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三十九章 风起河朔(5)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九月初九重阳日,河中,雅观楼。

  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今天终于放晴。天公作美,李克用的心情也格外地好。他缓步登上位于河中府城南的鸦馆楼,待看见匾额上雅观楼三个烫金的大字,才知道是自己听差了。给各镇节度使的请帖是自己亲手所书,这一来不就闹笑话了么?不啊,不能让人笑话,自从升任代州刺史、雁门以北节度使以来,自己步步为营,不说处心积虑,也是煞费苦心,每一步都不能走错,甚至连一个细节也不能有丝毫的偏差。李克用一只独眼如鹰般犀利,在阳光直射中眨也不眨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匾额,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了声:“拆了!”

  等到鸦馆楼的匾额缓缓升起,悬挂在檐枋上的时候,各镇诸侯也带着随从陆续来了。作为东道主的王重荣坐在东首,李克用和径梁节度使程宗楚南向坐了,其余各镇节度使分西、北两边坐定。酒至半酣,李克用已经显的颇有醉意,他站起身,看了一圈在座的众人,说:“大唐军镇林立,人强马壮者不在少数,怎么就被巢贼占了都城,连天子也要……也要出巡蜀地,这是什么道理?”

  “贼势浩大啊……”对面一个清瘦的男人幽幽叹了口气,这是覃州节度使邵升昌,“我大唐的军队虽然都是精锐,但是承平已久,怎么是这些亡命徒的对手?”

  “承平已久……承平已久……”醉眼惺忪的李克用故作沉吟,“安史之乱、奉天之难、再到戍卒起兵,这一百年来大唐的江山几经动荡,怎么也谈不上承平已久吧。何况要是国家太平,将军就荒废武艺,士卒就疏于操演,一旦有敌人来犯,还打什么?”

  “国家所以不昌,妖孽横行,乃……乃是气运使然,与……与人无尤。”身旁的程宗楚站了起来,他身形也是同样的清瘦,胡须稀疏,两颊却是高高鼓起,看他一副颤颤巍巍的样子,似乎风一吹就要倒。李克用忙扶住他,连声说:“老哥哥,请坐,请坐。”扶着程宗楚慢慢坐下来,又说:“依老哥哥的看法,大唐江山之所以被巢贼侵夺,乃是天意了?”

  “我没这样说过,”程宗楚沉吟半响,接着说:“不过老弟非要这样理解,也……也没什么不可以。”

  “那么本王就有一事不明了,”李克用嘿嘿笑着,“天子天子,顾名思义,乃是上天之子。怎么天意竟不向着天子,反而向着黄巢这个乱臣贼子,难道他……他才是……”

  话未说完,程宗楚一张老脸已经胀的铁青,“这个……这个嘛……”

  “依我看,我大唐之所以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乱臣贼子太多了么?”另一个声音说,李克用认出这是恽州节度使赫连铎。当年李克用与父亲李国昌起兵叛唐,眼前这位赫连铎就曾经率兵讨伐。他嘴中的乱臣贼子四字,自然是指桑骂槐,别有深意了。

  “仇人见面啊!”李克用在心里说了声。眼看赫连铎正用一双大眼冷冷地看着自己,淡淡地一笑,说:“赫连老弟,别这样看着我,你这双眼睛颇有当年燕人张翼德的风范,看的人心里发毛。”顿了一顿,又说:这年纪一大,许多事情就记不清了,请问老弟原籍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赫连铎哼了一声,说:“本帅原本是吐谷浑人,谁还不知道了?”

  “对,对,”李克用唔了一声,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令尊率三千帐吐谷浑人归附大唐,以吐谷浑来说,这乱臣贼子四个字,似乎……似乎……”李克用意味深长地看着赫连铎,这时的赫连铎已经拍案而起,大声叫道:“李克用,你……你他妈的……”

  李克用却毫不恼怒,借着醉意哈哈大笑,说:“赫连老弟,不要动怒,不要动怒。要说乱臣贼子,咱们从前都是,谁还看不起谁了?汉人有句话,叫做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咱们各为一方节度使,都是为朝廷效命,从前的事,难道就不能一笔勾销么?”

  李克用打了个哈哈,赫连铎却是怒气未消。人缘最好的孟州节度使朱合爽急忙站起来打圆场,将赫连铎拉回到座位上,笑着说:“几年没见,老兄的脾气还是这样暴躁。当年要不是段文楚那厮克扣军饷,翼圣兄和国昌公又何至于起兵反叛?现在国家有难,他不计前嫌,奉天子之命起兵平叛,足见对我大唐的一片忠心。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要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朱老弟说的是,”李克用说,跟着对着赫连铎举起酒杯,说:“赫连老弟,我先干为敬。”说着已经一干而尽。赫连铎哼了一声,也喝了一杯。

  沉默一会儿,李克用又说:“咱们这次奉召讨贼,乃是顺天应人,替天行道之举。不过虽然师出有名,还是得一一列举出来。”

  一旁的程宗楚说:“去年讨伐巢贼的时候,郑畋郑大人已作了一篇檄文,咱们这次大可以沿用。如今巢贼未灭,文昭公却已身故,咱们这样做,也算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李克用颔首说:“既然是宰相大人作的,必然是很好的。有谁能为诸公试背一番?”

  这篇讨贼檄文足有近千字,在座众人谁也不能通篇背诵,一时间面面相觑。李克用见状只得看向程宗楚,程宗楚摇着头说:“老朽勉强记得一半,还是不要献丑了。”

  这时,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朗声说:“这篇檄文下官曾看过一遍,都还记得。”李克用转头看去,原来是典谒官郭崇韬,这人在李克修门下任小吏,一直默默无闻,李克用心存轻视,呵斥说:“胡说,看过一次就会背了?”

  郭崇韬慢条斯理地说:“下官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记性自幼比别人强一些。”李克用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唔了一声,说:“那好,你背吧。”

  “下官献丑了,”郭崇韬作了个四方揖,跟着大声背诵起来,“夫屯亨有数,否泰相沿,如日月之蔽亏,似阴阳之愆伏。是以汉朝方盛,则莽、卓肆其奸凶;夏道未衰,而羿、浞骋其残酷。不无僭越,寻亦诛夷。即知妖孽之生,古今难免。代有忠贞之士,力为匡复之谋。我国家应五运以承乾,蹑三王之垂统,绵区饮化,匝宇归仁。十八帝之鸿猷,铭于神鼎;三百年之睿泽,播在人谣。加以政尚宽弘,刑无枉滥,翼翼勤行于王道,孜孜务恤于生灵。足可传宝祚于无穷,御瑶图于不朽。”

  “写的好!”

  “真是佳作!”

  郭崇韬背了个开头,已经有人情不自禁地夸赞起来。郭崇韬顿了一顿,等众人安静下来,接着朗诵:“近岁螟蝗作害,旱涝延灾,因令无赖之徒,遽起乱常之暴。虽加讨逐,犹肆猖狂。草贼黄巢,奴仆下才,豺狼丑类。寒耕热耨,不励力于田畴;偷食靡衣,务偷生于剽夺。结连凶党,驱迫平人,始扰害于里闾,遂侵凌于郡邑。属以籓臣不武,戎士贪财,徒加讨逐之名,竟作迁延之役。致令滋蔓,累有邀求。圣上爱育情深,含弘道广,指万方而罪己,用百姓以为心。假以节旄,委之籓镇,冀其悛革,免困疲羸。而殊无犬马之诚,但恣虫蛇之毒。剽掠我征镇,覆没我京都,凌辱我衣冠,屠残我士庶。视人命有同于草芥,谓大宝易取如弈棋。而乃窃据宫闱,伪称名号。烂羊头而拜爵,续狗尾以命官。燕巢幕以夸安,鱼在鼎而犹戏。殊不知五侯拗怒,期分项羽之尸;四冢既成,待葬蚩尤之骨。犹复广侵田宅,滥渎货财,比溪壑以难盈,类乌鸢而纵攫。茫茫赤县,仅同夷貊之乡;惴惴黔黎,若在狴牢之内。固已人神共怒,行路伤心。”

  中篇历数黄巢罪状,洋洋洒洒,一气呵成。郭崇韬背到这里,在座众人已是连连点头,不但觉的檄文中所说之事在情在理,而且已经渐起同仇敌忾之心。李克用望向郭崇韬,说:“接着背下去。”

  郭崇韬微微点头,继续诵道:“畋谬领籓垣,荣兼将相,每枕戈而待旦,常泣血以忘餐;誓与义士忠臣,共翦狐鸣狗盗。近承诏命,会合诸军。皇帝亲御六师,即离三蜀;霜戈万队,铁马千群;雕虎啸以风生,应龙骧而云起。淮南高相公,会关东诸道百万雄师,计以夏初,会于关内。畋与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秦州节度使仇公遇等,已驱组练,大集关畿;争麾陇右之蛇矛,待扫关中之蚁聚。而吐蕃、党项以久被皇化,深愤国雠,愿以沙漠之军,共献荡平之捷。此际华戎合势,籓镇连衡,旌旗焕烂于云霞,剑戟晶荧于霜雪。莫不持绳待试,贾勇争先;思垂竹帛之功,誓雪朝廷之耻。矧兹残孽,不足殄除。况诸道世受国恩,身縻好爵,皆贮匡邦之略,咸倾致主之诚。自函、洛构氛,銮舆避狄,莫不指铜驼而皆裂,望玉垒以魂销。闻此勤王,固宜投袂。更希愤激,速殄寇雠。永图社稷之勋,以报君亲之德,迎銮反正,岂不休哉。”

  郭崇韬这番背诵,一字不差,掷地有声,不像是背诵,倒像是对着众人侃侃而谈。众人见他年不及弱冠,身体羸弱,可是目光炯然,自有一番气势。不由都在心里啧啧称奇。朗诵已毕,座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过了半天才暴出一片喝彩之声。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本来已经醉倒,听了这番背诵却猛然醒了过来,连声说:“好文章,好文章,纵观古今,唯有当年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和骆宾王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下属大出风头,李克用自然也脸上有光,赞许地说:“郭崇韬,你背的很好!”郭崇韬作了一揖,说:“多谢大王称赞。下官告退。”

  李克用笑着说:“下去吧,下去吧。”等郭崇韬退下,又说:“文昭公社稷之才,文学素著。这檄文中说,即知妖孽之生,古今难免。代有忠贞之士,力为匡复之谋。又说:此际华戎合势,籓镇连衡,旌旗焕烂于云霞,剑戟晶荧于霜雪。比之今日,也十分贴切。好文章,当浮一大白!”说罢满饮一杯,众人也是连连敬酒。

  正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只听楼板震动,一人冲了上来,骂骂咧咧地说:“喝酒喝酒,喝甚鸟酒?”正是宣武军节度使朱温。

  “是全忠啊,怎么才来?”朱合爽起身迎了出去,拉着他说:“十四镇节度使,就差你一个了,快坐下喝酒。”

  “诸位喝的好不痛快啊,”朱温怪笑着说:“难道忘了长安还被巢贼侵占,天子在蜀中日日……日日号泣么?”

  “我道是谁,这不是去年跟随田公公来朔州的朱温么?”李克用也笑着说。朱温道脸上一红,说:“在下已蒙天子赐名全忠,不叫朱温了。”

  “全忠?”李克用唔了一声,问:“是哪两个字?”

  朱温还没答话,一旁的程宗楚已经蘸酒在桌上写了,李克用又说:“分拆开来,是人王中心四个字么?

  朱温也在桌上坐了,说:“是,是人王中心四字。”

  “人王中心,人王中心,”李克用沉吟着,打量着朱温,“凭你这等人,也配叫这名字么?”

  “这是天子所赐,又不是本帅自己取的。”朱温哼了一声,说:“我听说李节帅也有几个诨号,颇值得玩味。”

  “你说说看。”李克用说。

  “一号李鸦儿,二号碧眼鹕,三号独眼龙。”朱温冷笑着说。

  李克用越听越怒,等到朱温说完,已将手里酒向他泼了过去。李克用这次奉召出兵,有意与各镇节度使修好,但几碗酒下肚,酒劲上来,竟然有些难以自制。一碗酒泼在朱温脸上,朱温一张丑脸已经气的通红,就要扑上来厮打。身旁的人见了,急忙将他牢牢拉住,连番劝解,朱温这才坐回到位置上去。

  这时,忽然有一员小将提抢上楼,只见他满身是血,连滚带爬地冲到王重荣身前,大声说:“节……节帅,贼将孟……孟绝海引兵杀到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