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4.山雨欲来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将军沙场宿将,如今却又为何事殚精竭虑呢?”

  椒图一边沏着茶,一边道:“将军苦闷,不妨对萧九直言,独孤将军令我来此,不就是为了纾解将军之烦难么?”

  这一日暴雨过后,傍晚甚是清凉、一解连日的暑气,椒图宽心在别院小住、依旧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孝宽将军正立在正厅里的一幅地形图前,欲言又止、神色沉重如铁。

  “不瞒先生,军中粮草仅能支撑二十余天……”孝宽面色凝重,沉思道。这话他本不想对一个外人说,只是城中守将都是武人、冲锋陷阵一个比一个生猛,这心思却也粗糙的紧,运筹帷幄之事却是半分也帮不上他。他此时来找萧九亦并不存太多希望,只是想有个心思明澈的人说话罢了。

  他向来勇武严厉,近日又是军务繁重、整日苦着脸,我从进了玉壁城就不喜欢他、一看见总觉得发怵;此时恰好我从城里回来、便悄悄躲在门后偷看,却见他连日操劳、不到四十岁的堂堂硬汉,双鬓却已熬得颇有霜雪之色,再一想到如今玉壁的艰难形势,也不免一阵心酸、暗自替他难过。

  “朝廷多年疲于征战,今年又逢关中大灾,只怕难有余粮支持鏖战。”孝宽继续道:“本将已命人召集晋州的商贾、富户、士族,严明利害关系,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严令他们捐出余粮先供军备,饶是如此,只怕也难熬得住……”

  孝宽在厅里踱了几步,继续道:“这般局势,只得挫其锋芒、速战才是……”

  “只怕那高王却是不肯善罢甘休呢……”椒图分析道。

  其实东魏大军远来、孝宽也清楚定不会轻易地败走,那贺六浑的性子坚韧得紧,一万打二十万,最好的方案是占尽地利拖垮他,拖得越久敌方越疲软、军心越涣散;只是难为无米之炊,再有韬略、却又叫他如何打下去?

  “贺六浑四年前亲率大军南下,声势浩大,连营四十里围攻玉壁,软硬兼施,若不是天降大雪,士卒饥冻、死伤惨重,无奈之下撤军而走,只怕定是一场鏖战;此番卷入重来,又怎会善罢甘休?”孝宽忧虑道。

  “……此事萧九亦有所耳闻。将军且宽心,那高王扬言二十万大军踏平关中、不过虚数、依我看最多十几万人马罢了;贺六浑四年前既逢天灾,此次前来,怎知就不让天灾收了去呢~”椒图语意甚是诙谐地调侃道,将贺六浑二十万大军的千钧之力、说得十分轻松。

  我躲在门后听得他这般没心没肺的稚气言论,忍不住默默地同情了一下韦孝宽……

  “哦?!先生莫不是有诸葛丞相之大才,能借来东风不成?!”韦孝宽愠怒着冷笑一声,怒目直视、脸色越发地铁青,若不是碍于独孤郎的情面,只怕立时就要将这不知深浅的五眼竖子军法处置了。

  “孔明丞相旷世之才,萧九不过读过几天圣贤书罢了,如萤虫之于皓月,溪流之于瀚海;将军取笑了。”萧九见孝宽怒目圆睁、毫无畏惧,继续气定神闲地道:“借东风萧九无能为力,只是能借得军粮而已。”

  “哦?!”

  “如今关中无粮,蜀地却是多年平顺,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萧九昔年曾游历江湖,有幸与蜀中巨富何细胡相识为友,此番赶来玉壁之前,早已修书与他。”

  “先生此话当真?”孝宽又是惊奇又是意外,三分疑虑、三分不信,双目放光,思忖片刻、转而正色道:“何家是梁国征西大将军的亲随,怎会随意襄助他国?”

  “所谓‘无商不奸’、‘无利不起早’,他既是殷商巨贾,自然奇货可居。将军允他将蜀地的铁器、织锦、竹物贩来晋州获利,再帮他寻得北地的良驹、美器、宝剑以作答谢,他自会设法将蜀中余粮运来、助将军抗衡贺六浑大军。”椒图语罢,取来一封信笺,随手递给韦孝宽。

  孝宽神色凝重而警觉地接过,那轻薄如蝉翼的信笺此刻似有千斤之力,他略有迟疑,展开一读却是眉头紧锁、神情复杂,细细读过几遍,不由得暗自惊异——眼前这清朗少年,看似从容不惊,却好似这轻薄信笺一般、有四两拨千斤之能;饶是他南征北战、阅人无数,识得当世众多英雄豪杰,这般人物、亦是鲜见的。

  “将军若是应允,萧九即刻回信。”椒图见他怒色渐息、眼神诧异,从容道。

  “有劳先生费心了。”孝宽递回信笺、深作一揖,心下不得不服、继续道:“孝宽尚有军务繁忙,今日就先不叨扰先生了”。语罢、转身出了门,眉宇间虽是舒展了些许,却又多了些复杂古怪的神色——初见萧九此人,只当是独孤郎身边的年轻随从,不过有些聪慧机灵、得独孤将军喜爱,调教指点、懂些武艺罢了;如今却察觉这少年好似深不见底的井水,竟不是个简单人物。那何细胡是粟特的贵族,迁入蜀地后,深得梁国八皇子器重,几年间就已是天下闻名的巨富了;他这般精明人物、言语间却对萧九恭谨谦和,绝不是一句“游历江湖、有幸相识”,就可以搪塞过去的。

  “萧公子,这信是真的么?……”我见孝宽走远了,这才溜进来、压低声音疑问道。我知他向来别出心裁,一时也猜不出他又有何盘算。

  “那何细胡是西域胡人,虽入汉地多年、通晓礼仪风俗,只是他的言辞语气较于寻常汉人颇为生硬、字体又十分的古拙奇特,旁人难以模仿;而且他喜好将黄金磨成极细的金沙一同研墨,那满纸的金光灿灿,天下难出其二呢。”椒图似有些无耐地摇头笑笑,“孝宽的后顾之忧虽解,只是何细胡言语过于谦和,只怕大将军不会再当我是寻常人喽。”

  听得椒图如此说来,大军已无后顾之忧,我长舒口气,心里连累江山社稷的沉重负担终于消解了、亦是感到定心不少;至于他不是‘寻常人’嘛,我这些天早就习惯了,并不感到惊奇。

  “公子,自古蜀道难行,从荆湘之地筹措军粮岂不是更近些么?”

  这十几日来,玉壁城气氛日渐凝重,兵士们加固城防、日夜演练,连街边的小商贩们都在窃窃私语着贺六浑大军将至的传闻,椒图却是悠哉悠哉地烹茶读书舞剑,连我都懒得亲自管教了——他在城中为我寻了几位出了名的严厉师父,每日四更就被撵去私塾读书,然后骑射、剑法、医术,做不出功课就是几位先生轮番训斥责打;每日回来,他只是询问所学、指点一二,对我的苦痛视而不见;起初我十分气恼、怨他铁石心肠;近日渐读了些圣贤之道、学了些武艺,渐渐发觉他的指点总是更高一筹,三言两语将我的难题一一化解,一招半式就将师父传的功夫破解——心下虽有埋怨,景仰之情却油然而生。不过二旬,我已不是从前的无知野童了。此时已经日薄西山,我秉烛立于厅堂之内、仰观墙上的地形图,心下默默分析着山川地形与道路,于是这般问道。

  椒图沉吟片刻,似是追忆往事,借着夕阳的余晖兀自在小院中踱步,幽幽地道:

  “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

  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唉……”椒图一声轻轻的叹息,“七符才艺兼美,只是儿时瞎了左眼,生性多疑悍妒,远不及世詢宽和,……我如今自是不会去招惹他的。”

  “咦,小孩儿,你懂得运筹帷幄啦?”椒图见我一脸忧虑地望着他,忽然阴霾一扫而光、一脸黠笑地调侃道。

  “萧公子还有闲心取笑我……”我知他阅历不浅,见他伤神、定是想起了什么心事,却不想反被他调笑,“公子不是说贺六浑九月就要到了么?”我撇嘴道。

  “是呢,探子来报,再过两日,贺六浑大军就压境围城了。”椒图笑意清浅、和煦如风,道:“贺六浑的先锋部队骑射箭术精湛,这半个多月孝宽将军正令人昼夜不歇的铸造铠甲和铁面具呢。”

  “什么!!!这么快!那你还笑得出来?!那你还坐得住?!!”我异常震惊、“嚯”地一下跳起来、滚烫的蜡油洒了一手、疼得忍不住大叫。眼看已是大战在即、火烧眉头,他却还能沉得住气、悠然自得,好像自己身在万里之外一般,真真是急得我的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茫然不知所措。

  “那又如何?”椒图收拾了书案,铺开笔墨着手准备给何细胡回信,又摆出了一副棋局,招手示意道:“来、来,小孩儿,纵横十九道,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我读书时日不多,只是见师父们平日无事对弈,却不懂其中玄机。椒图见我踟蹰不前,浅笑道:“过来,我教你。”

  我知他琴棋书画都颇有造诣、远胜我的师父们,本该喜出望外,奈何贺六浑的二十万大军将至,而我却困在玉壁城内毫无办法,上不能阵前杀敌、下不能支援后勤,身家性命还要随时跟着这城池一同存亡,不由得背脊发寒,呆立当场、苦闷不已。

  “当年符坚以八十万大军南下,晋以八万兵力抗之;淝水大战、前线焦灼,主帅谢安正和客人下棋,驿书至,谢安看过即搁置一旁,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谢安徐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椒图一边笔走龙蛇地回信,一边徐徐地说着,“八十万大军尚不足惧,何况贺六浑那十几万兵马?来来来~,小孩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我不情愿地与他对坐,心如砰砰乱鼓;只见他眼眸漆黑如墨,笑意平和,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