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7.羊侃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贺六浑大军首战失利、这两日按兵不动,故而玉壁倒也无事,孝宽忙于加固城防,椒图依旧烹茶读书练剑、全然不把当日之事放在心上;他一战成名,已经是大街小巷的谈资了。我读书回来,兴奋地跟他描述着同窗们如何地敬仰他、如何想拜他为师云云。他不紧不慢地沏茶,且听了一会儿、便用手指重重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半笑着责怪道:“你这小孩儿、如此地愚笨,我萧家的师门怎是那般随意入得?”

  我被他训诫,嘟着嘴不再言语。

  “你且好好读书习武,那贺六浑大军还尚在城外呢,他这两日既然蛰伏不出、定是有什么阴谋。”椒图转而笑容和煦、调侃道:“……说不定再过几日,还需你拯救千军万马才是啊~”

  “别!千万别!——公子自有胆识与计谋,还是饶了我吧……”我连忙摆手、苦笑着拒绝道,一想起之前的‘阴兵借粮’、差点被陀罗尼打残了送去见官;毫无征兆地暗杀扈地于家的大老爷,夤夜逃出俞家镇;来玉壁襄助韦孝宽、一开始就被扎了几箭……想想真是一阵后怕啊,这萧九可千万别再折腾了。

  “萧公子,你箭法如此厉害,也是独孤郎所授么?”我缓过神来,一边做功课一边回忆着初战的惊险瞬间,见他坐在一旁看书、心情尚且不错,便又好奇问道。

  “是羊侃。”椒图放下书卷、嘴角含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度,莲多采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和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靖绥稍长、体魄已然强健了许多,梁帝赐了府邸予他,他便又从深宫里搬了出来,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束缚,于是纵马四方游历,这一夜行至衡州,正欲渡江南下,忽听得江上似有旖旎婉转的歌声连绵不绝,细细品来、词曲竟是儿时兄长们荡舟采莲时的偶作。循声而望,只见江面上泊着两艘大船、上面造起数间通梁水斋、以珠玉锦缋修饰,盛设帷屏,陈列歌姬舞女,对着水波置下酒宴,穷极奢靡。远远望去,江心灯火通明,大船豪侈瑰丽、船上人物似在海市蜃楼里一般。

  “此何人物?竟至如此奢侈?”椒图向附近的渔夫问道。

  “公子不知,此云麾将军设宴矣。”渔夫答道。

  听得竟是“云麾将军”,靖绥不由得一阵拊掌大笑,不想居然能在此地与这位“长辈”相遇了;只是他往日所见过的将军,或如独孤郎、风宇高旷,清猷映世;或如陈庆之、怀鸿鹄之志,善谋略,带兵有方,深得众心;这“云麾将军”的名号,他儿时亦是时时听兄长们提起的,都说他是沙场悍将、猛如老虎,如今靖绥所见却是大相径庭,全然一副世家浪荡公子、富贵闲人所为。

  靖绥一时不解,又起了顽童之心,借了小舟便向江心划去。

  只见宴席之上,年逾不惑的大将军酒醉微醺、满脸红光;觥筹交错间,和着曲子摇摇晃晃地唱着‘棹歌’: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靖绥见他身材魁伟、虎背熊腰,举止豪气、颇有大将之风,歌声亦不失壮丽慷慨之调,便想试他一试;于是偷了船上的烛火,泼了酒、点燃了船上的幔帐。

  沉醉于酒色之中的女婢、仆从、宾客,突然发觉船上起火、无不大惊之色,疾呼“救命”、“灭火——”立时急急逃窜、乱作一团;眼看船上大乱,靖绥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

  云麾将军倒是不以为意,举樽对月、继续饮酒,神色如常;忽而发觉珠帘后似有人影晃动,朗声质问道:“何人纵火、扰我酒兴?”

  “在下萧九,得闻羊祖忻将军盖世英雄,初涉江湖,特来挣个名声。”眨眼间、靖绥身形翩翩,已立于水斋之内。

  “好轻功。”羊侃倏尔眼神犀利,赞道。只见眼前少年,月白色衣衫、欣长而立,烛光下分明一个俊朗磊落的身影。

  借着江风,星火亦可炽烈灼灼,眨眼间、大火已将宝船吞没了大半;好在岸上有官吏差役们即刻赶来接应,那些歌姬宾客们虽受了惊吓,性命倒也无虞。

  “将军之名如雷贯耳,”靖绥望了望天边,轻轻挥着纸扇、继续道:“日出之前,若我将你擒住,便算是我萧九赢了;自此江湖上便要传出话来、‘羊祖忻将军败于萧九之下!——’”少年折扇剑指、道:“将军应战否?”

  羊侃轻蔑地“哼”了一下,眨眼便一跃而起、纵身在接应而来的小舟上一点,便踏着江面疾走而去。

  靖绥亦紧追其后。大船顷刻“轰隆——”一声巨响,便轰然倾颓。围观的渔夫、船家、仆从无不惊得瞠目结舌,一边看着沉没的大船心痛不已,一边诧异着一老一少的奔命追逐。

  羊侃才饮过酒,此时突然一阵疾走、十分的口渴,便飞奔至岸边找水,刚在一处村舍前“咕咕”饮下一瓢清水,靖绥的折扇便从空中劈来;他反身一躲,顺手用半只葫芦瓢与少年拆了三招,此时酒已醒了大半,不仅不觉得疲累、反而和少年斗得酣畅,大笑道:“好俊的轻功,我这般年纪的时侯,还远不及你!”

  “将军谬赞,萧九甚乐!”少年眼疾手快、招法凌厉,躬身绕到羊侃背后、伸手便要点穴,羊侃早有防备、转身一擒、险些将他擒住;靖绥急忙后撤一步,飞身跃到背后的大树上缓口气——论耐力,他尚不及这勇武的盛年男子。

  “哈哈,怎么、口出狂言的小儿,这会儿就没力气了?”羊侃知他渐处于劣势,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嗬!——”少年陡然从大树上消失、猛地从羊侃背后窜出,一掌劈来!好在羊侃反应机敏,又与他僵持了十数招。

  “你是装的?!”羊侃见他越发敏捷凌厉,惊疑道。

  “兵不厌诈!”夜色中,少年已是大汗淋漓,依旧不甘示弱、道。

  “好神俊的剑法,咦?——你是‘独孤郎’的徒弟?!”羊侃见他虽以折扇作兵器,使的却是剑法,看着十分眼熟,斗了几十个回合、酒彻底醒了,这才恍然大悟。

  “羊将军,你若败了,将小女许配与我如何?”靖绥眼见自己与羊侃渐成僵持,心下自是清楚、这盛年的神武将军并不真心与他一个小孩儿较量,便带着三分慧黠的笑意、调侃道。

  “你这小贼!不知好歹!本将今日便要生擒了你、好生替独孤郎管教一番!”羊侃突然怒目圆睁,身法强悍、凶猛如虎,力道足足强了几倍,靖绥只听得耳边掌风凌厉、嗖嗖如刀催,一掌拍下去、自己身旁的石板便“砰!”的一声被砸得粉碎!靖绥一惊,眼见大势不好、连忙转身逃跑,羊侃怒火正盛,一路狂追。

  羊侃诸子均好习武,颇有将门之风;唯有十岁的幺女、乖巧聪慧,颇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虽是年幼、却深得皇帝垂爱,一年前、已经指给了小皇子作将来的正妃了。眼下听到来历不明的少年这般出言不逊,自然怒不可遏。

  靖绥一路躲闪、飞快奔走,想来越发觉得好笑。羊家唯一的小女儿,他两年前是见过的。此时见羊侃并不用全力与他相斗,故意言语激他。

  天色已近拂晓,东方灰白,一老一少都拼尽全力在城外急速奔走,原本守城的士兵正在困乏,无不被眼前的奇景惊醒——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身法矫健如游鱼、在城墙下焦急游走;羊侃将军连声大喝、使尽浑身解数,几次差点捉住少年、奈何靖绥狡诈多变,几次都脱身逃之夭夭,将军气得怒发冲冠、越发勇猛、誓要将他擒住不可。

  靖绥暗叫“不好”,知道羊侃是彻底发威了,再耗下去迟早被擒住一顿暴打,于是从怀中取了绳索,扬手抛向城楼、牢牢挂住垛口,急忙顺着绳索向上飞奔,眨眼已跃上城楼。

  守城的士兵见他被羊将军追赶、又沿着墙壁而上,只当是梁上贼子、一起蜂拥而上,正要生擒,靖绥大喝一声:“大胆!”怒目而视,瞬时一个跟斗、跃出丈远。

  城墙下、羊侃亦穷追不舍,眼见少年跃上城楼,他便提气纵身一跃,竟凭空在城墙上奔走、直上四丈高,追着少年左右横行了七八步;落地又飞身扑出丈远、正如山一般挡在靖绥眼前。

  靖绥大惊失色、从未见过轻功如此了得之人;他奋力一跃、先跳到那群兵卒之后——这守城的士兵虽多却远不及他的身法和机敏反应,横在二人中间帮不了羊侃反而成了累赘,故而靖绥隔着一大群乌压压的人头向着羊侃得意一笑,转身便要逃。

  羊侃却不急着追赶,他稳如磐石、用了五成内力学着老虎的姿态仰天一吼!这一声长吼,震得那群兵卒眼前金星乱冒,痛苦不堪地捂着耳朵、一个个腿脚发软、跪在地上呻吟挣扎、不一会儿就吐得昏天黑地;靖绥亦是胸中一阵阵憋闷、步法凌乱颤悠,身子晃了几下,挣扎着扶住城墙的垛子、居然没倒。

  羊侃略微一惊,想不到这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有这般浑厚内力,于是急忙收住了“虎啸功”、以免伤及无辜——再吼下去那少年倒还没事,眼前这帮兵卒子怕是要大病一场喽。

  靖绥靠着身后的墙垛子长舒了口气,正要跑却见羊侃大喝一声、纵起一跃便跳过了那群人头、直直朝着他抓扑而来!靖绥急忙侧身一躲,只听得一阵嘁里咔嚓的破碎之声、却见刚才自己身后的城墙砖已经被羊侃一爪捏碎!

  “好厉害的琵琶铁指功!”靖绥惊愕喊道、冷汗直流。

  昔年羊侃在北境为将,魏宣帝见他铁浮屠一般的身躯、却偏偏姓羊,于是就打趣着说他是披着虎皮的羊;靖绥听七符提过这段轶事,此刻心道:这哪里是披着虎皮的羊,这分明是披着假羊皮的猛虎!要不是自己轻功好、就刚才那一抓,不残废也得骨折啊!

  眼下前有悍将、后有兵卒陆续驰援,靖绥眼见不敌,于是定了定神、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再看那羊侃变换步法又要扑来、便身影一斜、如燕子低飞,伶俐轻巧地飞落到了城墙下;冲城墙上的兵将们灿然一笑,转身便要遁走。

  羊侃亦纵身跃下、铁塔一般的身躯“轰隆——”落地、声如闷雷;追了十数丈远,眼见靖绥过了泗桥便往城里跑去,城中街巷交错、恐再难以追寻;情急之下、使尽浑身之力,将泗桥上立着的石人高高举起,一把抛向靖绥!

  少年急忙躲避,八尺高的石人“轰隆——”一声重重砸下,正拦住了他眼前的去路;紧接着、又是一个大石人朝他飞来,再一躲、唯一的岔路也被堵得死死的;街巷狭窄、两个石人首脚相撞,竟然碰得粉碎。

  天已破晓。东方朝霞如火,光芒万丈。

  少年一夜奔命,早已精疲力竭,眼下无处遁形、索性伸了伸懒腰,大笑一场、向着羊侃恭恭敬敬地作揖道:“云麾将军神武,萧九拜服。”语罢、再深鞠一躬,摇着折扇,忽而凌空一点、便纵身飞上屋檐,就此潇洒别过。

  “将军,怎么不追了?”匆匆赶来的亲兵和侍卫们喘着粗气急切问道。

  羊侃见那少年举止不凡、颇有气度,不似轻薄之人,思忖片刻、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哎呀!独孤郎哪里还有别的徒弟?!他是萧九,他是萧九!——”

  “他是叫‘萧九’啊,将军……”兵将们不知所云,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