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三十七章 风起河朔 (3)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转眼到了新兵报到的日子,王羽顶替刘狍,孤身一人到了军营里。只见一个主簿模样的人的坐在营前登记,打量他几眼,嘴里嘟囔:“这些杂种,怎么连小孩也不放过,又不是招童子军。”跟着又问了他几句话,但王羽反应很快,应答如流,那主簿也不再起疑。

  到了巳牌时分,新兵列阵,各人分发兵器,乃是横刀一把,弓一张,箭三十支,然后一个军官出来训话,这人是沙陀土人,汉话不太流利,说了半天,众人也没听懂几句。接着众人由火长带领,各自回营。王羽那队的火长是朔州本地人,名叫赵敬,长的五大三粗,一个酒槽鼻,分外显眼。

  到了营帐里,火长赵敬将王羽唤到跟前,打量他一番,问:“你叫刘狍?”王羽看他神色有些怀疑,早就暗暗留神,应了一声:“是。”

  赵敬又问:“你是哪里人?”

  王羽更觉不对,心想:“我如果说自己是朔州人,他一听口音,多半就会露出马脚。可他既然知道刘狍的名字,那就是已经看了记录,知道一些底细了。”犹豫一会儿,说:“我老家在濮州,后来迁到朔州,住了好多年了。”

  赵敬唔了一声,说:“我说呢,我认识一个叫刘狍的,在咱们节帅府上做杂役,本来听说他也要来当兵,却没看见人。想来是投到别的营去了。”顿了一顿,沉声说:“该不会是冒名顶替吧,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王羽见他面色阴沉,略感心惊。但他自幼在江湖上混迹,见惯了这些唬人的手段,倒也没被吓住。略一思索,笑着说:“火长说笑了,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这样多,尤其是刘狍这名字,十分……那个……十分常见,朔州城里随便抓上十个人,就有七八个。我还认得一个人,名叫孙狗……”话还没说完,赵敬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孙狗我也认识,是朔州城里的更夫,是个酒鬼,那更打的有一阵没一阵的,经常断更。”

  “对,对,就是这个人,”王羽连声附和,心想:“我只是随口瞎编,没想到真有一个叫孙狗的。”

  赵敬脸色略缓说:“不用紧张。我瞧你这人倒也机灵,不像另外几个,木头似的,刀架到脖子上了还得转个头。呃……就让你做个伍长,好不好?”

  王羽没想到刚来就升了官,喜道:“火长,你说话管用么?”

  赵敬哼了一声,说:“自然管用,咱们鸦军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朝廷编制,哪有这么多臭规矩?你就安安心心地当这个伍长,只是有一样,要是你小子自己不中用,让别人比了下去,那我也没办法了。”

  王羽应了一声:“是。”

  赵敬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让他去歇息。

  鸦军出征在即,军中每天操练,难得闲暇。这些新兵大多是农户出身,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是叫苦不迭。但王羽就不同了,他身上的炁毒虽然还没痊愈,但自从练了龙蹻经上的功夫后,身手变的十分敏捷,没几天就将这些套路练得很是熟练,犹如是鹤立鸡群一样,赵敬对他甚是满意。这样过了半个月时光,军中举行合演,由李克用麾下骑督周德威亲自检阅。

  “他妈的,”周德威在帅台上一眼望去,面露不快,将各团校尉叫到面前训话,“这些新兵入伍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还是缩手缩脚的,像这样的,到了阵前怎么打仗?”那些校尉哪敢回话,各个都低着头。周德威又骂了一会儿,跟着手拿一根马鞭,下到军中,见到太过不堪的,就是一鞭。逛了一圈下来,打了不下百十个人,一边打,一边骂:“狗东西,狗东西,也就是本督脾气好,换了二太保,早就把你们剁碎了喂狗了。”过了一会儿,已经走到王羽面前,正要抽上一鞭,忽然看他动作甚是纯熟,眼睛一亮,心想:“他妈的,还是有聪明的。”又看了一会儿,笑着说:“这小鬼倒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拍拍他肩膀,意示嘉许。

  周德威问王羽:“小鬼,你叫什么?”

  王羽心里正在打鼓,听了这话略感安心,回了一声:“刘狍。”

  “刘狍?是哪个狍?”

  “呃……狍子的狍。”

  周德威听了哈哈大笑,半响才说:“刘狍,你练的不错。我看你是个人才,就……就让你做个队正……”

  “队正?”

  周德威唔了一声,指着王羽身后众人说:“这队五十个人,都归你管了。”

  王羽没想到这才短短半个月,自己已经官升两级,心里一喜,连声说:“是,是。”众人看到这情形,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刘狍,刘狍,”周德威沉吟着,“这名字……这名字不够响亮。”一边说,一边回了帅台,朗声喝道:“都散了吧,下月合演还是这样,也不用到战场上送死,一人捅自己一刀,岂不干净利落?本督到时请个法师替你们超度。”哼了一声,气冲冲走了。

  就这样每日练兵,时间转眼到了九月,天气渐渐冷起来。这天王羽与一队的士兵正在营帐内围坐着烤火,忽然听见号角声响起,急忙出营列阵。只见外面天色阴晦,几大团霾云低低的,似乎要迎来一场暴雨。过了一会儿,耳中传来阵阵马蹄声,连地皮也跟着颤动起来,不远处烟尘滚滚,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知道多少人马飞驰。

  领头的一队人马各个身穿胡服,手执弯刀,约有三四千人。紧跟其后的一队骑兵则是身穿明光铠甲,手提长槊陌刀,人数更多。再之后就是步兵队伍,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王羽心想:“好大的阵势,朔州城里几时有这么多人马了,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旁边的火长赵敬说:“你们看,这就是咱们鸦儿军了。”

  另一人说:“看这阵势,不用说,一定是去打黄巢的。”

  当时军中人人知道李克用要出兵讨伐黄巢,只不过传言已久,一直没有动静,却没想到入秋之后才开始发兵。于是营中埋灶做饭,等到前军走完,已经是清晨时分,王羽这只队伍终于拔营起兵,离着前军一箭之地行军。

  这样行了三十多里地,军队到了一处荒村。这时已近戌牌时分,就在村外扎营。正吃饭时候,一名校尉骑马从前方跑来,扬鞭在空中一响,朗声报着:“前军已攻下石岭关!”士兵们听了,尽都欢呼起来。

  那校尉绕着大营跑了一圈,一边跑,一边喊,最后又到了王羽这队歇脚的地方。赵敬跟这校尉是同乡,等他下了马,迎上去问他说:“杨老兄,石岭关在阳曲县,离咱们这还有三百里地,照着咱们的行军速度,少说也要八九天才能到。怎么前军已经打下了石岭关了?”那校尉取下水囊,喝了口水,笑着说:“老赵,你懂个屁,兵贵神速,昨天夜里节帅已经点了一千五百人马,一路奔袭。又令大军张扬行军,那石岭关守将郑存当还以为我们刚刚离开朔州,却不料十三太保李存孝领着千余飞骑,天降神兵般地出现在关外……”

  那校尉声如洪钟,讲的绘声绘色,士兵们早就都围了过来,听到这里,都大声喝彩。

  赵敬说:“这可真打了贼军一个措手不及!”

  “谁说不是?”那校尉越说越起劲,“那郑存当不知天高地厚,领军前来迎战,被太保一挝打下马去,当时就吐血不止。他兄弟郑存惠见状,急忙出城来救,又被薛阿檀薛将军一枪挑下马,重伤死了。副将安休休带着几十人趁势破了城门,夺了石岭关……”

  士兵们听到这里,又喝了一声彩。一时间群情涌动,有的说齐军不堪一击,大军三个月就能打下长安。有的说要砍下黄巢的人头当尿壶,还有的说要捉了巢贼的老婆做小妾。

  这样一来军心大振,行军奇速,短短五天就到了石岭关,正要一鼓作气聚歼敌军残余人马,却没想到前军来报,李存孝一路穷追猛打,诛敌将柳彦璋,斩匪首齐克让,取首级如割麦,杀人无算,贼军早已溃败,各个脸上都是失望不已。

  于是军队离开石岭关,绕过太原向西南方向行去,齐军在晋北的势力本就不大,加上李存孝带领的先头队伍势不可当,所向披靡,大军一路行来竟然产畅通无阻,没有遇到半点伏击,士兵们紧绷的神经渐渐懈怠下来。这天入夜之后,军队沿着吕梁山向南缓缓而行,秋雨绵绵,士兵们胸中都有些烦闷。王羽手提横刀,正带着自己的五十人小队慢慢走着,赵敬追了上来,对他说:“队正,我看这情况不大对头,这里的地势这样险要,又是雨夜,齐军怎么跟死绝了一样,人影都看不见一个。”

  “也许是被十三太保打怕了吧。”王羽说。但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感到隐隐的不安。他自小生长在军伍中,虽然没有亲身打过仗,但对战争的直觉却异常灵敏。四周都太安静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脚步行走在泥泞里的嗒嗒声,这些都让他拿刀的手攥的越来越紧。

  赵敬接着说:“运粮的队伍就在咱们后头不远,他们……”

  话没说完,突然之间,只听喊杀声大作,山坡上无数人马冲杀下来,远远看去,就如蚁群一般。王羽骂了声:“赵大哥,你个乌鸦嘴!”手提横刀,向身后大喊:“有埋伏!”话音未落,一队骑兵已经从侧翼攻了过来,生生将队伍撕开一道口子。霎时间短兵相接,哭声、吼叫声、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王羽这时已经怔住了,拿刀的手也微微发抖。只听身旁的赵敬大喊一声:“他妈的,跟他们拼了!”向着一个敌兵冲了过去,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在地,回过头向王羽大喊:“刘狍,还愣着做什么,干啊!”

  王羽这时才缓过神来,拿着刀冲了上去,跟赵敬并肩作战。这时入夜不久,天色虽然晦暗,但眼睛还能勉强看清周遭的情况。只见敌军越来越多,有些从山坡上骑马飞驰下来,有些从树丛间窜了出来,很快周遭就乱成了一团。王羽只觉天旋地转的,脑中一片空白,所学的武功招式遇上这混乱的场面,竟然半点派不上用场。眼里只看见一个个士兵冲过来,一个个士兵倒下去,根本分不清我军敌军。然后到处都是鲜血喷溅,喷在脸上,滚烫滚烫的,带着些灼痛。刀光晃动着,一把把刀在他身前像是走马灯一样的晃过,好几次刀锋擦脸而过,也不知鼻子还在不在。

  “小心!”赵敬在他身后大吼。

  这声吼叫让王羽浑身一震,只见一个敌兵挥舞着手里的刀,发疯一样地冲了过来。王羽险些被这张狰狞的脸吓的尿了裤子,下意识地拿起刀向他身上搠去,只听哇的一声惨叫,那敌兵的表情凝固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跟着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黯淡了下去,身体像劈开的柴火一样,直挺挺地倒在王羽身上。

  王羽看到自己手里的刀已经从他身体上穿透了过去,变成了红色。鲜血从血槽里渐渐淌了下来,那敌兵嘴里的鲜血也混着唾液顺着脖子流到了自己身上。

  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王羽只觉一阵抠肠挖肚般的恶心,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响起,“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杀啊!”赵敬的声音再次响起。

  “杀啊!”王羽也叫了一声,但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几不可闻。他浑身麻木,也不管身前是敌军还是自己人,举刀就砍。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雨已经停了,喊杀声也渐渐低了,还能站着的人已经不到三分之一。尸体堆积着,把道路都填满了,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好像一道道河流一样地向低洼处流去。王羽看到身旁的赵敬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正把半截肠子塞回到肚子里,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也比这好不到哪去。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让他迈不开步子,他呆呆站在原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战争的酷烈,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