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6.元盗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然后呢?侯景可有被俘虏?!”我正听到白袍将军与侯景大战的精彩之处,椒图却忽然警觉起身,示意我不要出声、推开窗仔细地听着。

  “贺六浑到了!”椒图斩钉截铁地道。此时已是深夜,月光下,他的眼睛犀利得好像捕猎的野兽。

  “我怎么听不到?除了蛐蛐叫……”我也急忙过去趴在窗上、屏住气息听了许久,却怎么听不到金戈铁马之声。

  “你的心不够远。”椒图说道。说罢、便合上窗子,将写好的书信封进信笺里,熄了灯,便要去睡了。

  “贺六浑到了,你却要做春秋大梦了?!”我知他敏察异常,眼见敌军近在咫尺、他却如此毫无忌惮,忍不住蹦起来埋怨道。

  “小孩,那我当如何?出去和千军万马厮杀?”椒图也不气恼、躺在榻上笑意莞尔地说着,“你且安心睡去,孝宽将军勇武、不会这么快输的。”

  我这一夜都睡不安稳。断断续续地醒了数次,却见他呼吸均匀柔和、安详如赤子,竟是真的恬恬睡着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院中踱步——自村里的癞跛子把我丢给椒图,真是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没有;纵然不再忍饥挨饿、受人欺凌,却时时要“忧国忧民”,如同身陷囹圄一般、不得自由。天色渐白,我隐隐听得墙外有铿锵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心绪、偷了孝宽将军给他的令牌,便朝着城楼跑去。

  只见昨日还能极目远望的玉壁城外、一夜之间已被围困得水泄不通,贺六浑倾山东之众西伐,连营数十里,直逼城下;一目望去、竟然看不到军帐的尽头。我一时瞠目结舌,腿像掉进冰窟窿里了一样僵硬着、一步都迈不开了——完了,完了,何细胡的军粮未到、韦孝宽兵寡将少;贺六浑大军攻城,玉壁城危如累卵。

  “小鬼,哪里混进来的!还不速速逃命去!”我被巡哨的兵卒狠狠的推了一把,打了个哆嗦、这才缓过神来。

  一夜之间,所有的守城士兵都身披重甲、戴上了狰狞的铁面具,只将两个眼睛露出来,甚是吓人。眼下天色未明,两军士卒却是紧锣密鼓地加紧攻防布置——城外,贺六浑大军仗着人数众多、急于在城南堆起土山,一夜之间已有几丈高,显然是要让玉壁丧失地利优势、好居高临下地攻城;城内、孝宽将军铁着冷峻的脸,立时有了对策——于城楼上缚木相接,只一个时辰便筑起楼台,严令势必高于土山、置精兵死守。

  突然听得城下号角齐鸣、杀声震天,黑压压的前锋大军已向玉壁发起猛烈攻势!霎时、密如骤雨的箭弩已向城头急急射来,刚才还大义凛然的守城士兵们、稍有不慎便中箭受伤,好在浑身都是坚韧的铁甲护着、箭刺入得不深,他们眼神坚毅如铁、强忍着疼痛,咬咬牙一把将身上的箭头全部拔掉,浑身流着血继续作战,哪怕被戳得遍体鳞伤也硬着骨头绝不肯倒下!我倒吸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躲避着密集飞来的箭头,终于踉踉跄跄地逃下城去。

  待我失魂落魄地逃回别院,椒图正在院中读书,我见他仍是神情淡泊,一时间又气又急又委屈、“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

  “咦?”椒图放下读到一半的书,走过来打量一番,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小孩,你怎么成了刺猬啦?”

  我这时方才发觉、自己背后也中了两箭,好在躲避及时、那箭的力道也极差,所以并不致命;饶是如此,却也立时觉得疼痛不已。

  椒图一扬手、眨眼便拔了箭,血刚往出涌、便被涂了白色的药膏,一阵凉意、瞬间就不疼了。

  “这是我府上小徒儿自制的金疮药,甚有效用,数日前、我已令人依这方子制药去了;孝宽将军最重同袍之情,凡守城兵卒皆有铠甲、面具防护,不会有致命重伤的。倒是你这小孩儿,这回扎得可不轻呢~”椒图语罢、顽劣地戳了戳我的伤口,疼得我又是一阵哇哇大叫。

  “先生,不好了!将军请您过去商议对策。”我正要发怒,只见一名满脸是血的参军急急赶来,伏在椒图耳边一阵嘀咕,椒图剑眉微蹙、正色起来,领着我便要赶去城上。我才从鬼门关逃回、自是不愿再去了,不想却又被他冷着眼强行拽走。

  城楼内。数十名浑身血窟窿的守城士兵被几个伤势较轻的同袍按住了手脚,医官皱着眉、咬着牙强行将扎进眼窝里的箭头拔出——士兵瞬间痛得死去活来、鬼哭一般地嚎叫,一阵激烈的挣扎、连几个壮年的男子都险些按不住——若不是嘴里被一根粗木棍横卡着,真怕会不堪苦楚、当即咬舌自尽了。眼见如此惨状,我不由得屏气敛息、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拂晓时还慷慨大义、视死如归的将士们,一个个也难免噤若寒蝉——就算勉强捡回一条命,也是个废人了。

  椒图神色凝重、怒道:“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贺六浑当真老谋深算,用心狠毒啊。”

  “将军。”椒图纵身一跃、轻盈如羽,瞬时便站在了新搭起来的楼台上、与韦孝宽并肩而立。

  “先生。”孝宽面色森然,道:“是贺六浑军中的神箭手‘元盗’。”

  椒图立于高台之上,只见对面的土山亦是高耸对峙;土山上、一名臀力惊人的骁将挽着六钧大弓,一边躲避着从玉壁城射来的箭弩,一边瞄准城头、五箭齐发,只听得“嗖嗖!——”几声,城墙上便有数名士卒眼睛中箭、应声倒地,疼得满地乱滚、哇哇惨叫——眼看本占着地利之势的孝宽大军,军心紊乱、渐渐出现了颓势;而贺六浑大军一阵阵地叫好欢呼,越战越勇。

  自古的武将,百步穿杨已是难得的箭术好手;这元盗当真是厉害、乱军之中竟能射中人的眼睛,这般神武之计确是骇人;纵然他一回只能放五箭,我军若遣数百死士截杀此人、完全可以趁其弯弓搭箭时将其斩于马下,可是人性的软弱确是如此——没有人愿意做冲在最前头的那九十九个替死鬼、都只盼着自己是最后一个的幸存者;故而自古以来的悍将,能恃强孤身退敌的远不止一人——纵尔万千军马,得一上将当关、身有百夫之勇,谁都只愿做能打死他的第一百人,于是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没底气,再没个骁勇的主帅震慑,溃逃只是瞬间之事;故而军中得一悍将骁武凭陵,气壮三军啊。

  “纵尔缚楼至天,我亦穿城取尔!——”元盗每中一箭,贺六浑便令大军在城下高声叫嚣,声势震天、猖狂至极!

  突然“嗖”的一声,这回元盗仅射了一箭,这一箭、却是直指韦孝宽而来!几个眼疾手快的校尉裨将大呼“不好!”飞身扑起却已经迟了、羽箭从他们眼前急速窜过、根本来不及拦截!惊心吊魄之际、椒图闪电般地伸手一握、竟将那飞箭生生攥住——箭头离孝宽已不过寸许!眼见有惊无险,守城将士们无不高声叫好!

  孝宽依旧岿然不动,他虽内穿了金丝护甲,站在高台却也是极危险的,任由偏将们苦苦相劝、却不肯下高楼半步,正色道:“吾既为帅,自当立于三军阵前!”

  “元盗神箭,复有当年‘飞将军’之能……”喝退了众偏将、孝宽这才低声对身旁的椒图说道。

  椒图一把扔了元盗的箭,示意偏将取来六石强弓,挽弓而立;眼见孝宽立于危难关头、仍然面如平湖,赞道:“将军胆识,萧九叹服。”

  “先生之见识,韦某亦是钦佩。”韦孝宽正色道。之前他只道椒图聪慧,却不想如此胆识过人,这话确是真心的。

  椒图谦和一笑,道:“元盗竖子、心肠歹毒,不足与李将军并论。”语罢、便“嗖!”地一箭果断射出、迅如奔雷!我躲在城楼里,紧张得毛发皆竖、屏气凝神——

  元盗自出师后,箭无虚发,十几年间鲜逢敌手、故而神箭手之名,今日不想被敌军一个不知来历的清俊少年截住了箭,一时且惊且怒、又羞又恨,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去!

  贺六浑大军头一回见元盗失手,被元盗震慑住的孝宽大军亦是头一回见有人能空手截住元盗之箭;刹那间、两军数万士卒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空中两支急急飞出的箭矢。

  “咔嚓!”一声,两箭空中相撞,竟是两败俱伤!城下一片哗然——

  元盗大惊、同时射出三箭——这三箭分别射向那少年、孝宽和楼台下的偏将,他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意,且看那少年如何抉择。

  椒图神情肃穆,这次仅用了一支箭,这一箭却是用尽了十成功力——箭如闪电、从指间飞出、嗡嗡竟似有鸣镝之声;手里的硬弓亦是“砰!”的一声、应声而断!只见椒图身法迅捷,残弓作剑、凌空一划便为自己和孝宽挡掉了飞箭;而他射出的飞箭先是击中元盗射向偏将的羽箭、继而借力打力、改变了轨迹、直直朝元盗奔去!

  元盗的目光还紧紧地盯着那少年的鬼魅身法、迅如雷电的飞箭却径自刺穿了他的咽喉,钉在身后的皁纛之上!

  偏将惊魂未定、看着脚边被戳成两截的断箭,继而难以置信地仰视着椒图。这般身手和反应,当世罕有!城墙之上,一阵阵振奋的叫好声气壮山河,大快人心。

  “元盗将军战死了!——”

  “军旗断了!”

  陡然间、战局扭转;再看贺六浑大军,元盗战死、军旗应声倒地——古来作战,军旗落地被视为大凶之兆,故而军心大骇!孝宽大军一鼓作气、趁机出城迎敌,一时间将敌军杀得落花流水;贺六浑军阵方寸大乱、不得不急急收兵撤回。

  元盗至死都瞪着怨毒的眼睛、自己明明箭术天下无敌,却又怎会输呢!他不懂的是、椒图与他不同,椒图并不看重什么“神箭”的虚名,再好的弯弓于他不过身外之物,生死关头自然可以折断、以弓为盾;而六钧弓于他,是盛名、是武器,是性命,亦是枷锁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