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10章 父亲被抓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抄家后第三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可是到了半夜还没回来。母亲慌了,带着哥哥一起去酒厂找他。回来后,母亲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我问哥哥出了什么事。哥哥告诉我,没见到爸爸,只是一个造反派头头跟妈讲,说爸被关起来了,什么时候放人,这要看爸的认罪态度,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把爸放出来。

  “认罪?爸犯了什么罪?”我问。

  哥哥回答:“他们给爸定的罪名是反动资本家和国民党嫌疑特务。”

  我又问:“政府不是说爸是民族资本家吗?什么时候又变成反动资本家了,还成了特务?”

  母亲说道:“最近各单位都在揪斗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单位与单位之间好像在搞竞赛似的,看谁揪斗的人多,看谁揪出来的人罪行大,谁就是真正的革命者。在这种潮流下,他们往你父亲身上栽几个莫须有的罪名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这天夜里母亲没有上床,在灯下做了一整夜针线活。

  隔天下午,我跟巷子里几个小伙伴一同上街玩。天很冷,滴水成冰。百货大楼里面暖和些,我们想去那里避寒。

  刚出门,就听见街上传来一阵敲锣声,又是哪个单位抓人游街了。

  “走,”我说,“不去百货大楼了,看人游街去。”于是大家一溜烟地跑过去。

  近前一看,我傻了眼。“坏人”当中走在最前面的竟是我的父亲。他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子,光着右脚踩在冰冷的马路上。押解他们的正是侯道凡那帮人。跟在父亲后面的是雷姨(某国民党高官留在大陆的女儿),雷姨后面四位我不认识。每人头上都顶着几尺高的高帽,高帽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六个人全被一根粗稻草绳绑在腰间连成一串。父亲是“领队”,属于头号敌人,所以他的待遇也就与众不同,除了头顶高帽外,脖子上还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打倒成望涯”。这样还不解恨,又在名字上打了一道黑叉叉。在他们的淫威下,父亲左手提着一面铜锣,右手抓着一把锣锤,边敲边喊着:“打倒反动资本家成望涯!”“哐,哐……”敲两声再喊:“打倒国民党特务成望涯!”“哐,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敲喊下去。

  这帮人还用拳脚驱赶父亲他们。路人则以笑声羞辱受害人。父亲被人整成这样,小伙伴们都把眼睛盯住我。我脸上**辣的,真想往地下钻。我麻木地拨开人群,往家里跑去。

  跑到家,哥哥正坐在太阳底下看书。我把书抢过来说:“爸被造反派们打倒了,这会儿正被他们拉在大街上游斗呢!”

  哥哥听后只是淡淡地说:“这种事情早晚都会发生。”接着把头闷下去。

  突然他将书摔在地上,跳起来怒骂道:“这些家伙全是些畜牲!文g,文g,革他m的蛋!”

  他这种举动吓了我一跳,在我的记忆中还头一次看到他发火,而且嘴里还在骂脏话。

  天未黑,母亲已回来,今天她比往常早回来了一个小时。

  进门后她把我们拉到身边说:“最近家中出了一连串倒霉事,尤其是今天下午……这对我们全家人来讲真是奇耻大辱。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以后都在家蹲着,没事别出去乱跑。从今往后要懂得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要在外面逞能好强了,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生存下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吃尽苦头,受尽折磨。批斗、游街、挨打成了常事。最“光荣”的一次是在县体育场召开的万人批斗大会上,父亲等数十名阶级敌人被押上跳板在台前示众,接受数万革命群众声讨。

  白天父亲被强制做些高强度的体力活,晚上不是写检查就是遭批斗,要么就是没完没了地交代那些莫须有的罪行。更多时候则是被逼站在会议室里面壁思过。造反派们心血来潮时,还会想些花头羞辱父亲,比如在他头上开几道“灌溉渠(阴阳头)”,往他脸上涂抹黑墨,再有就是让他去嗅尿桶里的臭气……稍有不从便拳脚相加。

  大河冰开,柳露新芽,春天来了。可是我家仍掉在冰窖里。数数日子,父亲已被抓走三个多月。

  这天是三姐的生日。一早,哥哥就带着母亲准备好的咸菜去乡下看她。中午的时候,母亲慌张地走回来,进门就说:“酒厂派人来我店说你爸疯了,刚被他们送进精神病院,你快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在父亲被关的数月里,我们一直没有见到过他。我赶紧锁好门,跟母亲匆忙往医院奔去。

  母亲跟院方说明来意,看护把我们领到父亲住的病房。门开了,母亲跟我都愣住,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疯人竟是我的父亲。

  父亲坐在地上,人瘦得皮包骨头,头发脏乱,胡须遮口,脸上有被打的伤痕,身子下面湿了一大片,他在无意识地尿尿。看护喊了一声成望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呆滞地看着屋顶,嘴里还在唠叨着:“我会唱歌,我会行礼……”

  母亲慢慢地走上前,突然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住父亲大喊一声:“望涯!”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吓得我浑身都在抽筋,同时也把医生和护士招引过来。

  母亲颤抖了几下就不动了。医生赶紧上去掰开母亲,母亲已经昏厥。于是他吩咐护工用单架将母亲送往抢救室。跟到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嘴里仍在说着:“我会唱歌,我会行礼……”

  医生给母亲检查后,吩咐护士给母亲打一针,并给她打瓶点滴。这时医生问我是不是她的儿子,我说是。他告诉我不要紧,说母亲是因为过于冲动而昏厥,待会儿就会醒过来。走时又对我说:“你在这儿好好看着你妈妈,有什么情况来办公室告诉我。”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护士将滴速调慢后,也走出去。这时,我端了一张凳子坐在母亲床边,又从裤袋里拿出一张草纸替母亲擦去嘴边上的口水,仔细地看看她,真是变化太大了,头发已经花白,眼角和额头上布满皱纹,眼窝深凹,面色蜡黄,仅仅数月她竟老成这样。想想近期家中发生的事情,这些来得太突然了,我真怀疑此刻是不是在做梦。

  如今母亲已不再出去串门,哥哥整天闷在家里,一些势利的人家也不让孩子跟我玩耍,有些人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做了无数丑事。为什么?我才十一岁,这人间的苦难怎就这样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身子渐渐地发软,不自主地伏在床边上哭了起来。

  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有人在叹息。我转过头去,是护士大姐。她蹲下来抚着我的脸说:“孩子,别哭。你妈妈醒来看到你这种样子会更加难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

  之后,她又坐下来陪我聊家常。聊天中得知以前她跟我家二姐同在一家私人诊所,师从于同一位医生,两人原来是师姐妹。这让我对她更有了一种亲近感。当她知道这些后,起身说道:“我现在就去打电话上覆东人民医院,叫你姐赶紧回来。”

  后来她对我父亲关照得不少,这对父亲的病情恢复起到了很大作用。

  她走后我关上门,又坐到床边去,用两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母亲。床动了一下,两滴泪珠从母亲眼角上滚落下来。

  “妈妈……”我捧着母亲的脸叫唤。母亲终于醒了。她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拔掉手上的针头,坐起来紧紧地抱住我。此刻,她的眼泪似潮水般地往外涌。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像今天这样冲动,并且哭得这样伤心,护士过来怎么劝也劝不住。

  也许这一次她将眼泪哭干了,在以后的岁月里几乎看不到她流一滴泪水。母亲的意志变得比钢铁还要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