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15章 最后一课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已经在家玩了三个学期。

  春节刚过,中央发出通知:要求中小学全面复课。二月初,学校贴出公告,要我们于当月十五日到校上课。

  这一天校园里十分热闹,有的同学在交流这段时间里所见到的奇闻,有的同学在炫耀胸前的**像章……总之,校内已是旧貌换新颜,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

  教务处墙上张贴着年级分班表。一看才知道我们已经连升两级,是毕业班五年级的学生了。

  班主任姓郝,是位年纪稍大点的男老师。因为他出身中农,属于党和人民团结的对象,加上他为人老实,与世无争,所以文g中他既没被人整,也没整过人。

  停课一年多的时间里,老师没课讲,学生没书读,面对课堂,老师学生都陌生了。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来。破旧礼,立新规,班长不必喊起立,老师不再说坐下。这时阚京京大声喊道:“大家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和林副主席敬礼!”话音刚落,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大声高呼:“敬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头开的很好,可是课该怎么讲呢?老师以求保身,想出一个高招,要求大家朗读**语录。那时“红宝书”人人都是随身携带的,少数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标兵式的人物还能将厚厚一本从头至尾完整地背诵下来。

  这时老师带头读,再叫全班同学跟着读。他知道,再调皮的学生也不敢不读**语录,而且还不敢读错。

  开始大家读得很好,正儿八经的不敢懈怠。时间一长就有点厌了,但又不敢不读。这时阚京京耍起小聪明,他趁换读语录的间歇,大声地喊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我们已经读的不少了,大家歇会儿再读吧。”

  **语录还能读累吗?好在他家成分好,引用语录也算得当。此话若出自我嘴,恐怕会惹来大麻烦。

  然而万钱立即反击道:“最高指示‘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要认真学一点东西,必须从不自满开始。’我们刚读了一点**语录,阚京京就已经满足喊累,还要大家休息。我看他是立场出了问题。”紧接着又来了一段最高指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不想学习**语录的人就是敌人,就是反革命,我看他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真是翻脸不认人。昔日“长征途中”的战友,此刻竟成敌人。本来我想为京京争辩几句。当想到母亲讲的那句“夹着尾巴做人”,就没了勇气。

  京京哪吃这一套,起身骂道:“最高指示‘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诗词中骂‘苏修’的诗句)你放屁也要看看时候,看看人。大家读语录的时间长了,我根据主席的教导提出来让大家歇一会儿,以便有更好的精神读下去,这有什么不好?我看你倒是不怀好意想把大家拖累拖垮,让大家彻底学不成**语录!”

  说到这里,他又站起来舞动着手臂说道:“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大家讲讲看,我和他到底谁是你们的朋友?谁是你们的敌人?”

  这番争斗,激起全班同学极大反响。班上立即分成两派:“保阚派”和“倒阚派”。思想觉悟不高,想玩的人站在京京这一边;思想激进,无限忠于伟大领袖的人站在万钱那一边。

  “倒阚派”学生吉静抢先说道:“最高指示‘说话和气,不打人骂人。’阚京京不仅态度恶劣,而且还借用**诗词来辱骂同学。我看既使我们不把他当敌人看待,他这种言论也该遭到批判。”

  她这么一讲,荣方跳起来了:“最高指示‘应该弄清楚什么是人民,什么是敌人。’我认为全班同学中阚京京最有革命精神,他是我校唯一一支串联队伍中的唯一一个想把长征进行到底的学生。你们有谁能与他相比呢?如果说他是敌人,那你们就站到敌人一边去了,你们也就成了真正的敌人。”

  “不对。”又有一位“倒阚派”同学反驳道,“最高指示‘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你们本来是想去北京见**的,结果连南通地区都没跨出就灰溜溜地滚回来了。你还说他最革命呢,我看他就是长征途中的大叛徒。”

  不知道这位“倒阚派”同学有没有想过,既然他否定阚京京南通之行,同时不也否定了万钱和其他人吗?万钱不再开口。

  可是荣方仍不服气,站起来大声地叫喊道:“最高指示‘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知道阚京京是在什么情况下才放弃‘长征’的吗?他是在‘战友’都病倒的情况下为了护送我们,才不得已跟我们一起回来的。”

  荣方声音刚落,就遭到他人驳斥:“最高指示‘人民要有勇气,敢于战斗,不怕困难,前赴后继……’你们四个人倒下了,他一个人应该继续向前进,直到最后胜利,见到我们伟大领袖**!”

  这时教室里已不是两派之争,而是群雄并起。话题也变了,大家都以**语录为武器,不仅活学,而且都在用词上狠下功夫,话题也越扯越远。

  什么“最高指示‘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最高指示,‘钢琴有人弹得好,有人弹得不好,这两种人弹出来的调子差别很大。’”

  ……

  后来竟连“最高指示‘……烂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都出来了。

  表面上大家都在活学活用**语录,实际上都是在断章取义。教室里的凳子上,课桌上全站着人,口水飞舞,语录满天,大家竞相展示自己的语录功底,标榜自己是**的好学生,坚称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者,谁都不愿输给他人。

  此时郝老师正手托下巴,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由他点燃的这场语录大战。

  还没等我们的郝老师欣赏够,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全都轰了出去,将我们的郝老师甩在身后。

  这堂课结束,我班在全校名声大震。其他班级的学生都戏称我班为“语录班”,说我班学生都是“口头革命派”。校革命委员会表面上不好批评我们,暗地里却盯上我们班。很快就给我班调来一个凶狠的女班主任。此人姓伍,名东风,教语文课的,文g开始才从乡村小学里调上来的。这一位不仅出身好,而且最大的特点是阶级立场极为鲜明,她对红五类学生充满了爱,对黑五类学生充满了恨。听其他班上同学讲,她教学水平极差,讲课中常闹笑话。像这种人也不知道是凭什么本事调到县城重点小学来的。当她进校后,凭着自己的好出身,整天跟在辛凡后面整人。因为“功劳显赫”,深受辛凡赏识,很快就被提为他的副手,登上了副司令宝座。后来学校成立革委会,她又成了校革命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介于她这种特殊身份,不难看出校革委会想整治我班的意图。本来大家在课堂上学习**语录是件好事,学后再谈谈感想不是更好吗?但是,这一切必须在老师的安排下有序进行才行。而不是像我班那样以学习**语录为幌子,结果搞成恶作剧。这种情况如果校方不加以制止,让它蔓延到其他班上去,岂不是又回到两年前停课闹革命时的状态吗?就当时而言,这种情况在中学里可能还会允许,可在小学里就难以容忍了。所以我们这种瞎闹是校革委会所头痛而不愿看到的事情。

  另外,此人身上还患有一种典型的文g病。她判别是非的标准不是以事情真像为依据,而是以家庭出身来界定。在她手里像我们这类学生注定是要倒霉的。

  铃声响起,她走进教室,仍然没人喊起立。从她阴森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心里很不舒服。

  “起立!”她自己喊道。

  接下来便是每天必做的早请示:“敬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礼毕,她又说了声:“坐下。”因为她的凶狠是出了名的,所以迫于她的淫威,大家安分多了。

  “上课之前,让我们先熟悉一下。”接着便自我介绍,“我叫伍东风,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这学期由我教你们的语文课。”随即打开课夹说道,“下面我点名,听到名字的同学请举手。魏人民,齐跃进,万钱,童书香……”点完名后又说,“同学们的名字中有的取得很好。比如像魏人民,取之于为人民服务;齐跃进,取之于大跃jin人民公社……另有一些同学的名字就不行了。像童书香这个名字就不好,书香,书香,书香门第,寓意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封建腐朽思想,是典型的封建阶级门第观和人生观的产物。而万钱这个名字则更不像话,一个腰缠万贯的人是个什么东西?不是大地主,也是资本家,要么就是……反正就是些剥削人民的人,这些都是我们要打倒的对象。所以,我希望凡是名字中与金银珠宝、才子佳人,以及跟封、资、修沾边儿的同学赶紧回去把它改掉。重取一个紧跟时代潮流,既革命又响亮的名字。”

  接下来她又激动地说:“下面我给大家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校要成立‘红小兵兵团’了。学校原有班制将被打破,每个班级改为连,整个年级改为营,全校建制为团。因此所有班干部将要进行重新选举,每连将设指导员一名,正副连长各一名。连下面再设六个排,每排再设正副排长各一名。”

  大多数同学都在叫好,而我们这些黑五类学生却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因为我们心里清楚,再怎么改革也与我们不相干。可是对红五类学生则不一样。他们之所以欢呼雀跃,因为他们知道连里所有干部将在他们当中产生,并且选上的人比以前的干部级别要“高上去两个等级”。

  果不其然,这个红色的伍老师随即就制定了选干标准:“下面大家就以这种建制选出连里各级干部吧。不过,选举之前我要强调两点:一、黑五类子女不可以参选;二、中农、小资、小商家庭成分的同学虽有选举权,但只能参选正副排长,而连级干部则在出生于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家庭的同学中间产生。”

  伍老师阶级立场真鲜明,她这种歧视我们的政策,使我们这些黑五类学生心理受到极大伤害,也为部分红五类学生侮辱、打击我们壮了胆。之后,在她的引导下他们哄闹了一阵,随即选出各级干部。其中商甘岭、阚京京、齐跃进三人以其最好的家庭成分获得最多选票,他们分别当上了指导员和正副连长。

  选举结束,伍老师开始讲课。她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其他人至始至终都叫大家学习《**语录》和“老三遍”﹙《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而她开场却讲起文g的大好形势。

  “这节课,”她说,“我想跟大家讲讲文g以来我们伟大的祖国所取得的各项辉煌成果。”接下来便海阔天空地大侃一通,“第一,在**的英明领导下,伟大的工人阶级为我国建成了世界上排列第三位的公路铁路两用跨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第二,成功地发射了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使得全世界人民都能听到从它上面播出的《东方红》乐曲;第三,铲除了封资修,砸烂了孔家店,净化了学术风气,无产阶级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回了文化阵地,教育殿堂真正回到了无产阶级革命人民手中;第四,将广大知识青年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种举措保证了年轻一代永不变色,红色江山千秋永固;第五,这也是文化大g命所取得的最重要的成果:打倒了**,摧毁了以他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揪出了隐藏在全国各地、各部门中追随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功地阻止了像‘苏修’那样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悲剧。

  “同学们,革命还在进行,今后将会有更多更大的惊喜展现在世人面前。祖国山河美丽如画,泰山雄伟,黄河壮阔,南边的……北边的……西边的……直至东边的台湾岛,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

  当她侃得正起劲时,我不识时务地打断她的话:“伍老师,我想提个问题。”

  兴致正高的她,对我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很气愤。瞪着眼,看着我说:“在我讲课的时候不想看到有人打扰我。想说什么快说。”

  “我想问伍老师,台湾岛上的人民是不是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她坚定地回答:“对。台湾岛上阴云密布,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那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我又问她:“这样说来,台湾岛上肯定不是红色的吧?”

  她一愣,然后心慌地回答:“谁说……谁说那里是红色的?”

  刚才她让我们这类同学出丑,这会儿我哪肯放过她,一定要为大家出囗气。于是穷追:“刚才伍老师不是说‘直至东边的台湾岛,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吗?这里面不也包含着台湾岛吗?老师怎么可以把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方说成是红色的呢?”

  这一军把她将住。同学们都在斥疑她的阶级立场,这种错话可讲不得,这可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好在此话出自她之口,假如一个出生不好的老师讲出这种话肯定要遭到批判,甚至被打成反革命都有可能。若是一个“地、富、反、坏、右”分子发生这种口误,那就更加糟糕,弄不好会被抓去坐牢。

  她知道自己讲错。但为了面子和尊严并没认错,而是用她的“聪明才智”狡猾地挺过去了。她是这样狡辩的:“刚才我是有意这么讲的。目的是想试试同学们的思想觉悟高不高,想让大家不要忘记那座现在还漆黑一片的祖国宝岛,更想让大家别忘了台湾人民至今还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中,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我们去解放他们。事实证明同学们的思想觉悟太高了,并没有忘记宝岛上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们。这让我这个做老师的感到十分欣慰。”说完,还拍拍手,做出一副欣喜的样子。

  难怪她能从一个乡村小学代课教师跳到我们学校,再从普通一兵混到一个造反派副司令,紧接着又钻进校革委会当上副组长。这三级跳,不仅是她对“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有着无限的恨,恐怕还与她善变善辩、阴险狡诈不无关系。

  当她巧妙地掩饰过去后,立即改变课题,又跟我们谈起**的伟人:“……同学们讲讲看,马、恩、列、斯、毛指的是哪五位伟人?”

  话音刚落,阚京京跳起来大叫道:“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z东。”

  “回答正确。但是,你们当中有谁能叫出马、恩、列、斯他们的全名?”

  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讲确有难度。可是京京想都没想就嚷道:“这还用问吗,马大爷姓马,名叫克思……”

  有的同学在点头,认为他回答得不错。

  伍老师笑了,她说:“不要乱猜。马克思不姓马,也不叫克思。马克思的全名为卡尔·马克思。而卡尔是他的姓,马克思是他的名。”接着她又跟我们讲“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可是,她刚开口就被我班的才子恽思卡住。他站起来纠正道:“伍老师你讲错了。西方人名和姓跟我们相反……卡尔是他的名,马克思才是他的姓。”

  这一次伍老师洋相出大了,再也无法自圆其说,尴尬地站在那里。当她难以下台时,救命的铃声敲响了。她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课夹子也没拿就匆忙地走出去。

  这堂课虽让伍老师丢尽脸面,也为她后来报复我们埋下祸根。因为恽思家成分也不好,祖上是地主。

  下午又有一节语文课,这时伍老师又来了。此人脸皮真厚,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似的,仍然挺着胸,绷着脸,趾高气昂地走进教室。我在想,此事如发生其他老师身上,还有脸来跟我们讲课吗?

  不过,上午的交锋也让她领教到我班同学的厉害。她再也不谈马、恩、列、思、毛了,而且语速也明显放缓,有时还口吃怕讲错话。这堂课她老老实实地沿用了郝老师的方法,让大家朗读“老三遍”和《**语录》。

  当她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的同桌,也就是刚当选为指导员的商甘岭(他父亲是伤残荣军、英模,在朝鲜战场上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为了纪念这场伟大的胜利,在他出生后,父亲为他取了这个名字),他将一张剪纸乌龟贴在前排同学的后背上,引起了身后同学的笑声。伍老师走过来问我谁干的。我说是啇甘岭,商反过来说是我。这时我们的伍老师用她鲜明的阶级立场来断案了。

  她指着我说:“你不要赖人。这种丑恶的行为只有你们这些剥削阶级的子女才能做得出来。商甘岭同学是老革命的后代,他会像你这样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情吗?”

  任我怎样争辩她就是不听,还逼我向那位同学赔礼道歉。

  此刻,我是“夹着尾巴”违心地认错呢?还是为了自身清白去跟她抗争?我选择了后者。

  “伍老师,你凭什么说是我贴的?难道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干的吗?**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还没做调查就说是我,我不服,我不会向别人道歉。”

  这下可惹恼她了。她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不服是吗?你竟敢用**语录做你的挡箭牌。**语录也是你这种人可以引用的吗?给我滚出教室去。”

  我强忍着怒火坐在位子上没理她。

  见我不从,她揪住我的衣袖往外拉。我硬赖着不动,她拼命使劲,“嘶啦”一声,我衣袖上的一块补丁被她撕了下来。同学们看到里面露出来的棉花絮,个个都在笑。有人在说:“成一悬,你干脆把衣服脱光吧。”

  她看到拉不动我,就叫阚京京和商甘岭过来助她。当商甘岭拖我时,京京将他推开,并对伍老师说:“这个怂人力气太小。让我把他拖出去吧。”

  班上同学都知道京京为人仗义,也知道他跟我关系不错。都在想,他能做出这种不仁的事情吗?大家都在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本以为他会“大义灭亲”,然而他却机灵地向我挤挤眼睛。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顺从地让他拽出教室。

  出了教室他一直把我拉到后操场上,然后松开手往地上一倒,接着便仰天大笑道:“解放啦,不用再听她瞎扯了。”

  我捶了他一拳问道:“喂,原来你拽我出来是为了逃课啊?”

  “上课?见她的鬼去吧!她讲的东西有几个人愿意听?你愿意听吗?我是趁机将你我都解放出来的。你看看,外面多好,天是蓝的,草是黄的,要比闷在教室里看她那张生锈的脸好多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僻乡里冒出来的,连‘马大爷’的名和姓都搞不清楚,还跑到我们学校来教人。”

  “你这人真没良心,不是她帮你,你能当上连长吗?这会儿你还在背后讲她的坏话,真不应该。”

  可他并不领情,眨眨那对小眼睛说:“算了吧,你当我是傻瓜吗?我还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些什么货?她是看中我力气大才让我当这个鸟连长的。你没看到她刚才就在利用我吗?你脾气真好,太能忍了。这事要放在我身上,非跟她拼了不可。宁可被她开除,也不愿意受她的鬼气。”

  “你家成分好,你可以不怕她。我不行,你没看到她那泼妇似的形象吗,恨不得把我吞下肚去才解恨。我如果跟她闹翻了,她肯定会开除我。”

  “开除又怎么样?你觉得这学堂有上头吗?你没听人家讲:‘民中(以前是民办中学),民中,二流子集中,三年一混,下乡挑粪;城南(镇办中学),城南,傻子一团,鬼混三年,照样挑糞;覆中(县办中学),覆中,秀才簇拥,三年勤奋,还是挑糞。’”

  “胡说八道。民中的学生都是二流子吗?城南中学的学生都是傻瓜吗?覆中学生再好,里面就没有坏学生吗?我家三姐是民中毕业的,四姐、五姐是城南中学毕业的,六姐和哥哥都是从覆中毕业的。他们常带同学来家里玩,我也没有看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好坏差别。不过你有句话倒是讲得不错:民中也好,城南也好,覆中也好,毕业后通通下乡扛锄头去。”

  “就是嘛。既然这样,你还恋着这个学校做什么?我是因为老子逼我上的,否则早就开溜。省得整天绑在这个牢房似的教室里看她那副三斧子也砍不动的长马脸。”

  “我也不是十分想上,在家玩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蛮好的。只是其他人都在学校上学,而我一个人被开除回家,你叫我脸往哪儿搁?回家后对爸妈又怎么交待?”

  “这倒也是。那你就忍着吧。哪一天你忍不下去跟我说一声。到时候我们两个人跟她大闹一场,然后一起滚出学校。”

  我不可能跟他做出这种事情。不过想到他能如此仗义,我心里很感激他。

  从此,伍老师对班上黑五类学生更加歧视,对我就“格外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