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学牡丹开 沧海桑田(1-2)
作者:海边的小说      更新:2018-10-01

  一

  人事科的通知出了点问题,姚建国下午去邮电局报到时其他新生已经在开始培训了,科员朱立新带着姚建国去通信楼参加新生入职培训,通信楼高12层,是市里最高的建筑,走到电梯前,居然两台电梯都停运了,说是在检修。朱立新说:“你自己上去吧,在10楼,楼梯出口左转,有人在上课的教室就是。”

  老师正在讲中国邮电历史,这对姚建国来说很新鲜,他听得也很认真,老师很自豪地跟新职工们说:邮递员是永不失业的职业,姚建国想,如果电报、电话越来越便宜,还会不会有人写信呢?邮电局是重要的涉密单位,保密教育肯定少不了,第二天市保密局的干部来讲了一天的保密工作,保密局的干部水平高,讲了很多案例,姚建国们听得很认真。第三天是安全生产教育及义州邮电局介绍。义州邮电局刚上了10000门的程控电话,这在县级市是比较先进的,电信科的工程师讲的很激动,新同志们听得也豪情万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信心。

  邮电局里的技术人员大多数来自邮电部部属的邮电学院或邮电学校,中专生与大专生比较多,连上今年分来的2个本科生,邮电局共有10名本科生,其中只有3名是非邮电部部属大学的。培训结束后姚建国被安排至程控班实习。大学里没有系统学习过通信专业,但有过通信方面的工作经验,他曾经给大连的一家宾馆编过程控交换机的计费软件,即使如此,当他进入义州邮电局的程控机房时还是被震惊了,大连的宾馆里只有2个机柜,这里有5排机柜,旁边还有大量的配线架,2M电缆像长城一样盘旋在配线架与机柜之间,粗细超过水桶,捆扎整齐,行走有序,神秘又充满科技感,给人压力,让人惊叹。他和值班员不熟,他只好拿起旁边的英文资料阅读。

  读了两天书后,人事科的朱立新又来找姚建国了,给了他一份培训通知,他简单看了一下,是关于程控交换机1240的一个初级培训,地点在北京,时间十五天,从通知上看这个培训都是全英文的,最后还有一个测验。他问朱立新,怎么让他参加的?

  “你名牌大学的,领导重视呀。”

  而他后来听说的版本是这样的:程控班的人看到全英文的培训都害怕了,且目前机房的事情多,加班费多,没人想离开。

  火车启动后,他的思绪也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恍惚起来了,十几天前他还挤在超员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硬座车厢里,坐立都累,而今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卧铺上,俯瞰窗外,风景独好。区别只是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太神奇,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却享受高规格待遇;像他父亲一样的人,辛苦了一辈子,只能挤在硬座车厢里,坐地上,偶尔趁有座旅客离开时坐一会样子。他不知道怎么从经济学上分析这种对比。卧铺车上可以乱想,想累了可以睡觉,挺美。

  在大连的宾馆做项目时,姚建国就觉得那个宾馆很高级,大厅有三层楼高,脚下的拼花大理石能倒出人影,还奢望过能在里面住一晚;现在入住的宾馆更加高级,无论是门童的制服还是皮质的沙发,无论是悬挂的水晶灯还是镶着木框的油画,设计与材质相互衬托,衬托出宾馆的奢华与别致。前台服务员微笑比列车服务员迷人多了,他目前也只能这样比较。一声“你好”,柔美且平静,拂去了他路途的疲惫与烦躁,他都不出汗了。他急忙掏出培训通知书与身份证。

  房间的设施很多,对姚建国来说,熟悉并使用它们不是很难。房间里已经放好了培训资料,他拿出来翻了翻,一会舍友进来了,是合肥邮电局的陈谦,他也是程控班的,已经工作三年。

  大学四年,姚建国并没有在英语上花很大力气,尤其在听力训练方面。讲1240survey的老师是比利时人,中文不会讲,英文有口音,姚建国听的很困难,他只好看书。科技英语毕竟不是很难,通信和自动化也有相同之处,到下午他已经能就着书理解老师讲的内容了。晚饭后,陈谦要去会同学,他也有几个同学在北京,都才分配,联系不上,他拿出书来预习,这样明天听课就能更清楚一些。

  培训计划安排第一个星期日游故宫与天安门广场,姚建国想看升国旗,他和班主任约好九点在故宫售票处碰头。周日早上他三点就起床了,拿着地图悄悄出了门。他四点一刻到达了广场,国旗周边已经挤满了人,他绕着人群转一圈,没能找到离得更近的地方,最里面的人有拿着被子的,有裹着军大衣的,他们中有些人还带着折叠式的小马扎,估计昨晚他们就在广场上了。一些人很焦急,一些人很平静,他们似是内行,议论着国旗班几点出来,从哪出来等。东边慢慢有了光亮,暮色慢慢退去,前面的人群开始躁动,有声音说,来了来了。接着他听到人群在唱国歌,他也跟着唱,开始有点羞涩,声音越来越大,他觉得自己在吼,踮起脚尖往旗杆那张望,期待的那一抹红色从黑色中跳出,像带着光,高悬的天幕开始明亮,国旗越升越高,国歌越唱越响,当国旗升到到顶,国歌停了,人群开始欢呼,他泪流满面。小时候挨父母打时也哭过,眼泪都是从眼眶出来的,很痛很痛;巫铁铮生病时也掉过泪,眼泪是从心里流出的,很苦很苦;今天眼泪是从灵魂里流出的,纯洁而自豪。他问自己我会为国旗而献身吗?回答短暂而肯定:会。

  课间休息时班主任走上讲台:“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公司给大家购买回去的机票,我一会给大家发一张表格,你们把回去的时间、落地机场还有身份证号码填上,身份证号码千万不能错,错了就上不了飞机。”

  姚建国从没坐过飞机,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他不知道周边那个有机场的城市离他近,陈谦建议他填南京。一会班长又给大家发了一张表,这次是英文的表格,从表格上看每人每天补助30元,12天,共360元,他轻声问陈谦”$”是美元的符号吧,陈谦点点头,他吓一跳,他又问一美元换多少人民币?陈谦告诉他官方汇率是5块多,但市场上还要高。有学员问名字填中文还是拼音,班主任说都可以。有有学员问这钱回去要上交吗?班主任说这是给学员的个人补助。

  吃过晚饭回到宾馆,姚建国问陈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陈谦说:“这些外商精着呢,补贴、培训费等都在签在合同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倒做了好人。”

  “那这些钱真的不要交?”

  “你有病啊,人家不是说了是给学员个人的。回去也别跟别人说啊。”

  姚建国有问:“你说市场上的汇率还要高是什么意思?”

  “你去你们中国银行门口,那里有人喊换外汇,他们的汇率就比银行柜台里高,你可以找他们换,估计可以换到6。”

  姚建国算完很激动:“2160,这么多啊。”

  “好了,别再说这些了。别看书了,我们去王府井吧,这个礼拜天安排爬长城,我要去买双旅游鞋。”

  姚建国算是山民,爬长城对他没什么难度,看着陈谦和几个女学员气喘吁吁地样子,他把他们的包和水都拿了过来,他还要在城墙上跑,陈谦喊他:“卖包的小弟,别跑太远,同志们要喝水。”

  北八楼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挤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碑前合影,要证明自己是好汉。姚建国在边上等待,他觉得很滑稽,这么多人围着一块石头拍照,拍出来的都是和陌生人的合影,想象的出每个人的笑容不同步,眼神也各或西或东,太怪异了,他看到远处塔楼上人很少,他和陈谦说了一声后就往那跑。

  风景这边独好,只因这边人少。中国古代的山水画家深知此理,画卷上石多、树多、水多、亭多,唯人很少,两个老叟对弈,再加个小童煮茶就算热闹的了。他跑到北十二楼,登上楼顶,环顾四周,长城如龙,蜿蜒盘旋于崇山峻岭间,卫国慑敌;楼如勇士,双目圆张,举鞭立戟,浴血奋战;苍苍青山,绵延万里,承载家园,哺育家人,岂容践踏。楼上只有他一人,山是他的,城墙是他的,瞭望塔是他的,拥有别人没有的无疑是幸福最大的源泉,保护源泉也是他最重要的使命。

  二

  周冰5月就收到了芝加哥大学的offer,拆信的一刻她就觉得陪伴父母的时间与机会将越来越少,毕业后就回到了义州市。周副镇长91年底调到了义州市气象局,任副书记兼副局长,92年5月把家搬到了义州市里。周冰白天在家里或市图书馆里泡着,晚上总和姚建国在一起,有时还有孟浩。

  那个姚建国记忆中最凉快的八月,她和周冰骑着自行车将义州市区大大小小的景点、公园、巷子、老桥等地方全部跑遍了。聪明人容易达成默契,第二天开始周冰白天负责在图书馆里找资料,翻历史典故,规划骑车路线。每天下班后,姚建国赶去食堂匆匆忙忙吃完晚饭,骑车到周冰小区门口等待,原来的程序是他在门口等到她后一起出发,被她姑父看到过一次后周冰调整程序了:当他看到她时,他就上车往外骑个50米左右等她过来。他问她为什么每次带的都是两灌冰镇啤酒不是汽水或酸梅汤之类的饮料。

  她说:“喝酒可以记录,喝汽水容易忘记。”

  “那你爸爸妈妈不会问你?”

  “他们知道我和你一起逛城的,所以也放心。”

  他更好奇了:“那你还让我装模作样地和你保持一段距离。”

  她说:“你不懂,走吧。”

  义州是个建城超过2100多年的城市,制陶历史超过了7000多年,两个人每天扫路钻巷,乐此不彼,收获十分丰盛。周冰带着一本硬皮笔记本,找到他们的目的后,她要将周边景物画下来,如果有老人讲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典故,也要记下来,这时姚建国是路灯杆,举着手电的路灯杆,会喝啤酒的路灯杆。

  有一天她没骑车出来,她让他带着他,他问她去哪,她让他随意骑,他把她带到了义州中学。同学们都在上课,门卫不让他们进去,他说找王老师,门卫要他打电话给王老师确认。

  走到操场边,周冰说:“这里是你和王芳演绎天女飞花的地方吧?你逃跑的姿势很滑稽的,你再跑遍我看看。”

  “才不听你的。我跑,你在后面砸我?再说小朋友们都在用功呢,不能打扰。”

  “你别忘了,第二天教室里那么多同学笑话你,是本小姐帮你解的困。”

  他说:“那我还为你打架了呢,差点受处分。”

  “那算扯平了吧。”

  他说:“什么扯平,你还将我的诗集扔了呢。”

  她想起自己床底有个纸箱,那里都是父亲从老家收集的她个人物品,放假后她还没来得及打开检查呢,她不能确认诗集是否还在里面。姚建国突然谈到诗集,她怕丢了,要马上回去。

  “周冰,姚建国,我在这呢。”

  两人一抬头,是王老师在办公室门口喊他们。

  “古人说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我们周冰就是大丈夫啊,到了美国好好做学问,成为科学界翘楚,将来说到你时要尊称先生的,像冰心一般。”

  周冰说:“从来没见王老师这样开玩笑过。”

  王老师说:“现在我们身份一样了,都是社会从业者了。”

  姚建国说:“老师永远是老师。”

  王老师说:“老师永远是老师,但老师的话会过时、失真。”

  对面的老师带着一个学生进来,老师对学生说:“站好,好好反思一下。”说完坐下批作业,学生一脸沮丧,低头弄着自己的指甲。姚建国很恍惚,那个学生是叫姚建国吗?那我是谁?我在干嘛?哦,我还在读高中,那之前的大学生活是个梦?我现在是在梦里看现实的我?

  周冰推他一下,他猛然惊醒,突兀的样子让王老师觉得好笑。

  在发前一天,周冰邀请姚建国请他去她家吃晚饭,周冰电话里跟他说:“今天是我妈的生日,你不要空手来。”

  给女同学妈妈带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应该是世纪难题,至少对男生而言是这样的,周冰建议他买束花。

  在卖花姑娘的帮助下,他捧了一束康乃馨来到了周冰家。他看到周副局长时倒不紧张,两人曾经在交通局探讨过如何促进中国男足这另外一个世纪难题,看到周冰妈妈从厨房出来时他迅速立正,差点打饭茶杯。周副局长要他喝白酒,周冰忙挡酒,最后大家一起喝啤酒。在陌生人家喝啤酒是最糟糕的选择,陌生人家这个定义并没错,周冰和他父亲不是陌生人,周妈妈是第一次见,而且这个家里她是家长。啤酒喝多了要去厕所,真是尴尬的事情。

  周妈妈面试的方式很简单,问题也很俗套,家里几口人,做什么的?城里有什么亲戚?在邮电局做什么工作?周冰在旁边抗议了几次,抗议都被忽视,她只好选择忍受,这些问题都不难,所以不轻松的倒是周冰。周妈妈问怎么没想去留学?

  “我家里条件一般,父母年纪大了,所以想早点工作。”

  周父爸爸说:“男孩子有担当,不错。”

  周妈妈说:“我倒觉得男子汉应该放眼未来,这样才有所建树。”

  周冰剥了两只大对虾,一直给父亲,一直给姚建国。周爸爸将虾放到妻子碗里,周冰又剥了一直放父亲碗里。

  姚建国开始进入紧张阶段了,已经一瓶半啤酒了,他想上厕所,他想等周妈妈进厨房时再去,只好忍着。

  已婚女人喜欢在同层面的女人面前两夸两贬:夸丈夫,贬婆婆;夸孩子,贬婆婆。姚建国是毛头小伙,周妈妈只需夸自己孩子。故事讲到高中时,周爸爸看姚建国脸色不对,问他怎么啦?他说想去洗手间。

  周爸爸哈哈大笑:“我们是自由之家,无需请示。”

  周冰说:“都是妈妈,说个不停。”

  周妈妈对周冰说:“明天不准让他送你。”

  周冰站起来说:“送什么送,人家不要上班啊。”

  周妈妈将一个纸盒递给姚建国:“小姚,我家周冰明天就去美国了,谢谢你这几年照顾她,还帮她编程序。今后联系越来越少了,送个收音机给你,分别礼物。”她本想说分手礼物的。

  他急忙推辞:“我在大学里装过一个收音机的;我和周冰是同学,是她帮我更多,应该我谢谢她的。周冰,一路平安。”

  周爸爸让周冰送送姚建国,周妈妈说:“时间不早了,冰冰你再检查一下行李。小姚,有空再来我家吃饭啊,冰冰不在也可以来。”

  第二天,没有睡醒的姚建国迷迷糊糊地进入程控机房,冷气立刻将他冻出了鼻涕与喷嚏,他去厕所冲了两次脸,支持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赵班长推了他两下才将他推醒,看到电信科长站在以前,他连忙站起来。张科长问他是不是昨晚割接的?他如实汇报昨晚是给出国同学践行的,张科长没听他讲完就和赵班长离开了。

  他坐立不安,他想去机场,被周冰妈妈的冷漠止住。他胆怯,真如周冰所言:一个懦夫;他自私,就怕昨天的难堪今天翻倍。王老师说老师的话也会过时,失真,是什么意思?是指他曾经说过的那句叮嘱“永远只和周冰做好朋友”吗?即使只是好朋友,难道不能送送吗?何况老师的话也会过时也会失真。他拿起电话打给孟浩,让他找个车来。

  周冰终于完成了安检,她回头凝望,母亲靠在父亲肩头,父亲一手搂着母亲,另一手向她挥动。她走走停停,回头搜索,充满期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看到了匆匆跑进来的姚建国,她举起机票挥舞、高喊,姚建国也看见她了,他跑过来,她跑出去,他们都被安检人员拦住了。两人都被安检往反方向推,谁也听不清谁,姚建国指着边上的玻璃隔断朝周冰点头,等安检人员将他们松开后他们立刻跑到玻璃墙前,玻璃很厚,周围很吵,说话还是听不清。姚建国看着周冰,看得很清楚,他心里有说不错的难受,心如刀绞;周冰流泪了,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流泪,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懦弱、多么的无奈。周冰从小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贴在玻璃上,那是三年前的冬天,他们漫步在紫金山的林荫道上,她依偎着他,右手环着他左手,她是那么自然,他是那么僵硬,黑色的柏油路在葱郁挺拔的柏树陪伴下延伸远方,夕阳挣扎着不下落,橙色的光线从树林的缝隙中钻过来,照在他们身上,温暖着他们。这张照片他从没见过,脸上的惊讶与快乐都让周冰捕捉到了。他伸出手去想抚摸那照片,玻璃挡住了,周冰展开手掌,他们的手贴在了一起,那张照片是世上粘性最强的胶,虽然隔着玻璃,却无法分开。她吻过他,他抱过她,那些都很短暂,现在却很长,长的能看到尽头,那就是一辈子。他觉得自己被什么控制住了,是一座山还是一束绳,或者是一个人形蛋壳?他要挣扎,他想说些什么,他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用手指写上:我爱你。最难写的三个字犹如最强大的催泪弹,周冰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链一样收不住了,她蹲了下去,照片掉在地上,眼泪浇在照片上,模糊了那条道路。姚建国也蹲了下去,一直喊着她的名字。广播里在催促周冰登机,她捡起照片慢慢站了起来,他内疚地看着她,那三个字已经淡去了,周冰也呵了一口气,描上:我爱你。看着她转身,看着她远去,那个人形蛋壳又封住了他,他要呐喊,可是没有什么可以喊的了,他开始抽搐,他坚持着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