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这是我们小学阶段最后一天。下学期我们将迈入中学生行列。

　　上午八点，伍老师仍旧板着脸走进教室。当大家对领袖礼毕后，她照例来了一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是兴旺时期，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接下来进入主题:“这堂课是你们在本校上的最后一课。在这不寻常的五年时间里，你们经风雨、见世面，前后经过了几个不同时期。

　　“前几学期受到封、资、修思想的腐蚀，因为文g之前，我国教育方针制定大权完全掌握在以大判徒、大特务、大走资派**为首的一撮儿阶级敌人手中。从上到下各级教育战线都被他的代理人把持着。在此期间，学校灌注给你们的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孔老二的一套。

　　“中间这段时期，大家积极响应党中央‘停课闹革命’的号召，全身心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g命中去。有的在学校里，有的在社会上，有的在他们父母单位……总之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行动加入到这场大革命中。有几位同学还历史性地进行了大串联。虽然走的不远，但他们这种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这里我更要着重表扬一下史促盛同学。当他的反动老子百般抵赖自己所犯的罪行时，他毅然决然地站在革命人民一边，揭发检举他老子所隐瞒的多项罪行，从而为党和人民立了一大功。可以说史促盛同学就是我班学生的楷模，是大家学习的榜样，我为我班能有这样的好学生而感到骄傲。他这种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壮举很值得你们效仿。为成分论，不为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史促盛这样的学生在升学问题上就不会受到党和人民的排斥。

　　“最后这半年时间里，同学们自觉服从党中央号召，听从指挥，重新回到了学校复课闹革命。经过文g洗礼，你们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欣喜地看到你们确实不一样了，变化之大真让人吃惊。停课前你们都是些萎靡不振，任随资产阶级宰割的羔羊。复课时你们却变得生龙活虎、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个个都成了革命斗士。你们积极参加教学改革，彻底摒弃了封、资、修那一套教学方式，继而用马列主义、毛z东思想为教材，使得学校这块教育阵地真正地回到无产阶级手中。”

　　讲到这里，她停下来喝了几口水，然后继续说道:“大家觉得时间过得快吧？**诗词中有这么一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你们五年小学生涯即将过去。你们在文g烈火的熏陶中，真正学到了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所要掌握的最基本的知识，知道了做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在对待阶级敌人这个问题上该采用什么样的暴力手段。两年来，大多数同学已从一个稚嫩的儿童成长为德、智、体全面发展，且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祖国、忠于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和林副主席的忠实斗士。我希望你们今后能把这种优秀品质和良好作风保持下去，将来成为建设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坚实栋梁，成为保卫党中央、保卫**、保卫林副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g命胜利成果的革命战士。

　　“时间快如闪电，文g烈火已燃烧数年。它将继续烧下去，烧得敌人灵魂出窍，烧得敌人灰飞烟灭，烧毁一个旧世界，重塑一个新世界。所以我们一定要将这场烈火烧到无产阶级文化大g命获得全面胜利的那一天。

　　“大家想想看，不是**老人家及时识破阶级敌人的阴谋，不是他老人家英明地点燃这场烈火将那些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野心家葬身火海，那么烈士的鲜血岂不是白流？先烈们为我们打下的红色江山岂不是葬送在他们手中？到那时曾经受过压迫，受过剥削的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岂不是重吃二遍苦，再受二重罪？”

　　最后她问大家:“同学们，你们说伟大领袖**亲手发动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g命到底好不好？”

　　大家亢奋地高喊道:“好！好！好！”

　　“我们要不要将文化大g命进行到底？”

　　“要！要！要！”

　　接下来在她的带领下，同学们振臂高呼:“打倒刘、邓、陶！

　　“打倒地、富、反、坏、右！”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无产阶级文化大g命万岁！”

　　“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阵阵，响彻校园。这堂课是伍老师任我们班主任以来上得最成功的一课，多数同学与她进行了难得的互动。今天她终于在我们身上得到了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在这高亢的呼声中，没有我的声音。

　　待大家激动过后，她转入正题。开篇当然还是**语录:“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服务。’为了贯彻落实这项原则，为了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今年小升初将不再需要文化考试，而是依照家庭出身以及个人政治表现来决定。根据这一标准，为做到不冤枉一个好学生，也不放过一个坏学生，我经过认真仔细地筛选后拟好名单，并征得校革委会批准，今年我班将有三十八名同学直升初中。”

　　话音刚落，大家议论开来。红五类生十分开心，他们庆幸不需要考试就可以进入初中。黑五类生紧锁眉头，我们知道，今后我们将被列入劣等公民流入社会。所以，“红生”个个轻松愉快，“黑生”人人焦躁不安。不过，我还存着一份侥幸，心想:或许我能升学呢？

　　“下面报到名字的同学请离开教室，八月一号来校领录取通知书。”随即念道，“商甘岭，阚京京，齐跃进，乔东升……”

　　同学们一个个离去，就连那些被打倒的干部子女也都出去了。最后她把我们五个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的学生晾在坐位上。童书香是个品学兼优的女生，她受不了这种屈辱，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自从我家被抄，丢相的事情并不少。可今天所受的屈辱比以往任何一次伤害都厉害。窗外有些同学在手舞足蹈地嘲笑我们，我感到羞愧至极。望着远去的伍老师，我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撕碎。

　　正当我们难堪时，阚京京冲进教室。他冲着大家说:“你们生什么气呢，这要摊在我身上我还巴不得呢！童书香你不要哭，等会儿我去跟伍妖师讲讲，叫她把我的名字剔掉，让你去上。”

　　接下来他把我们一个个地推出教室。

　　大家都知道他讲的话不可能实现，所以没人答理他。

　　走出教室，不少红五类生在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们。五年同窗情就被这无情的阶级斗争给划分开。从此，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学生之间变得陌生，有些同学在路上都不理睬我们了。

　　京京拉住我想跟我一起走，被我甩开。我跟我的同类一起向校外走去。

　　大家走到崇正石牌坊前停了下来。这时，相互之间安慰了几句并约好以后多见面。最后，大家在童书香的哭声中挥手告别。

　　右手背上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黑墨，我将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下到洗砚池里的一块洗菜石上将手上的黑墨清洗干净。刚上文定桥，就看到商甘岭带着几个红五类生坐在桥栏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这架势明摆着是冲我来的。当时我完全可以选择逃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样做，而是昏懵懵地继续往桥上走去。只听到一声“上！”，他们都向我扑过来。在他们的辱骂声中，商甘岭对我左右开弓，连抽几个耳光。几巴掌将我打醒，我在想:“老师不要我了，学校不要我了，同学们又歧视我。辍学了，没出息了，我将来要成为一个二流子了。”想到此，羞、气、恨、怒，全涌上心头。这时我扔下书包，脱掉衬衫，豁出去了。我用阚京京对付“强敌”的那一招，一头撞向商甘岭的肚皮。“扑嗵”一声，他跌倒在地，捂着肚子猪一样地哼叫着。见此状况，那几位赶紧冲上来将我搏倒在地。接下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我嘴鼻流血，身子不能动弹才住手。

　　当商甘岭爬起来后，又发疯似的连踢我几脚，并且骂道:“一个资本家的龟子龟孙竟敢跟英雄的后代斗，这就是跟我斗的下场。”说完，又往我脸上吐了几口唾沫，这才带着那几位开心地离去。

　　他们走了，我想爬起来。可是刚动一下，疼痛难忍。只好趴在地上。这时听到行人在说:“别动他。这孩子在发羊癫疯。”

　　歇了会儿我动动手脚感觉好了点，这才挣扎着爬了起来。看看身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些家伙把我打得不轻。再看书包，也被他们撕破了，笔、纸、语录本洒落一地。我勉强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几张稍微干净点的草稿纸把嘴角上的血污擦去。

　　书包坏了倒无所谓，反正以后也没用了。伤心的是那件补丁衬衫已被他们踩得没法再穿了。我觉得身上发冷，也不管它脏不脏，破不破，拾起来抖抖披在身上。我扶着桥栏向前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母校，一阵酸痛涌上心头。

　　我将散落一地的东西全都塞进那只破书包，再用手指勾住包带将书包在空中旋转几圈后甩向池中，接着凭栏大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念那些“八股文”，背那些“三字经”了。

　　一只母鸭带着几只小鸭往对岸游去，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身上直冒油。我又下到水边，将脸上、身上的血污清洗干净，凉爽的池水让我轻松了许多。该回家了，母亲还在等我升学的喜讯呢。

　　“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我毫无顾忌地唱起反动电影《十字街头》中的主题歌，“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

　　行人看到我这身破像，见到我这种疯样，都以为我是大傻，也就不去理会我嘴里吐出来的是香花还是毒草了。

　　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换煤球。抬头看到我这种样子吓了一跳。她知道我从不跟人打架，今天怎会如此狼狈地走回来？

　　她放下火钳问道:“你怎么搞的？怎会弄成这样？”

　　我把上午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并咬牙切齿地发誓:“妈，你放心，**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血债要用血来还。反正我已经没学上了。很多同学也都认为我是个坏孩子。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姓商的小子打得龟爬鳖走……”

　　此话使母亲很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向来规规矩矩的我竟会讲出这种凶狠的话。

　　她愤怒地说:“你是不想要命了！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商甘岭是英雄的后代，你能惹得起他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你夹着尾巴做人。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在当今这种社会里，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只有低头走路，任人摆布。除此以外别无选择。可你偏偏不服这个理，还胡说什么血债血还。他们打你，名正言顺，这是无产阶级在对资产阶级专zheng；你去报复他们，则是你仇视无产阶级……你，不是去找死吗？”

　　她见我没回嘴，语气缓和一点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但这要看针对什么人，报什么仇，不管怎么讲，商甘岭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与那些折磨你父亲的人不一样，他用这种野蛮的行为对付你还不至于使你将他视为敌人。再说你也没有跟人家去斗的资本。悬子啊，妈不是叫你学做一个没骨气的人。可是不管你将来成龙还是成虫，目前对你来讲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我听得很认真，接着说:“阶级斗争竟搞到你们小孩子身上。古人都能提倡有教无类，可是现在是什么时代，民主社会里却做出这种剥夺他人学习权利的荒唐事情。广播里每天都在高唱向前进，向前进……这一切是在向前进吗？不知倒退到什么年代去了。哎，没学上算了，以后就在家里学做家务吧。社会上很乱，什么样的人都有，你千万不要出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懂吗？”

　　放到以前，母亲只要说那么一两句，甚至一个眼神就够了。因为我们对母亲的话基本上都是言听计从。可是今天她讲了这么许多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在这两年里，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在外面，在家里，在我个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让我无法再去听从她的教诲。今后，她所遵从的儒家思想道德观在我身上已不再起作用。

　　为不使她伤心，我违心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