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5.白袍将军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自当年滴翠庭院一同醉酒后,靖绥与独孤郎便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交,一个是清朗娴静的少年公子,一个是性情疏阔、战功赫赫的北国名将,竟然也能一见如故、时常混在一起喝酒,练武,比箭;或乘舟子纵情江海,或驯烈马驰骋千里,或取江心水烹茶,或于山巅云海望朝霞。梁帝怜惜靖绥孤弱、自从几个兄长相继去了封地后又少有玩伴,难得他与独孤郎投契,两年多的时光,也就任由了这对“好友”在外自由自在、豪情致逸。

  这年十月、正逢靖绥生母冥寿,他才连夜从山野间赶回宫中,素净麻衣,染了一身风霜之色。

  许久不见那文弱的小小少年郎了,梁帝竟有些认不出了——他已出落得松柏之姿,潇洒风流,一身麻衣并不显得简薄,反而衬得利落清隽;完全不似当年那个蹒跚学步、病怏怏的稚子了。梁帝老来笃信佛教、心性日渐慈悲柔善,一时间百感交集,激动得眼眶泛着红、满目地慈爱,急忙下了御座将盈盈跪拜的少年扶起,喃喃地道:“好……好……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父皇,您看靖绥跟着‘独孤郎’两年,竟被他教得这般好,如此栋梁之才,父皇可不能偏心,改日也要他指点儿臣领兵作战才是。”七皇子道。

  “那‘独孤郎’可是难得的将才,七符、你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材料,他才懒得理你呢~”八皇子嬉笑调侃道。

  七符似被戳到了痛处、瞪了老八世詢一眼,不再答话。

  三日后校场围猎,十一岁的靖绥骑射箭术皆精,大败诸皇子皇孙,在宗室亲族中竟能和五皇子世訢不相上下。若不是过于年少,梁帝都要许他做个将军了。毕竟是年少意气,自此建康城中平添了一位张扬的“任侠”少年,好游猎,好结交豪杰,好打抱不平。这一月间,时不时的生出些大大小小的“豪侠事迹”,陆续传到宫里。

  这日梁帝将靖绥唤来,道:“前日魏国的定州刺史侯景率七万兵马攻打楚州,楚州城破,侯景进军淮上,正要与陈将军决战;陈将军向来身体文弱、难开弓弩,又不善于骑马和射箭,如今年纪也大啦,朕十分忧虑。靖绥可愿前去襄助他呀?”梁帝拍拍他的肩膀,满眼慈祥的笑意,亲切得和普天下的老爷爷们一样、尽是疼爱。

  靖绥欣然、领旨谢恩。

  出了皇宫、扬长而去,骏马“照夜白”日行千里,深夜军帐前一声扬蹄嘶鸣,少年已站在陈庆之将军眼前。

  “陈爷爷。”靖绥下马参拜道。

  “公子折杀庆之了,”陈庆之急忙两手将靖绥托起,乐呵呵地说道:“末将铠甲在身,礼数不周,公子勿怪罪。”

  靖绥打量着眼前的白袍将军,只见他一身粗衣,厚重的银甲却是熠熠生光;面色红润,须发花白,莫约五十余岁的年纪;略有清瘦、精神倒是矍铄;一双枯干的大手将自己轻轻扶起,与独孤郎的坚毅有力全然不同。文武大臣们都说他是“神武将军”,传言他曾经领兵七千、破敌三十万,为国镇守北境多年、战功赫赫;可是在靖绥看来,这白袍银铠的爷爷如此的和蔼可掬,更像是儒雅清贫的书塾先生。心道:这老爷爷倒是仁善的紧,教书定是好的;不过天子如何让这老先生领兵打仗呢,万一北境有失可怎么好啊……

  翌日、天色尚是灰白,陈庆之已经在城外集结军队埋伏着、随时准备迎战;见靖绥居然也纵马赶了过来,依旧和蔼地问道:“公子昨夜奔走数百里,为何这么早就醒啦,可是末将的军号声惊扰了公子的好梦?”

  “靖绥愿与士卒同进退,为将军分忧!”少年已换上影青色的利落衣衫、身披轻甲,背着弓箭、手执利剑,目光坚毅地抱拳答道。

  靖绥这一夜可不曾睡得踏实,头一回上战场、哪里知道什么畏惧,一会儿担心老将军打不过侯景,一会儿又渴望着自己能英勇上阵——卯时军营里的号角刚响起,他就兴奋地蹦了起来。

  “见公子如此神采,末将甚乐。”陈庆之捋着胡须道。他见靖绥虽是年少,却也颇有豪侠意气,虽为贵胄、却毫不倨傲,比朝中那些只知舞文弄墨、风花雪月的贵族子弟真真要好出许多,心下亦是十分欢喜。言语之间、只见远处尘土漫漫,顷刻、便是乌压压的密云翻滚、杀气腾腾地朝着他们奔袭而来。

  “将军,侯景此贼十分凶悍,前锋部队又甚是精锐、这一路势如破竹且已连破了三城;若此战失利、则必有损我军士气,不如避其锋芒、以逸待劳。”裨将眼神锋锐如鹰、死死盯住侯景滚滚扑来的大队人马、低声谏言道。

  “侯景此贼远道而来,看似凶悍、连破三城,定是急躁、不惜将士性命之人,夤夜奔袭、士卒定然已是疲惫不堪了;且此贼自以为尚远,定是对我军未有疑心,趁其队伍未整、尚不察觉,应当挫其锐气,出其不意、一举拿下!”陈庆之思忖片刻,眯着老辣的彗眼、捋着花白的长须,胸有成竹地道。

  只见眼前尘土飞扬、铁蹄声急如骤雨,须臾、侯景大军已近在咫尺;陈庆之当机立断,一声令下、霎时擂鼓喧天、喊杀声不绝于耳,巨石、火球从山坡上“轰隆隆”地滚下去,打得前锋部队一阵措手不及;紧接着、密集的飞矢“嗖嗖嗖——”地从霜染的草间窜出,训练有素的弓弩手们将箭精准地朝侥幸躲过巨石和火球的敌军射去!

  两年来,靖绥跟着独孤郎出入军帐与江湖,这实实在在战场却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只见陈庆之老成持重、占尽地利,排兵布阵亦是甚有章法;才一炷香的功夫,敌军前锋已经被打得方寸大乱,他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一阵叫好;提着剑、骑着照夜白,不停的在原地踱步,一时间血脉偾张、蠢蠢欲动。

  那照夜白一落地便被他悉心养大、颇通他的心性,如今正是马中“少年”的年纪,一样的振奋不已、四个蹄不停的跺地,似是催促着靖绥上前。

  侯景的前锋大军被陈庆之的“口袋阵”困住、眼看范围逐渐缩小,再耗下去迟早被围歼俘虏;他向来狂傲、目中无人,并不把陈庆之这老儿放在眼里,现下却是一阵阵的懊悔、恨不能将陈家祖宗十八代都挨个骂上一遍;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与几个骁勇的骑兵苦斗,正是焦灼之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影青衣衫的清朗少年猛地飞来、一剑向他劈下!

  侯景反应机敏、侧身一躲,长枪横举,不想那少年拼了全力、三尺素剑又甚是锋锐,只听得“咔嚓!”一声、硬生生地将长枪劈成两半!侯景向后一闪、先是一阵骇然,倒底多年沙场征战的宿将,他见这少年衣着、行事有别于寻常兵卒,心下已猜得七八分;于是满眼得阴鸷、心下生出一条毒计,扔了长枪、使出浑身力气先将那照夜白一脚狠狠踹到、再一把将少年拽住从马上生生揪了下来!这招法身手一气呵成、看得庆之大军目瞪口呆、措手不及!靖绥大惊、用力挣脱却是纹丝不动,一双极其凶悍的眼睛正死死的盯住自己!

  “不好!”几个年轻的偏将眼见靖绥被擒,大惊失色、不顾大军阵型立时赶去支援。

  侯景心下一沉、暗自窃喜,眼疾手快地夺了佩剑、将靖绥死死扼住要害;靖绥疼得双眉紧蹙、汗流浃背,却始终攥着一支羽箭死活不曾松手——那是他被从马上拽下来的瞬间左手下意识去抓的。侯景大喝一声、引得拼杀的两军纷纷侧目而视!庆之心里“咯噔”一下、纵然他多年征战,虽然稳得住心性,此刻却也不敢贸然下令。

  此时侯景已然料到自己擒获的人质绝不简单,一边阴笑一边向后撤、试探着庆之老匹夫的底线,眼看就要撤到“口袋阵”的边缘,庆之大军虽有杀敌之心、此番却是投鼠忌器,兵卒们一个个急红了眼、一时间两军士卒怒目相视、剑拔弩张,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将对方掐死、咫尺相向却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千钧一发之际,靖绥突然狠下心来、猛地咬了侯景一口、趁那贼子吃痛之际、左手狠劲地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一直死死攥着的羽箭、毫不迟疑地朝自己肩头狠狠刺去!

  其实靖绥原是“左撇子”,只是他渐渐懂事后发觉自己与诸位兄长都不同,于是暗自改了过来;眼前危急时刻、为求大义,他左手用箭自是比平日右手还要顺畅生猛。

  侯景本与靖绥紧紧贴在一起,这猝不及防的瞬间、靖绥的羽箭已经深深地刺进他了胸膛!他又惊又恨,立时血如泉涌,疼得哇哇大叫,惊恐而暴怒地拔了箭、一脚踢开靖绥,随便抢了匹马便狠狠地抽打着胯下的畜牲、拼命逃窜!身后救援声、拼杀声、追击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一路狂奔,逃了几百里,活生生将那倒霉的战马给抽死了,踉踉跄跄地跌入林间,却听到枯败的草丛里忽然一声山鸡鸣叫,吓得浑身打颤、不顾伤势跳起来就要落荒而逃,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靖绥一箭将自己和侯景刺伤、被恶狠狠地踢倒在地、身负重伤,却也及时化解了阵前僵局;侯景虽是侥幸逃脱了,失了主帅的前锋部队却被庆之大军全歼。

  “陈爷爷,我们是不是赢了……”靖绥虚弱地问道。

  “公子不要说话,好好养伤。”战场上一片狼藉,大军还在追击溃散的残部,庆之匆匆下了军令、便立刻赶来一把将靖绥抱起,痛心不已。这少年虽然鲁莽了些,却甚有担当和胆识,不惜刺伤自己来化解困局,古之英雄少年、也不过如此。

  “陈爷爷,我还是武艺不好,让他逃了……”靖绥虽未伤及要害,到底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疲惫地闭着眼。

  “末将疏漏、令公子限于险境,老朽惭愧!”庆之见靖绥这般懂事,心下酸涩,一阵阵苦楚自责。

  “陈爷爷,回去只给建康捷报,不要提我的事。”靖绥闭目,喃喃地说着。

  “公子,待灭了侯景大军,末将亲自送您回建康,向陛下请罪……”庆之见靖绥为了忍住疼痛、将嘴唇咬得青紫,越发地难过了,这小少年和他的长兄太像了,自五年前一别、已是阴阳两隔,想到此处,庆之终于还是老泪纵横。

  “陈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