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3.独孤郎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江南的长夏溽热,王孙公子们为了躲避暑气,都早早搬去了近郊的别苑山庄里小住。南朝多年偏安、少有战事,故而练兵倒也容易、并无什么值得忧虑之事,过了正午、就早早地让兵士们各自避暑消遣去了。如愿自从率部众南逃到此后,虽不能驰骋疆场,倒也暂别了金戈铁马的峥嵘,难得清闲。

  这一日,正是午后暑热,滴翠庭院内绿柳成荫、蝉鸣不已;眼前池荷成盖、荷花正开得婀娜。靖绥那时不过九岁,刚刚从勾曲山中回来;这阵子皇帝移驾同泰寺,兄长们也都不在京城,无人管束、悠闲自在。到底是稚子童心,径自溜出了台城宫苑、在城中游玩,眼见此处大宅名字起得甚是清凉,于是就大摇大摆地进来玩耍,沿着池边的回廊折了一大捧莲蓬头,满指染得荷香。

  回廊下,而立之年的俊美男子正袒露着胸肌、衣衫不整地斜卧在栏杆上;他披散着长发,拎着一坛陈酿、半醉半醒地长啸而饮,半癫半嗔。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廊外立着几个面有难色的小吏、瞅瞅率性不羁的如愿,只得满目愁苦地摇头叹气。池荷对岸,一群妆容精致的少女们纨扇轻摇,三三两两地挤在一堆儿,或嬉笑、或打闹,时不时地悄悄朝着这边俊朗健硕的醉酒男子看上一眼、相互打趣一番,又是一阵阵悦耳的银铃娇笑。

  “独孤郎是要学王右将军作东床公子,还是要学嵇叔夜之孤松独立、玉山崩摧呢?”小小的少年立在如愿眼前,朗声问道。

  “哦?!你知道我?——”如愿颇感惊奇,倏地坐起来、眼底泛起波澜,反问道。南朝人多当他是胡虏、鲜少真诚相待,他亦是看不起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世家子弟,满朝文武却难有半个知交、所以整日消沉;他很久都不曾遇见如此通透明澈之人了,如愿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只见他眼眸漆黑明亮、眉目如画,梅子青色的衣衫、十分素净,腰间悬挂着温润灵透的青色美玉,一面雕琢了神龙、一面雕琢了龙子“椒图”,想来不是寻常之物;只是南朝皇帝已经垂暮,诸皇子均已成年,一时间他也不知这小小的世家少年究竟是何身份来历。

  “独孤少年,好自修饰,服章有殊于众,军中号为独孤郎。”那小小少年不紧不慢地答道,“当年王府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觅婿,都仔细打扮一番出来相见。唯有逸少在东跨院的书房里、一个人袒腹仰卧,对太尉觅婿一事,无动于衷。”小小少年意味深长地朝对岸的聘聘袅袅瞅了一眼,莞尔一笑、道:“后来偏偏是这豁达磊落的少年被相中了。”

  独孤郎注视着眼前的小少年,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相惜之情。他少年从军,忠义勇武,世人皆知;却不想后来兵败南逃至此,梁国皇帝颇有爱才之心、一直想挽留他,赐了府邸和官位,选了适龄的宗室女子想要招他为婿;几个有权势的皇子们也都想拉拢他为己所用,整日约他骑射游玩、赋诗听曲,当真是无趣;而他为了躲避那些宗室女子,便想学着阮籍之法,整日落拓不羁、半醉半醒;却不想那些女子竟颇感新奇,全然当他是匹草原上的野马,越发来了“驯服”兴致,整日红妆绿袖、莺莺燕燕,不远不近的跟着他,着实令他十分烦闷。而眼前的青衣少年、却是溽热长夏里的一泓清水,让他心底一亮。

  “哈哈哈,小孩儿,陪我喝酒如何?”如愿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了,他将半坛子酒递给那小少年,一时间豪情涌动、道:“小孩儿,来陪叔叔喝酒!”

  “那你舞剑给我看,如何?”小少年接过坛子、爽快地咕咕痛饮几大口,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酒水,然后从院中随意折了根竹竿,扬手便朝如愿扔去。早就听说他是塞北俊郎,能一睹他的弘雅风度,小少年亦是期待不已。

  如愿身如鸿雁、飞身跃起就将那竹竿稳稳接住;仅仅这一招半式之间,如愿看那小少年的身形步法、就已知他竟有些轻功根基,更是喜出望外,豪爽一笑、朗声道:“我独孤如愿、字‘期弥头’,当年自创下‘期弥破阵剑九式’,于万千军中破敌阵无数,今日便给你瞧瞧!”

  只见庭院里人影晃动,一个俊朗豪迈青年男子畅快淋漓地舞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院中的仆役、官吏、女婢,无停下手里的差事,三三两两地挤在一旁指指点点、聚精会神地看着,又是惊叹、又是赞赏,想不到这向来消沉的降将,竟有如此潇洒利落的武功。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独孤郎以竹为剑,半醉半癫地和着剑招长啸吟唱。

  众人正看得痴迷,独孤郎却纵身一跃、轻快的在荷叶上“点”了一下,出其不意地飞身扑入池荷对岸、果决地一剑刺入那群莺燕之间!

  那群碧玉年华的少女们哪里见识过战场上破敌的英姿、陡然间见他飞身扑来,“长剑”直指、没有丝毫退让之意,一个个惊得“啊啊————”地大叫、吓得花容失色,急忙捂着眼睛左右闪避、霎时间散作罗雀,逃得远远的。独孤郎一阵爽朗地大笑,继续唱到:“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又是轻灵一跃,长剑凌厉如白虹贯日;他飞身跃到了院中,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的少女们只得继续散去、狼狈地躲避着他的挥洒。

  半个时辰后,偌大的庭院里再也见不到半个倩影。独孤郎扔了竹竿,嘴角勾出一抹坏笑、大汗淋漓地倒在回廊里、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瞳孔却是格外的明亮,很久没有这般舞剑了,很久没有这般纵情挥洒了。他躺在地上,想起刚才将那群天真少女们吓跑时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连池塘里的荷叶都跟着一阵阵地微颤。

  “将军乐乎?”小小少年也学他的样子躺在回廊里,想起刚才他吓跑姊姊们的模样,和自己拿着毛毛虫吓小宫娥竟是一样的顽童心思。此间没有将军公子,没有北地南国;只有一池清荷,半坛美酒,两个“男童”。

  “小孩儿,你叫什么?”

  “靖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