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章 春晖香馆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谢茂德带着孙若涵来到后厨,后面是因为好奇而跟来的肖助理。

  中国的厨师有一千多万,其中能站到烹饪大师高度的有好几千人,肖辰当然没办法个个认识,但特级大师林林总总也就几十人而已,相关资料作为会长助理的肖辰自然不会陌生。

  没有被协会登记在册的特级大师——这句话或许有矛盾,特级这样的职称本就是协会所考核、颁发的,所以不为协会所知的‘特级’在理论上不可能存在。但若是真的有如此的厨艺,又并不执着于职称,不为协会所知的厨师呢?

  这让人实在有些无法想象。现如今又不是古代,信息如此发达,难不成还真有隐于市的奇人异仕。

  因为‘故胥十二楼’才开业没几天,酒店的后厨都是崭新的厨具,每一样都是谢茂德依着自己的习惯让人订购。

  厨房是厨师的战场,这里是谢茂德为自己打造的阵地。

  此刻这阵地中迎来了一位陌生人。谢茂德张嘴想要为孙若涵介绍各种厨具和食材,以便对方熟悉操作,下一刻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多此一举。

  在孙若涵戴上厨师帽的那一瞬间,某些东西不一样了,或许是一种捉摸不透的气质,让人意识到这片空间、这片领地此时完全被驾驭,甚至连谢茂德这个‘原主人’也无法介入。孙若涵熟练的就仿佛无数次演练过一样,轻松地仿佛他本就是这里的主人。

  不说不同厨具的差异,就算是同样的食材,不同的产地、不同的时间都有细微的差别。这是对任何一件厨具、任何一样食材都了如于心才能做到的。

  谢茂德从不知道,原来烹饪也能是一件很有美感的事。

  刀工、火候,熟练的动作,行云流水的做好一道菜,他本以为这就是厨师在后厨最佳的风采。但真正看到这位孙大厨掌控了厨房后他才知道,原来做菜真的可以像吟诗、作画、指挥一场交响乐一般,带来诗意般的韵律。

  厨房被驾驭了,不,更准确的说,是厨房在欢迎、主动的接纳对方。这一刻,他就是此间唯一的主宰和造物主。

  谢茂德看得入了神,那一举一动的韵律让他有所触动,对所谓的‘特级’似有所感。但如果此刻让他跟着上台操作,大概依然是一头雾水。

  “这道寻春江南,应该是脱胎于船菜中的船点。现在是不多见了,不过在晚清直至民国,吴地的船菜之风享誉全国,当时的船菜还是一个种类繁目的菜系,直至抗日战争时才渐渐消弭。”孙若涵随意的说着,丝毫不影响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这道点心看手法,看着并不是什么遵照传统的手艺,我猜应当是一道即兴作。大概是某位御厨踏春冶游时随性所为。江南的春光游目骋怀,于是心有所感,有了这道点心。”

  孙若涵笃定的说着,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几句话间,谢茂德是敬佩万分,因为孙若涵说的一点没错,从品种、由来,甚至创作的背景都丝毫不差。书上确实是如此记载,这道点心正是清时的某位御厨在画舫游湖时随性的作品。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有人能做到这地步。只看了一眼别人做的失败的复制品,就将原品的菜谱猜的通透。这种事已经超脱于他想象的极限之外。

  “因为本就是随性而为,所以做这样的菜时并不拘泥于手法。谢师父你太过于注重技巧,反而没能把握最重要的神髓。”

  谢茂德听了,似懂非懂,隐约间有些感悟,又琢磨不透。

  不过也不能苛责,将某种情感融入于菜品之中,这样的‘厨心’在没踏入特级的大门之前确实不太好把握。将强烈的情感赋予自己的作品这不难,就如碧君曾经的那份‘小熊饼干’,带着温暖的味道让孙若涵久久难忘。这种事,在某种情绪和偶然下普通人也能做到。

  但想要随心所欲般的自如掌控,那对厨艺的要求就极高了。至少现在的谢茂德还差了一些。

  寻春江南,就是要在味蕾上构筑一片春景。对孙若涵来说,若是想要还原原本的味道,重要的不是去思考当时厨师用了什么手法,而是那位御厨当时看到了什么,是初初露出新芽的杨柳,还是枝头绽放的繁花,亦或者是那迁徙归来的候鸟。那画面才是构筑原本菜谱最重要的拼图。

  不过也无所谓,他本就没必要去还原别人的菜谱,那位御厨寻到的春色,未必就比他看到的春色靓丽——哪怕现在还只是寒冬时节。

  是了,说起春景,孙若涵想起了他购置的那庭院。他已经联系了工人,春节之后开始疏通池塘,过两个月,等春天来临时或许就该有不同的景色了。

  到那时,宽大的合欢古树将盖天的枝叶投放到池塘中间,如絮的花朵点点绽放开,想必是无边春景。远处爬墙的凌霄花朵朵争艳的爬满枝头,地里会长出了野草和野花,或许有随处可见的飞蓬、荔枝草,还有笔头菜、碎米荠和蒲公英。

  这座城是有诗意的,有人说,当落雪的那一刻,苏州就成了姑苏城,而当烟雨绵绵时,这里就成了江南。

  不过孙若涵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他的春色不如就在这片艳阳的天空之下吧。

  心中有了定稿,一片春景在孙若涵的手中渐渐成形,宛如画家随意涂抹出一个世界。

  碧君常说,孙若涵的作品都是有魔法。

  还记得十多年前有日本的动画《小当家》,每做出一道菜时都会有金光四射,便是对美食好坏一窍不通不会品评的人,只看谁的光更亮就能分个优劣,仿佛各个都是居里夫人的直系弟子,做菜时都添了放射性元素。又或是爱迪生在里面放了个一千瓦的钨丝电灯泡。

  孙若涵的菜当然不会如此,不会发光也没有声响,但任谁一眼看去就能察觉到不同,色泽、香味,若是再置入口中,那一刹那便会构筑出完整的景色。如诗人作出的诗歌,乐手奏响的乐曲,画家呈现的画作。

  半个多小时,在谢茂德和肖辰的感官中却仿佛只是片刻。

  “尝尝吧,这份‘寻春江南’。”

  同样是‘寻春江南’,但至于是不是古籍上的那道点心已经不再重要。谢茂德这一刻才真正能够理解到,自己与特级之间还有多远的距离。或许对于特级来说,传递一道菜依靠的已经不是食谱,只需一个灵感,或者一个有趣味的画面,就足以成为一道菜肴。

  “看来我那些古籍是白找了。”他苦笑一声道。

  “别说傻话,食谱、厨艺本就是构建在文化传承基础上的东西,现在我们只是站在了别人的肩膀上而已。那些曾经弄丢的东西,如果能找回来,当然能够登到更高的地方。”

  在古人的基础上发展,又去鄙视古人的智慧,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谢茂德也意识到了,这道理本就简单,他只是被孙若涵的厨艺给震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而已。

  此时在他舌尖构筑的,是满满的春天的气息。同样是豆沙、玫瑰和酒酿,但展现的却并不是单一的口感,而是更立体的画面。

  “你也尝尝。”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糕点,肖辰竟不敢动筷。

  饮食是文化之首,从刀耕火种摆脱茹毛饮血,就代表了文明的起源。‘食’之一字包罗万象。

  有些特级大师的菜肴是带着强烈印记的,特别是那些走的最深、最远的那几人,就如古之圣贤,聆听其道就会让人不自觉得践行其路。

  此时肖辰已经无比确信,眼前的确实是一位特级大师,甚至在特级中恐怕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哪怕这位孙主厨年轻的不像话,厨艺却不会骗人。

  “没关系,尝尝吧,不会给你带上‘歪路’的。”孙若涵轻笑道。

  “你、您认识我?”虽然之前对方对待自己仿佛有些熟悉,但此刻肖辰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了解远非‘熟悉’两个字能够概括。

  认识,何止认识,这是跟着自己整整七年的‘跟班秘书’。

  肖辰的厨艺天分很高,但他的天赋却并非都是好事——两年前,肖辰曾自作主张,品尝了一位‘国宝大师’正在试做的菜品,那甚至改变了他过去厨艺修习中多年的理念——这就是他的天赋,能够比常人更敏锐的多去感受到菜品中的某种‘特质’。

  因为一道菜而改变,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有时候常人也会如此,就如原本讨厌辣椒的人,会因为品尝到触动内心的辣食而改变饮食习惯,这种改变甚至可能是不可逆。

  但肖辰不只是食客,更是一位厨师,这样的改变会对他曾经培养的本身烹饪的经验造成干扰。

  对肖辰来说,只要尊那位‘国宝大师’为师,已经接触并理解了对方理念的他会比任何人都更适合传承衣钵,做一位‘国宝大师’的徒子徒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吃亏,但或许是骄傲,或许是倔强,肖辰却不愿如此。

  异于常人的天赋可以更好地去感悟,而当他主动去排斥的时候反而是负担。

  不怪任何人,是肖辰自作主张去品尝,也是他自作主张的抗拒,理念的冲突导致两年来厨艺丝毫没有涨进,反而退步了些。肖辰没告诉任何人,甚至那位国宝大师本人也并不知晓。

  ——但这位孙主厨却知道。肖辰无心去询问对方从何得知,因为他面前的点心已经让他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对烹饪的认知理念再一次被冲击。

  肖辰咽了口唾沫,半晌,还是下定决心用筷子夹起一块点心。

  凑近鼻腔,果然是相似的气息。如此浓烈的‘特质’,已经满满溢出。

  他已经无比确信,此时靠近他嘴边的点心,绝不会弱于两年前品尝后困扰他至今的那份菜肴,他无法比较两者的优劣,唯一确信的是这糕点同样带着浓烈的个人印记。

  最终,或许因为一位特级大师已经出言保证,又或者某种他本人也无法理解的信任,肖辰还是一口咬下。

  扑面而来的春景,一瞬间向他袭来。肖辰屏息,下意识的要后退一步。

  但——

  悠闲的春日午后,不知何处的庭院中,阳光慵懒的洒下。古树、池塘,一片依依芳草,让人不自觉想要伸个懒腰。

  一切的一切,如此清晰的展现在他面前,这幅春景不是印在平面上的图片,风吹、草动、花香,还有那涟漪的池塘,如此的生动。这是比曾经那份让他困扰的菜肴更完整的多的美食意象,就如进入了一个真实世界一般。

  但——没有压迫感,他所惧怕的,那种让人强行扭曲理念一般的‘特质’,被转化成了更温和的春风和花香。

  “看吧,我又不拍恐怖片。”

  对方的笑言让肖辰回过神,他有些难以置信。但确实,这份同样能够构筑盛景的点心,品尝后并没有给他丝毫的负担。甚至,曾经那位‘国宝大师’的菜品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模糊了几分。

  “这个点心,它叫什么名字?”

  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道菜,无论是手法、技艺,还是承载的意象,如果再叫‘寻春江南’有些不妥。

  “嗯,确实,那就叫它‘春晖香馆’吧。等春天时,可以来我的香馆坐坐。”孙若涵道。过两个月,待开春后,位于香山一角的那处香馆也会变的一如他念想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