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看看日历,这个月阴历十八是几号。”母亲边洗衣服边说。
我丢下手中的小儿书去翻看日历:“阴历十八是二十八号。妈,你问它做什么?”
母亲用袖口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说:“你木埔镇的姨哥请人带信,说他阴历十八结婚。到时,他希望我们全家都去喝喜酒。”
父母都是沭阳人,在覆釜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就我姨哥一个。听母亲讲,姨哥忠厚老实,小时候把他往小凳上一搁,他能坐在那里半天不动。在他十二岁时,母亲把他从老家沭阳农村带到覆釜,从此,他在本地落户。长大后,父亲将他带到酒厂里学习造酒工艺。姨哥聪明好学,不长时间就通晓全部工艺流程。当我家倒闭时,他凭着一手出色的造酒技术被木埔酒厂收去。多年来,他跟我家关系甚好,尤其对我母亲,要比覆东那个亲姐姐不知道好多少倍。
“妈,姨哥结婚我家也该送点礼吧?”
母亲丢下手中的衣服,皱着眉头回答道:“礼当然要送,只是他选的这个日子不太凑巧,往后拖几天等我发工资就好了。哎,真是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子卖。看来我又要厚着脸皮向别人借钱了。”
家穷,母亲向人借钱是常事。所以我就没再回答。
母亲在天井里晾好衣服进屋说:“这些时我的头老是发晕,记性也不好,二十五号你一定要提醒我一下,千万别把这事忘掉。”
母亲之所以要我拖到那么晚才提醒她,考虑的是借钱要尽量少借几天,这样跟人家也好开口。
“不会忘的。妈,送礼的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呀。”
我很想去姨哥家。因为每次去姨哥家,他总会让我美美地饱食一顿,不是一大碗蛋炒饭,就是一大碗猪油拌面。因为姨哥一人挣钱一人花,而我家要靠父母两人的工资养活八口人。所以对我家来讲,平时能把粗茶淡饭吃饱就很不容易了,要想吃得这么好,根本不可能。不过他平时也不是这种饮食,只是招待客人才这样。
我从东边拐过去,过了几户人家,看到姨哥家门大开着。我轻轻地走到门前,偷眼向里望去,姨哥正站在一张木椅上,背朝着我,在往墙上挂结婚照。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屁股上猛拍一下:“哥!”他“啊——”的一声,手一松,人往后一仰,要不是我用手托住他,他肯定会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跳到地上说:“你这个冒失鬼吓我一跳!好在照片已经挂上去了,否则掉下来会将玻璃打碎。如果你不扶我,我肯定会从椅子上摔下来。”
“哈哈!我妈说你胆小,还真是这样。拿去,这是我妈赏给你的红包。”
他接过去当着我的面把它拆开来,随即“哇——”的一声,然后惊喜地说:“三块钱呢!姨娘给得太多了!之前我收到的人情最大的也就两块半。”
我没应他,眼睛只顾着看他的结婚照。
“哟,你个丑八怪,讨的媳妇倒是挺漂亮的。说说看,是用什么本事把人家骗到手的?”
其实我是在逗他。关于那个漂亮姑娘为何会嫁给他,母亲早就告诉过我了。姻缘的过程是这样的:姨哥在大街上碰到镇文攻武卫的造反派正押着木埔中学的一位“有问题”的教师在游街。在他们的推搡下,“罪人”掉下一只鞋子,这时姨哥拣起来跟上去。到了镇委门口这帮人将“罪人”扠上宣传台,而我那个老实心好的姨哥却走上去帮被绑着双手的“罪人”穿鞋子。可是刚蹲下去,就被那帮人推倒在地,手上的鞋子也被他们抢去扔到旁边的大河里。
姨哥胆子太大,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文攻武卫打手的面去帮一个右pai分子穿鞋子,这不是不要命了吗?之后姨哥被这帮人揍了一顿。
后来这帮人又去姨哥单位对他的出身情况以及在政治方面的表现进行全面调查。好在姨哥在新旧社会都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并且厂里人也帮他讲话,说他是愚木脑袋、不辨是非、地地道道的老实人。这才了事。
都说好心有好报,姨哥得到的是艳报。他这次小小的“壮举”竟然赢得一位美人的芳心。美人就是那位“罪人”的女儿,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丛艳。
原来事发当时,丛艳的哥哥丛荣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所以姨哥的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回家后他将姨哥的行为告诉全家人,家人们听了无一不被他感动。后来又听说姨哥为此还差点遭到批斗,一家人更觉得对不起这位善良的小伙子。
丛母在私底下打听了一下姨哥的情况,结果憨厚的姨哥正合她的选婿标准。后来在她的劝说下,丛艳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但最终还是同意嫁给我姨哥。
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丛家请人出来说媒。姨哥听到后,先发呆,后疑惑,最后才相信天上真能掉下林妹妹,董永还真能遇上七仙女,他乐得几天几夜都精神亢奋。
姨哥笑咪咪地说:“小孩家懂什么,别胡说八道。肚子饿了吧?说吧,想吃什么,面还是饭?”这后面几句他每次必问。
“我妈说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想好日子就应该多吃点。这样吧,猪油面,蛋炒饭你都来一碗,让我一次吃够,下次再来就不……”
“叮咚,叮咚……”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冲进来一位年轻人。
“丰银!”来者喊道,“不好了,爸被文攻武卫杀了!”
听口气,此人像是姨哥的舅子。
“你说什么?”姨哥吃惊地问道。
来者又重复一遍:“爸被文攻武卫的那帮畜牲杀了!”
姨哥吓得结结巴巴地说:“真……的吗?人现在……在哪里?”
“听人说,他们正拖着爸的尸体在大街上示众呢!”说这话时,这一位几乎要哭起来。
“丛荣你别急,我们快去看看。”姨哥的话虽利落许多,可是额头上已渗出很多汗珠。
我们也顾不上将新房关上,三个人赶紧就向大街上跑去。
满大街都是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时那帮人正拖着尸体往镇委方向走去。我们赶紧奔过去。路上不时听到有人惊呼:“不得了,文攻武卫杀人啦!”
当我们靠近他们时,看到一些胆大的年轻人和孩子跟在大车后面。而文攻武卫那帮暴徒则耀武扬威地推着大车在前面吆喝。
上前一看,不得了,丛老师身上一丝不挂,满是血污,而且身首已经分离,尸体趴在大车上,头颅滚到脚边上。车上插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与人民为敌者的下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被弄成这种惨状,差点要吐出来。而丛老师的儿子要不是姨哥紧紧地抱住,肯定会摔倒在地上。
这帮畜牲拖着尸体在镇上游了好几圈,之后将尸体扔在镇东边一个草洼子里,扬长而去。这时丛母和丛艳赶过来,呼天喊地自不必说,那种惨痛场面我没法形容。很快丛母就晕过去了。
好长时间丛母都没醒过来。姨哥让丛艳叫了部人力车把丛母拉回去。又吩咐丛荣跟我守在那里,別让野狗糟蹋尸体。他去厂里借部大车将尸体拉回去。
大车借来了,同时还带来两条白色被里,一条垫在大车上。这时我摁住车杠,他们两人将无头尸体抬上车,接着姨哥又将那个极度恐怖的头颅捧上去,之后他又用另外一条被里盖住尸体。总算能把丛老师的完尸带回家。
丛家住在镇委南边一条小巷子内。车刚到门口,丛母就从屋内扑出来,伏在尸体上痛哭。一人哭,众人哭。闻讯赶来的亲戚们哭成一团。本来欢天喜地准备办喜事的一个家,瞬间却成了摆放尸体的灵堂。
我倚在天井内一棵紫薇树上。风乍起,白色花瓣纷纷落下,刹那间老天爷给人们身上披上一层白色丧衣。上天或许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死者的哀悼。
我听到身边有人在议论:“听说丛家后天就要嫁女儿。现在出现这种事情,这可怎么办呢?”
另一位则说:“哎!他们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着为女儿办婚礼呢?”
这时丛老师的舅子解释道:“我姐夫是在一个月前从文攻武卫里放出来的。本以为关在里面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各种刑法也已尝过,他们想要的东西姐夫也都根据他们的要求写给他们了。姐夫觉得短时间里大概不会再有人来找他麻烦,于是想到他们的女儿女婿已经不小,不如趁此空隙让他们完婚,也好给沉闷已久的家中带来一点欢乐气氛。没想到文攻武卫今天上午又把姐夫带走。接着就发生这种事情。”
听到这些议论,大家只敢叹息,不敢谴责这帮人。
傍晚,姨哥打电话到母亲单位,说我当天不回去了。半夜时分,姨哥叫我回他宿舍睡觉去,我没有,而是跟他们一起为亡者守灵。
后来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浮现着那个无头尸体和那个恐怖的人头,以至于吃饭都倒胃。夜里觉也睡不好,恶梦连连,常被各种可怕的情景惊醒。连想到父亲,花老师……我真弄不懂世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从此,我心中产生一种愤世心理,以及对造反派十足的仇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