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京京的鼾声把我吵醒。我侧身准备推他，一束电光从窗外射进来，有人在用电筒照我们。随即听到外面在说:“就几个小毛孩，将他们赶走。”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家都被惊醒。我赶紧穿上衣服跳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到几个红卫兵正在踢门。于是我对“战士”们说:“不好，快起床，有人要赶我们走。”

　　别人都穿好衣服走到我身边，只有万钱还缩在被窝里不敢起来。

　　这时敲门已变成踢门。大家都看着我——是否开门。而我也拿不定主意。想想觉得应该向他们喊话，问清情况再说。

　　“喂，”我说，“红卫兵同志，你们为什么要踢门？”

　　“别废话！”外面应道，“赶紧开门，我们要进来睡觉。”

　　“里面太小，我们睡觉都挤，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他m的，开不开？不开我们就撞门。”

　　怎么办？这时有人说开……有人说不开……而我觉得不开也不是办法，开了再跟他们讲道理。但是，绝不能让他们进来，有话在门外讲。

　　门开了，真巧，外面站着五个男红卫兵。看上去年龄都比我们大，十五六岁的样子，估计是中学生。

　　这时我礼貌地喊了一声“同志！”然后指着屋里说:“你们看，不是不让你们进去，里面确实太小，我们五个人都很挤，你们再进来肯定不行。”

　　为首的那位把头伸进去看了看说:“小是小点。这样吧，我们太累了，今晚你们出去让我们睡，明天晚上我们再让你们睡。”

　　“这不行。”我说，“我们也累了一天，今天晚上才来的。同志，你们还是去别处想想办法吧。”

　　这一位在犹豫，而另一位则卷起袖子说:“别跟他们啰唆，把他们赶出去。”

　　这时，万钱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说:“你们是**的红卫兵吗？怎么这么不讲理呢！什么东西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他们哪里跟你理论，跳起来的那一位一把揪住我，其他人也摆出打架的阵势，万钱又缩进了被窝。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危急关头，京京尽显英雄本色，他猛地将抓我的那一位撞开，随即从墙边抓起一根桌腿向一张坏课桌砸去。只听“啪”的一声，桌面断成两截，然后大吼一声:“不怕断腿的就打吧！”

　　真有效，不仅其他几个后退几步，就连最凶的那一位也直皱眉头。大概这帮人以前欺负的都是些任人宰割的走资派，今天碰到的却是一位无畏的红小兵。最后，在京京这位金刚面前，那伙人退缩了。

　　击退他们后，我们回到屋里。大家由衷地感谢京京，交口称赞他勇敢，有魄力，是位英雄。

　　而他并不谦虚，讽刺我们:“你们不是学习成绩比我好吗？依我看顶个屁用。刚才我们的万班长头都吓得缩到屁眼里了。今天要不是老本人，这会儿大家都在过道里乘凉呢！”

　　事实摆在面前，大家不得不服。

　　经过这番折腾大家更加疲惫，接下来睡得像死猪一样，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昨晚扔在草上的湿衣服已被烘干，并整齐地叠放在各人枕边上。怪了，是哪个活雷锋为我们做的好事？大家想来想去觉得不会是别人，肯定是那位天使般的大姐。

　　我们上过厕所后再去洗漱，接着又去找饭堂。哎哟，饭堂里面满是人，个个都在往售饭的窗口挤。每张饭卡供应两个馒头和一碗青菜豆腐汤。待我们端着饭菜从人堆中挤出来时，馒头没少一个，碗里的汤菜只剩下一半。

　　饭后一看时间不早了，狼山今天已来不及去，于是大家都说出去逛街。半天下来，主要逛了百货大楼和人民商场两个大商店。

　　晚上找到一家电影院，当天上演的是《英雄儿女》。看电影的人很多，我们只打到最晚的一场票。其实这部英雄赞歌早被大家看烂了，可是总还觉得看不够，特别崇拜影片中的王成叔叔，因为他那手持爆破筒与美国鬼子同归于尽的英雄形象太震撼人心。

　　回到住所已是午夜。大概是英雄附体了，个个显得精神十足毫无睡意，还玩起了扑克牌。京京提议来争上游，并提出下游从上游裤裆下面钻过去。这种耻辱的规则，遭到大家坚决反对。之后万钱建议上游刮下游十个鼻子，可是荣方又不同意，他说让下游罚跪就行……总之各有各的主意，无法统一。

　　这时京京又来主意，他仗着自己身体好，又想出一个新花样:“那这样吧，我让一步，你们也让一步。不钻裤裆，改喝冷水吧。下游喝三杯，四游喝两杯，三游喝一杯，二游喝半杯，上游不喝。”

　　大家听后都觉不妥，大冷天里喝凉水谁吃得消。可是这次反对并未奏效，京京不再让步，弄得大家争吵起来。眼看牌将打不成，我对反对者说:“这次出来京京功劳不小，大家给他点面子吧。”转而又对京京说:“你提的规则也要改一改，每盘只罚一个人。另外，下游喝三杯水也嫌多，依我看只喝一杯吧。”

　　这样，他们才勉强接受了我的意见。

　　第一盘下来我是下游。哎哟，一杯冷水凉透全身，不光牙齿发糊，就连舌头都已经麻木。

　　第二盘京京输了。他很豪爽，二话不讲，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还咂咂嘴说:“度数不高，好喝，好喝。”

　　几盘下来，多的人已喝了三杯，而万钱却一杯还没喝。正当他洋洋得意笑人时，手上一盘输了。其他人喝水还算爽快，轮到他却想耍赖，死活不肯喝。这怎么行，别人的心都凉透了，能让你一个人暖和吗？谁也不肯饶他。于是，大家一哄而上，将他按倒在地。这时压腿的压腿，摁头的摁头……京京卷起袖子，端起水杯就灌。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求饶:“你们放开我吧，我喝，我喝。”

　　水是喝了，可就是喝得很不规矩，一杯水被他晃掉半杯。大家不依他，京京又去倒来一杯，说是要加倍罚他。这时我看到万钱身子在哆嗦，想起临行前他母亲对我的嘱咐，于是赶紧拦住京京:“好了，饶他一次吧。”

　　随后我又说:“今晚就打到这儿吧。也不知道你们肚里怎样，反正我肚子里像结冰似的凉透了。另外天已不早，明天还要去狼山呢。”

　　其他人都求之不得，个个说好，望北还捧起一把牌抛向空中。只有京京一个人不同意。大家不再理会他，个个都钻进被窝。我抬头看看京京，他噘着嘴，孤独地坐在那里收牌。

　　刚躺下不久，问题就来了。可能是水土不服和凉水喝多的缘故，万钱缩在被窝里“哎呦，哎呦……”地哼着。声音惊动大家，问他怎么了。他说肯定是喝了冷水肚子疼。我叫他快去厕所，他说熬会儿再说吧。

　　这时大家都躲进被窝偷着笑。

　　过了会儿哼声越来越大，他赶紧穿衣去了厕所。他一走，个个都把头钻出来起劲地笑他。

　　好长时间他还没回来。我心里开始担心起来，起身抓了一把草纸跑向厕所。

　　过道里就能听到他的呻吟声。我快步跑过去，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摁着肚子蹲在坑槽上哭。我赶紧站到他面前撑住他。他拉过几阵后，疼痛缓解了一些。这时他告诉我，已经痛了好几阵，再这样痛下去恐怕人就要死了。我安慰他别瞎想，并告诉他便水里没见到红色，应该是水泄，不会有大问题，这种情况主要是白天挨冻，晚上又喝了冷水造成的。不要紧，拉光了就好。之后他又拉了几次，后来就好多了。

　　我扶着他走出厕所。可这时我的肚子也痛起来。我丢开他，叫他先回去，自己返身跑进厕所。好容易熬到拉下裤子，便水就稀里哗啦地喷出来……待疼痛稍有缓解刚想起身，紧接着又是一阵痛，我不得不再次蹲下去。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荣方也提着裤子跑进来。紧接着望北又大骂着京京冲进来。这下可好，拉稀声，呻吟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三个人在市一中厕所里演奏了一首“稀里哗啦交响曲”。疼痛仍在折磨我们，大家蹲在厕所里互相安慰着。

　　这时京京也来了。不过他不是进来“演奏”的，而是来向我们赔礼的。他将大把草纸分到我们手中，嘴里横一个对不起，竖一个他害人……尽管他态度很诚恳，可是大家都想揍他一顿。他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直到大家一起离开厕所。这一折腾已到深夜。这一夜五个人都没睡好。

　　第二天，大家没能延续昨天的好睡眠，早早地醒来。醒来时不见京京，这么早他去了哪里？四个人都说肚子不舒服，隐隐作痛。虽然醒了，却没人起床。

　　前天夜里受到惊吓，昨天夜里又受了折腾，这时已有人打退堂鼓。首先开口的是万钱:“一悬，你们去北京吧，我不想去了。我胆小，又怕吃苦，肯定坚持不到北京，说不定死在路上都可以，到时怕是更加害了你们。我晓得大家都签过协议，并且还发过誓，我这样做是在破坏规矩，扫大家的兴。这样吧，我把回去的车票钱留下来，余下的都给你们，就算用它来弥补我的过错吧……”他苦巴巴地说了一长串。

　　“你讲的些什么话！”我责怪道，“走之前大家说好要统一行动，就是回去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前途，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你倒好，万里长征才走了一小步就已经歇气，这么回去不是要把别人的大牙笑掉吗？我看你还是再坚持一下吧。”

　　没等万钱回答，望北插话了:“一悬，我觉得万钱讲得不错。不要说他，我也想回家了。你刚才背的那段**语录，那是要求大人们做的。我们要是再这样走下去，不要说见到**，就连我们的爹妈恐怕也很难再看到。”

　　我没回答他，想再听听荣方的意见，我问他:“他们都想回家。你呢？”

　　他回答得很圆滑:“如果大家都想回去，那我也没意见。”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也不坚决，那些漂亮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既然大家去意已定，那我就顺从吧。

　　“好吧，”我说，“就依你们说，回去吧。”

　　这时京京正好走到门口，他冲进来问我:“回去？你们想去哪里？”

　　荣方反问道:“一大早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回答道:“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好，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刚才我是去给你们买药的，你们看，这是止泻药黄连素。”说着，又倒开水又发药，殷勤备至，服务周到。好事做了，又开始调侃:“昨天夜里你们在‘大饭店里’吃得太好，那叫思甜。今天弄点黄连素给你们尝尝，这叫忆苦。”说完，大笑。笑过后又说:“我晓得你们都不想起来。这样吧，我把早饭打过来给你们吃。”

　　肚子里不舒服，谁还想吃东西。四个人齐声喊道:“不吃，不吃，要吃你一个人去吃。”

　　“不吃白不吃，我一个人去食堂把五碗粥全部喝光。你们不要等我把粥灌下去再跟我反悔，我可没有你们那种本事再将它吐出来。”

　　放在往常，大家肯定不会饶他。可这时大家都不舒服，也就没人搭理他。不过他说喝五碗粥应该是真的。此人力大无穷，但也肚大无比。据他自己讲，每逢大年初一，他一顿能吃二十个元宵。

　　他刚走出去随即又折回来，一屁股坐到我的枕边说:“想起来了，刚才你说要回去，你们到底要回哪里去？”

　　我把商量的结果告诉他，他听后暴跳如雷，大声嚷道:“你们都是些怂包！都是些不讲信誉的小人！出来之前大家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且还赌咒发誓，这些你们都忘啦？”

　　平常嘴拙的他这会儿像扫机关枪似的扫个不停。大家觉得理亏，也就无人跟他争辩。

　　嚷了一阵，没人应答。他知道无人搭理并非好事，证明此事已无可挽回。想必他已败劲，又坐到我的枕边，再也不吭声。

　　这一天大家哪里也没去，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四个人都躺在被窝里取暖。而京京则一言不发地坐在被单上玩扑克牌。

　　第三天大家又窝在屋里闷了一上午。中午我们在市一中吃了一顿最后的午餐，然后交上饭卡，卷起铺盖，介绍信也不要了。京京这个活雷锋将所有人的包都拎过去，大家搭上公交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一声长笛，汽车进了覆釜车站。就这样，百日行程三天就已完成；还没见到领袖的影子，梦就醒了；全聚德的烤鸭味还没有闻到，肚子却已经泻坏。

　　丰乐桥上，大家沮丧地道别。这时京京从左臂上摘下袖套，并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行为约定”，看了一遍后将两样东西揉揉搓搓扔进河里。至此，大家费尽心机、精心策划的一次“长征计划”，前后只实施三天即已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