父母日渐苍老的身影渐渐远去而泪流满面。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原谅了她。

  在顺义度过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周末后,我自然还是无可奈何的和阿呜一起回到了我们租住的那间斗室,开始了我们为期数月的“外地来京务工人员”的生活。床脚瘸腿的问题倒是解决了,然而其它问题又接踵而来。屋子里的冰箱臭的让人干呕,无论放多少除臭剂都无济于事,故自散发着它独特的气息,那么小的一间斗室,通风又极差,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臭气就迅速弥散到房间的所有角落,久久不能散去。买喜欢的食物存在冰箱里这件事是想都不用想了,厨房又小又脏,没有煤气完全是个摆设,于是我们只好天天叫外卖,倒也乐得个省事自在。接下来就是洗手间的问题,水池子管道严重漏水,上面洗着脸,下面洗着脚,跟物业说多少次也是没用(可以理解,毕竟租金那么低,谁管你这些事,有人接电话就已经算不错了)。

  由于这套小房子距离阿呜上班的地方非常近,加之我仍然是隔三差五的犯病,找茬打架,歇斯底里,要死要活(药量不够)的和他闹,于是为了躲个清净并且上班值班也更方便,那段时间他多都住在单位宿舍(其实是被我轰出去的),只在每天给我发信息或打电话询问我的情况。

  于是在那几个月中,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倒也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一早出门上班,晚上回家看会儿书,和阿呜发几条微信,然后倒头就睡,没人可闹,没架可打。当然总是有例外的,比如到了周末,阿呜总会过来接我出去吃饭、逛街,而一个疯子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犯病机会是一定会及时抓牢的,努力把积攒了一周的怨气努上心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一股脑呈上。结果当然是毋庸多说,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在经历了几次这样的技能冷却一周然后在周末放大招的戏剧性事件之后,我自觉不妥,满腹狐疑:我已经开始吃药了,为什么情绪仍旧还是不受控制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干脆找了一天请了半天假又挂了六院的特需门诊,准备再更细致的检查一番,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病根。而那次检查的经历也是让我至今难忘。

  一大早我就来到了六院的特需门诊部(和其他精神病患一样,现在看六院可亲了,再生父母一般),由于那几年我一直存在不断在节食和暴食之间反复发作的进食障碍问题,这次挂了一位专治神经性贪食/厌食症的专家,迅速面诊、交费后,我被护士带到了一处之前从来没见到过的院区,顺着台阶拾级而上,七拐八拐的上到一处小楼,我正走的晕头转向的时候,护士说了句:“到了”,我抬眼一看,瞬间石化:眼前台阶的尽头是一扇带电子密码锁的大铁门,门上赫然写着几个字:重症病区。一股寒气顿时从头凉到了脚……我不断地祈祷上苍:老天爷啊,除了小时候去亲戚家串门偷过一支勺儿之外,我也没干过什么亏心事啊,怎么就要交代在精神病院了呢?我来检查一下怎么就进了重症病区了呢?!

  正在胡思乱想着,“嘟嘟嘟”几声响过,铁门打开了,护士一闪身把我让了进去。我忐忑不安的被安排坐在一张沙发上,护士在我眼前的小桌上放上一份厚厚的检查表,几百道题需要我如实填写。我心里想这倒是不要紧,别让我进病区就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定下神来,准备提笔开填了,正在这时,身边重症病房的第二道铁门缓缓打开了,一个身材壮硕的护士阿姨从门里挤了出来,边走边说:“9号,加一支镇定!”然后从我身边快速飘了过去,在那扇铁门即将自己关闭的刹那间,从里面传出了几阵我这辈子也不会忘了的声音:“我好啦!让我回家吧!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了!”,“弄死你!弄死你!X他妈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等门完全关闭,声音在我耳边消失的时候,我在填检查表的手自己哆嗦起来,我用另一只手按住它也无济于事,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慢慢恢复可以继续写字了。

  随后在我填写检查表的四十多分钟内,又有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被护士带到了病房门口,女孩不断地哭闹,连骂带喊,然后就捂脸痛哭,老夫妻俩在她身边见怪不怪的低声和赶来的医生攀谈了几句,然后女孩就被带进病房区了。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它什么触动我神经的事情发生了。填完表格的我把护士叫过来,一手交表一手已经准备穿外套了。她在表格上扫了一眼,示意我先别穿外套,跟她去医生办公室。我忐忑不安的跟了过去。医生办公室在我刚才提到的病房区的对面方向,当然也一样需要密码才能打开,进到里面是一个走廊,走廊两侧也是分布着几个病房,听到门响,几个目光呆滞、身体僵硬的人纷纷从自己房间里踱出来,愣愣的盯着我,我赶紧躲开那些目光,迅速闪进了贴着“医生办公室”标签的房间。医生告诉我,填完表格之后还要检查一下我的身高体重,以及看看身体有没有外伤,以辅助确诊是否患有神经性厌食症以及是否存在自虐倾向。

  于是我很不情愿的开始一件件脱掉衣服,最后只剩下一条内裤后,我按指示站到了面前的身高体重仪面前,下来后又让医生前前后后检查了一番,在这期间,医生办公室对面病人活动室(办公室有一侧的墙体是一整块大玻璃,用以随时监督病人活动室里的情况)里的病患们都纷纷离开了正在放动画片的电视机,缓缓走到玻璃门跟前,隔着厚玻璃打量起我来……有个病人距离玻璃窗很近,用头一遍遍的轻轻撞击着玻璃窗,另一个病人则突然鼓起了掌……我在心里再次虔诚的祈祷开来:“老天爷啊,快让她检查完了,让我离开这儿吧,我以后真的什么缺德事也不干了……”终于,一切检查都完毕了,医生让我下次开药时过来拿结果,再决定下一步如何治疗。我连连应声逃了出去。

  几周之后,我再次来医院复诊,大夫低头研究着我的结果报告单,不时从眼镜上方打量几下我,说:“从结果来看,你没有神经性厌食症。”

  “大夫,我好像是有贪食症……”

  “也没有贪食症。”

  “那我是……”

  “就是冲动控制障碍,你因为长期的情绪失控,大脑已经发生病变了(医生原话,真心没添油加醋),还是需要药物辅助才行”

  说完了她又给我加了一倍的药量,嘱咐我一定要按时服药,不能擅自减量或停药,那样会很危险。我连连答应。

  从这次复诊以后,我又在几个月间陆续加到了三倍的药量(那种抗抑郁药说明书上允许的最大药量),终于自感情绪较以前有了明显的好转,不再有那种时不常就会出现的心悸、出冷汗,浑身哆嗦,火气往上涌的感觉了。这让家里人也都好歹松了口气。

  经由药物辅助的作用,很好的调节了我大脑里失衡的化学递质,让我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有了这个关键的先决条件,我才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那颗似乎永远悬在半空中的心“咚”的掉到了应该在的位置。给我之后在认知和意识形态上的整体改进提升创造了最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