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方沫难以入眠。好几次想给陈姗姗、赵子瑜家打电话，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联系方式，手机、座机号码肯定是没有了。他抱着侥幸的心里打开电脑查寻自己的邮箱，想着即使把对方的邮箱删掉了，过去的往来邮件总不会全部删掉吧。结果大失所望。真的，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对方哪怕丁点联络信息了。他有点为当年自己的狠心惊诧。

　　怎么办？以他的才智，要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有名有姓有国家单位的公职人员的联系方式，委实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他的倔强一如陈姗姗的执拗。世间僵局都是人为制造的。

　　难以入眠，他想起赵子瑜视频中提到的“云电高科”和路小豹，想起那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想起照片上两个不同年龄的妇人，想起那飘落地面的梅花。以赵子瑜的智慧，他断不会把哪怕一丝一毫无关的信息透露给自己。他不是一直不满人皆以为方沫比他聪明吗？以这小子的个性，真还讲不准他在如此别样的时刻都想着要和方沫较量一番，谁敢担保他保险箱里提供的证据除了视频就一无用处？说不定正是验证方沫智商的测试题。

　　他掌握着方沫怕激的毛病，正如方沫抓住他爱面子的死穴一般。昔日兄弟的隔空交手，第一轮其实胜负已分了。

　　方沫在网上搜了一下路小豹，是个典型的富二代。他的家族原来是做汽车电子产品的。但是几年功夫，当年的“白云电子设备厂”摇身一变成了“云电高科”，相传“云电高科”正名以后，神助般地接到了系列政府重点工程，连创十余年包赚不陪的神话。而路小豹又是独子，他在网上的照片长相酷俊，神情倨傲，一看就是雄视天下的二世主。

　　从他的长相判断，这小子本质不坏，甚至还有点让方沫欣赏，看他的年龄，明显比赵子瑜要小了一大截，这二者怎么会有交集呢？

　　再就是那张照片，赵子瑜要传递给自己什么信息？烟雨江南？崎岖山路？古树残梅？花瓣飘零？两个女人？这些信息排列组合起来，可以有上百种解读。但应该不排除的是，照片透露的信息，应该都和赵子瑜直接或者间接地牵扯着。

　　而且，方沫初步断定，在他收到赵子瑜保险箱资料时，赵并没有发生意外。只是子瑜已经预感到大难将临，而且根本没有化解的可能，而且他还预感到，在他通知方沫的至多72小时内，灾难必然发生。

　　这是冥冥中方沫悄然动用“脑反展”研究成果侦悉的“未知变量”，而这“未知变量”目前仍然处在动态的急剧变化中。怎么办？是通知赵子瑜让他刻意规避，只要改变他在既定空间的时间变量，就等于截断了必然线性之后的偶然设计，这样，无论人家怎样设计你，只要是在同一空间，你和他就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当然，对方的计划都会落空的。或者通知陈姗姗把自己的安排告诉她。思来想去，他认为都不妥当。人家与你断了快二十年的联系，昔日的女友已经为人妇为人母，自己凭什么要去打扰？人家不一定会相信你这神神秘秘的什么研究，反而可能有别的臆测。难道告诉赵子瑜你的保险箱里的东西我收到了，如果你没死的话这两天就躲在家里不要出门？这样扯谈的事让方沫来说真的做不到！

　　赵子瑜在视频中不是说要他命的是路小豹吗？想到路小豹，他忽然想到报纸上的通栏套红广告——自从看了赵子瑜的视频之后，方沫开始仔细关注报上的本市突发新闻，看看哪里有什么命案之类——广告说的是“云电高科”周年纪念，要举办一系列活动，同时优惠酬宾，回报新老客户。活动之一就是主办一场大型音乐会，宗旨为呈现盛典、再创辉煌。

　　巧的是，这场音乐会的举办时间就是次日晚上8点。

　　本来，方沫觉得和路小豹的见面有些遥不可及，没想到有如此天赐良机。云电高科举办这样大规模的活动，而且还是要举办一场高雅的音乐会，策划这事的人肯定不同凡响，应该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大胆的设计，否则，一家商业企业，搞这样高端大雅的节目，实在有点曲高和寡，事与愿违。

　　赴会之前，方沫做了一件事。他让课题组的一位同事，正在暗恋他的数学副教授柳红女士给盟会大学数学权威——陈姗姗的父亲陈天教授家——做了一次远程视频对话——对话内容自然是请教课题数学方面的难题。陈教授耐心细致地解释，热情、爽朗的谈笑声和陈师母在一旁和蔼的招呼声，都通过视频系统传到了实验室。事后，方沫调看了这段视频，从两位老人满面喜色中可以看出，老教授家里是平静祥和的——应该说在此之前，他们的女儿女婿家同样是风平浪静的。

　　方沫的心稍稍宽慰。

　　此刻，他就坐在广州大剧院楼座的位置上。春雨绵绵，他穿了一件黑色风衣，衣领竖起，感觉不受干扰。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

　　音乐会的主题是谭盾先生的《水乐》，这样先锋、新潮又充满禅意的音乐语汇并非一般听众喜闻乐见，何况是一家企业的庆生活动，来点儿什么《喜洋洋》《步步高》倒是恰如其分，无非是体现一种欢乐的气氛，搞得热闹喜庆就行嘛。

　　后来才知道，这种安排竟是路小豹的意思，方沫才知道他的音乐修养超出一般的好。

　　在演出中，当谭盾先生微笑着请路小豹上台指挥乐队演奏一曲时，坐在第三排的路小豹大步流星，从舞台中央就跳了上去。

　　他指挥乐队演奏了一曲《弥赛亚》，情感不动声色地奔涌而出，乐段之间过度得不留痕迹，转换境界近似可以触摸的透明水晶，没有分毫的真空可以独立于音乐之外。内心也如同鼓风的帆。饱满到犹如长出翅膀，令人比飞天还要自在快意。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可以使平凡的生命变得华美而铺张。

　　方沫用欣赏雕塑一般的眼光盯着路小豹的后背，这个家伙的后背还真是持重、稳健。他杜绝了一切摇头晃脑、甩发或者抖腿、扭腰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最简洁干练的手势与台风，让所有的音符像小精灵一样飞翔、盘旋、然后直冲霄汉。尤其是他那双魅力无穷的手，手指修长、灵动，造型和节奏一样流畅并富于质感。（不知怎么，路小豹这双手让方沫想到了赵子瑜的手，那双修长白皙特别像女性的手，二者真的太相似了。）

　　一曲终了，顿时掌声雷动。

　　他笑了笑，笑容里还隐藏着一丝羞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他并非坏小子的模样，也不是那种城府很深的阴暗角色。他身高不低于一米八，相貌俊朗，看上去整洁、正派，还带有些许难得的浑然天成的艺术气质。所以，他与真正的大艺术家比肩而立时，压根儿闻不到一丝铜臭。

　　方沫的脑海一时陷于胶着。

　　他有点怀疑赵子瑜的判断了。虽然不是面对面的观察，但也算是近距离审视了。这小子骨骼清奇，身形俊逸，虽未及双目对视，无法读心体意，但是生就此等皮囊者，绝非邪恶歹毒之徒。

　　方沫自离开小渔村到广州求学，之后做教授做总裁，年华流水，阅尽沧桑。当年与赵子瑜一同被盟大录取，之后因为陈姗姗滋生隔阂，到后来的一笑泯恩仇。否则，赵子瑜也不至于做生死之托。但是，眼前所见，似幻似真。难道路小豹这小子双重性格？或者他的伪装已经达到逃过方沫眼睛的等级？方沫先是个治学严谨的学者，再才是个处事圆滑的企业家。物理学不容他有一丝一毫误差，地产集团总裁的位置也不允许他对任何事情马虎。他作了一下深呼吸。思忖着，看来，此次的挑战真不是一般等级的。他忽地抖擞了精神，像刚打了吗啡。看来，赵子瑜也是唯一一个能拿住他死穴的人。方沫真的被激发了。只有强敌的存在才能激发他高昂的斗志。

　　从广州大剧院出来，细雨已经停了。这就是广州特色，有人说，在广州雨虽多，但是连续下一个钟以上的真是少见。公司的事方沫不是很操心，他有个很敬业的副总欧阳克武，忠诚可靠，定期向他汇报工作，小的事情方沫就交给他全权处理，虽然方沫是实诚地产集团实质上的掌门人，但是对外他只是宣称自己只是个名誉总裁，因此即使盟大实验室的同事，都弄不清楚方教授的真实身份。

　　因为灵感凸显，他去了一趟实验室，他的实验室在盟大海珠老校区，从实验室出来，上弦月已经在云缝中穿行了。出了学校的北门，过马路，便是望江帝景苑。楼房是深灰色的，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但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远观江中的五光十色的游船和号称小蛮腰的彩灯灵动的广州塔。加上户外极其讲究的园林景致，这里的身价就不言而喻了。

　　方沫没有住在盟大校园里，他之所以花高价买下帝景的房子，一是为了逃避当初和陈姗姗在盟大校园花前月下的诸多记忆；二是真的看上帝景开发商不同凡响的园林设计。

　　他进了门，打开灯，把钥匙放在鞋柜上的一个古陶瓷碗里，蓦然发现碗下压着一张纸条，是保姆（小姨子）师容清秀的字迹:老板（方沫不准她叫姐夫），书房里有扇窗户的玻璃裂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您得请人换一下。

　　方沫转身去了书房。靠西面的窗户当西嗮，平常遮阳的厚重窗帘很少拉开，别的窗户玻璃都好好的，显然是西窗的玻璃裂了。方沫信手拉开窗帘，着实一楞，原以为只是浅浅的一条裂缝，却发现裂缝如同一道闪电，绽放在整块玻璃的中央。方沫住在九楼，没有外袭的可能性！那这道冰裂般的裂缝到底是如何来的？

　　方沫的内心忽地一沉，自然首先想到赵子瑜，第一直觉这是不祥之兆。在他的研究成果里，记载着这样的结论:任何无从解释的现象，其实都有具象所指，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它的答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