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评话演义 第四十八回 傅程鹏赌卦添字 严红凯错劈空楼
作者:秀林一笑生的小说      更新:2022-06-04

  诗云:

  易中秘密穷天地,

  造化天机泄未然。

  中有神明司祸福,

  后来切莫教轻传。

  这一首诗,乃是宋人邵康节先生所著《梅花易数》开篇所载。原来这世间自无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一切皆依道而行,莫有例外。伏羲、文王精于其理,依照河图、洛书,制先天、后天八卦,传于后世,时有通灵。

  不提此处云龙重伤,单说那里洛阳城中,傅程鹏与荤顿见荆州兵马退尽,都是大喜。令斥候前去哨探时,也都是空寨。城内听闻反贼罢兵,都是欢喜不尽,歌舞升平,庆贺渡劫。直到此时,傅程鹏方才放下军务,得空重整民政。

  然则傅程鹏想起先前红轮上师所言,总觉得褚天剑之事颇有蹊跷。又因姜玉函不肯相助而去,好生惆怅,忧思难忘。傅程鹏正在忧虑,那管家敬达说道:“如今贼兵远遁,又听闻大将军已于嵩山聚围贼兵,指日可破。陛下虽然一时下落不明,毕竟有禁军相随,料无大碍。此刻正是国家大难已去,百废待兴,普天同庆之时,相国何故忧虑?”

  傅程鹏叹道:“其事本该如此,然则我夜观天象,破军天同明亮,夺紫薇之光,起卦占之,亦未见太平。红轮上师又有一番偈语,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好生挂怀。”敬达便道:“料来红轮上师是不肯明言的了。”傅程鹏道:“若肯明言,我何致忧思!”

  敬达听了却道:“这是红轮上师偈语,必有灵验。既然上师不肯详解,那白马寺中都是他弟子,料来也必不肯明说。不过佛家总是一脉,相国何不去问那西林寺的佛显和尚?”

  原来那河阴西林寺乃前朝所建,好生兴旺,况兼相传有座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且又魁伟肥大,疾病不生。因有这些效验,不论士宦民庶眷属,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就是邻邦隔县闻知,也都来祈祷。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都说是有罗汉送子。

  这西林寺住持佛显和尚本是广西南宁人氏,幼时父母双亡,拐卖至中原,却被西林寺僧人收留。他自幼聪慧,佛经只读一遍即会背诵,后来接任住持,将合寺百余僧人一个个都分派得各司其职,有条有理。有来求子拜佛的游客妇女,举动接待皆有法度,又不许僧人主动开口募化,与别处寺庙不同。是以众人反道他是有道高僧,更兼子孙堂灵验,都愿加倍布施,反倒胜过别处十倍。河阴西林寺遂与洛阳白马寺、嵩山少林寺并称河南三佛堂,盛极一时。

  昔日南迁之时傅程鹏途经河阴,还慕其高名,手书西林二字牌匾相赠,是以敬达便劝傅程鹏往河阴西林寺一行。傅程鹏听了,却道:“佛显和尚自然有其本事,然而西林寺以送子为验,若以国事咨之,恐怕未必能解。况且西林寺远在河阴,如今洛阳城中大小事体皆要我来决断,如何便能得空而去?”

  敬达道:“佛家虽有不同,总是佛陀弟子。佛显和尚既然能请送子罗汉,岂不能解红轮上师偈语?况且河阴与神都不过半日路程,相国早晨动身,下午便至,在寺中参礼菩萨,问明偈语,住上一宵,次日便可回到城中,有何挂碍?”

  傅程鹏本来便有病在身,又兼连日操劳,本已十分疲累,想道:“若得此空参礼古刹,便用这两日稍作休憩,调养身体,倒也未尝不可。”便即委托荤顿与泰富两个权摄政事,次日便带着两个随身书童动身往西林寺而去。

  一路无话,傅程鹏早到那河阴地界,便往西林寺而去。到得寺前,只见山门对过乃是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傅程鹏吩咐书童不要声张,自家便混在人群中来看这座古刹。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墙边种植高槐古柳,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西林”两个大字,正是傅程鹏手笔。

  傅程鹏见了大喜,却想起昔日题字时正是少年宰相春风得意,此刻却家国破碎,君王下落不明,不由得又是忧从中来。恰在感怀,却听旁边一人冷笑道:“好个牌匾,只怕因着此物,难免大祸临头。”傅程鹏一惊,转头循声定睛看去,只见说话的却是个道士打扮的书生,正是:

  数髯瑟瑟,一貌堂堂。野服葛巾,绝似仙家妆束;开襟挥麈,更饶名士风流。果然顾盼非凡,真乃笑谈不俗。

  傅程鹏见此人一表非凡,将原先不快尽数放过,拱手为礼道:“学生请问,不知这牌匾有何不妥?”那人呵呵而笑,却道:“相国写这字时,可曾占过一课么?”傅程鹏听此人叫破自己身份,不由得一惊,却道:“实未占过。不知先生何人,为何识得鄙人?”

  那人笑道:“贱名不足挂齿。久闻相国料事无遗,何不袖占一课,便见吉凶?”傅程鹏闻言,指着那牌匾道:“好,就以此两字起卦。西字七画,得艮山在上,林字八画,得坤地在下,是山地剥卦。以上七画下八画总十五画,除二六一十二,零数得三,第三爻动,变艮;互见重坤。这卦好的很啊。”那人道:“有何好处?”

  傅程鹏叠着两根手指说道:“艮山在上,常有倾覆之危,然有坤地以厚德载物,恰可承之,所谓稳如泰山是也。又艮坤俱属中央厚土,体卦、用卦、互卦、变卦皆非坤即艮,体用比和,一派安详,并无相生相克之理。西林寺佛显方丈不去募化,反得布施,正印此无相生而有比和之兆。佛家慈悲无争,又无相克,正印前言稳如泰山,自然是好卦。”

  那人听了,摇首叹道:“相国得易数,而未得易理。解卦虽然中式,未能得其精髓。艮、坤俱属土地,天至阳,地至阴,此乃是极阴之卦。西林寺乃纯阳僧人之所居,所尚者阳气也,得此至阴之卦,何吉之有?况且山地剥卦下有五阴爻相连,唯有最上一爻是阳,此谓西林寺貌阳而实阴,一旦此阳剥去,恐有群阴剥阳之祸,合寺僧侣无一幸免。如此看来,正是大凶之卦,相国难道不知么?”

  傅程鹏闻言,沉吟半晌,却道:“我若是在那林字双木下各添一勾,则下卦就是十画,除八得二,乃是兑泽属金。艮上兑下,乃是山泽损卦。第五爻变动为中孚卦。互卦见坤震。损者益之始,用互艮坤俱属土,并生体卦兑金,为吉卦,可以得安乎?”

  那人道:“卦是好卦,只是逆天改命,强为不可为之事,恐怕终于难成。”傅程鹏听到此话,正戳着他心事,不由得又是一惊,径自拜倒在地,说道:“天朝社稷危如累卵,傅程鹏深荷皇恩,自当匡扶社稷。纵有不可为之事,傅程鹏拼上毕生所学,也总得一试。先生大才,万望相教!”那人避开不受傅程鹏此拜,却道:“老子云:强梁者不得其死。相国执念太重,恐怕未必善终。我本见你有仙缘,这才来度你,既然你俗事未了,那此刻便还不该受你此拜。”

  傅程鹏慌忙问道:“请问先生仙名?何时才能再见?”那人笑道:“泾原乔冽,日后你若有缘,尚有拜我之时,只管往冀州寻我。”傅程鹏还待再问时,乔冽已然倏忽飘然而去,再没寻处。傅程鹏却兀自魂不守舍,喃喃道:“乔冽,这是百年前幻魔君乔道清啊?莫非真是仙人渡我,却被我绝了?”

  恰在闷闷不乐,却不料他在这寺门前一拜一嚷,早惊动众人。却有听过傅程鹏名字的,晓得这是当朝宰相,一时叫开了。傅程鹏不欲多生枝节,本待便此而去,不料住持僧闻知相国亲来,撞起钟鼓,唤齐僧众,齐到山门口跪接。

  傅程鹏见僧众殷勤,不好拂他面子,便往寺中而去。前番傅程鹏途经此地,公事繁忙,虽然提笔赠了一幅牌匾,并未去寺内多留。此时径到大雄宝殿,果然好间大寺,但见:层层楼阁,叠叠廊房。大雄殿外,彩云缭绕罩朱扉;接众堂前,瑞气氤氲笼碧瓦。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萌遮曲槛回栏。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傅程鹏看了一回,叫人点起三支香来,便在佛前跪下,暗暗祷告:“傅程鹏平生自负才智无双,素来不敬鬼神,不拜仙佛。如今功名利禄尽已享过,只望匡扶社稷,不负君恩。吾皇年轻有为,英明仁爱,所谓善有善报,万望佛祖保佑。一切灾妄亵渎之罪,傅某愿一人承受。日后陛下若得无恙归来,弟子必亲来佛前,重塑金身。”

  拜了一回,佛显率众僧向前叩见,请入方丈坐下。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十分尽礼。献茶已毕,佛显便道:“前番蒙相国相赠墨宝,合寺上下俱感厚德。今日又亲来鄙寺,实是叫此蓬荜生辉了。”

  傅程鹏连称不敢,却屏退众僧,问起红轮上师偈语。佛显听了一遍,却道:“佛法高深,小僧虽然懂得,却不敢泄露天机。”傅程鹏苦求,佛显只是不说,便也只得罢了。晚间用过斋饭,傅程鹏却想道:“陛下正值壮年,却无皇嗣。久闻此处子孙堂十分灵验,何不去拜上一拜。若能求得一个龙种,百年后继承大业,也是不枉此行。”

  便与佛显说了,那和尚登时赞道:“来此求子的施主多了,俱是为了自己一家香火,有相国这般胸怀的,着实少见。佛祖感相国之心,必然叫陛下多子多福,平安万岁。”便陪着傅程鹏一并从大殿旁穿过,便是子孙堂。

  傅程鹏看这子孙堂,也是三间大殿,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耀目。正中间一座神厨,内供养着一尊女神,珠冠璎珞,绣袍彩帔,手内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又站四五个男女。这神道便叫做子孙娘娘,乃是观世音菩萨送子化身。神厨上黄罗绣幔,两下银钩挂开,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约有数百余双。绣旛宝盖,重重叠叠,不知其数。架上画烛火光,照彻上下;炉内香烟喷薄,贯满殿庭。左边供的又是送子张仙,右边便是延寿星官。

  观了一番,随喜过后,傅程鹏便也跪地祷告,请香拜佛。拜毕,傅程鹏回去大殿,却见那子孙堂旁有许多房间,便随口问道:“此是何处?”佛显答道:“有些来求子的施主,便在此处净室宿歇。”傅程鹏心中有事,也不加多问,又与佛显回方丈谈论了一番,忽地想起门前乔冽解卦之事,心中愈加不安,便与佛显说了,要取过牌匾于林字双木下再加两勾。

  佛显不以为意,笑道:“如今江湖上装神弄鬼之辈多矣,相国何必挂怀。况且此人纵然真是乔道清,那也是道门中人,又哪里知道我佛门圣地的兴衰?”奈何傅程鹏执意要改,便令两个小沙弥去将牌匾取下,请傅程鹏添上两笔。傅程鹏写毕,其时夜已渐深,便各自宿歇去了。只等翌日墨干,再去装裱。想是这佛门圣地清心寡欲,饶是傅程鹏满腹心事,也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傅程鹏直睡到午间才起,挂念神都政务,只欲速回。唤书童更衣已毕,又用了斋饭,只待去方丈谢过佛显和尚,便即告辞归程。傅程鹏问起牌匾之时,佛显却苦笑道:“相国果然神算。若非昨夜将牌匾取下,已与山门一同被毁了。”傅程鹏大惊,忙问备细。

  佛显便带傅程鹏往山门外去看,果然那好大一座朱漆门楼从中裂断,若非早将牌匾取下,恐怕亦已粉碎。傅程鹏见了惊道:“好好一座门楼,如何便忽然断绝?”又细细一看,惊道:“咦?这怎地似是人为所致?然而这天下哪有如此大力之人,一刀便将门楼劈碎?”佛显道:“我等侵晨听到山门动静,急出来看时,便见如此。却有个面生的丑脸和尚倒在地上,断了一条手臂,又被毒蛇所咬,昏死在地。我等便将他抬回寺中,疗毒治伤,至今未醒。”

  傅程鹏大奇,便欲一见那个和尚。佛显便引着傅程鹏到了佛堂之后,净室内果然躺着一个和尚,双目紧闭,生死不知。傅程鹏看他相貌,却吃了一惊,但见:

  黑铁炭一张瘦脸,狠粗疏两道黄眉。雷公嘴,浑如怪鸟;波斯鼻,活像油瓶。落腮胡,赛过鸡毛刷帚;蒲扇耳,尽道耙田祖宗。一双鬼眼,白多黑少;两只毛拳,好似铜锤。分明是催命判官,又道是无常恶鬼。

  傅程鹏见此人形貌诡异丑陋,十分惊异。然而细细看之,更增诧异:原来此人面貌五官与红轮上师竟有五分相似,只是红轮上师垂眉善目,在那五分上多有慈悲佛气,便觉得十分和蔼顺眼。而此人则是杀气逼人,浑如夜叉降世,便更显得凶恶异常。傅程鹏奇之,便问可知道此僧姓名。

  佛显称说此僧身上并无度牒,不知身份,只有两柄随身的雪花戒刀,并非凡品。看门楼断处,似乎便是此刀所劈。傅程鹏有心查明此僧蹊跷,却终究挂念神都之事,不便久留,便道:“我昔日读古书,曾见一方蛇毒奇药,或许有用。大师若是不嫌麻烦,可令人依方抓药,或许能救得此僧性命。”佛显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何麻烦?”

  傅程鹏便传了那药方,嘱咐佛显好生看觑此人,便即回往洛阳城去了。这凶和尚是何人?咱们书中暗表,乃是红轮上师的胞弟。原来那国师红轮上师俗家姓严,却有个胞弟,唤作严红凯。幼时出家,因为严红凯面貌丑陋凶恶,那师父道他日后必然多造杀孽,却不传他本事。严红凯一怒之下,愤然而去,竟得异人相授了一套心法,终至武功大成。兄弟二人后来相见,将所学本事互相印证,各有所得。

  红轮上师将武功融入佛法,以武证佛,以佛修武。而严红凯则道:“世人皆碌碌,嗔贪痴三毒俱全。想那许多人间惨祸,俱是由人自取。佛家只知化人,殊不知人性本恶,有何化得?只消除恶,自然是行善。”于是铸造了雪花戒刀两柄,见恶即杀,吓得江湖上黑白两道闻之色变,因着他面容,便唤作怒面修罗。那疯魔杖重乐和尚多在南方活动,严红凯则踏遍北方,是以武林传说“南面疯魔,北边修罗。善恶有报,杀劫双佛。宁在疯魔杖下死,休去修罗刀下亡。”

  这严红凯在江湖上行走了多年,听闻兄长红轮上师主持白马寺,特意回来相访。却被红轮上师相托,要他于今日申时去劈了西林寺的牌匾。严红凯不明其意,却想大家都是佛家一脉,正日间人来人往,劈了山门牌匾却不好看。于是便在破晓前摸上寺来,一刀劈断了门楼,黑夜里看不分明,却不知那牌匾早被傅程鹏取去加字了。

  严红凯只道大功告成,便去门楼上摸那牌匾,想要取了半截断匾为证。不料那门楼看似朱漆蔚然,其中实则已经腐朽,有一窝毒蛇筑巢。当时门楼被劈断,那毒蛇游出,恰好严红凯伸手来摸,一口咬中。严红凯登时昏厥,自门楼上摔下,却又断了一臂,昏死在地。

  且喜寺中僧人闻知动静,前来救起,后来又用傅程鹏所传药方治好了蛇毒。严红凯见众僧以德报怨,救了他性命,十分惭愧。又听闻傅程鹏摘匾添字之事,更信是上天保佑此有德之寺,虽知未能劈开那匾,却也不好意思再行此事,谢过众僧去了。

  这严红凯因着此事,对西林寺大小众僧好生敬仰,然则红轮上师本是一片好意,要在傅程鹏走后劈了这匾,保持佛门一丝脸面。岂料天意难违,傅程鹏因与乔冽赌卦摘了这匾,严红凯又偏生提早动手,恰巧劈了个空,更被毒蛇咬中。日后正因这块牌匾,又引出那肖阳越火烧西林寺,傅程鹏弃官遁山林之事来,果然叫百余光头落地,千户婴孩丧命,又误了天朝社稷。

  这皆是后话不提,且说那傅程鹏离了西林寺回去洛阳,方至宅中,那管家敬达便扑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口称死罪。傅程鹏大惊失色,连忙动问备细。敬达说出一番话来,管教:百代社稷动摇,万里江山离析。毕竟洛阳城中有何大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