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17章 石膏像事件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可恶的侯道凡又来到我家。因为父亲在他手中,所以母亲不想得罪他。

  “坐吧,侯司令。”母亲忍气吞声地说。

  坐下后,这一位指着我说:“你出去。我有话跟她讲。”

  我想:你这种东西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要留下来保护妈妈。于是没有理睬他,顺手抓起一本语录本翻看起来。

  毕竟我们不受他管束,他只好作罢。

  母亲看了一下闹钟说:“侯司令,时间不早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上班快要迟到了。”

  “不要紧,来之前我已跟你们的王司令打过招呼。你坐下吧,今天我要跟你好好聊聊。”

  “你跟他打过招呼?可是弄不好他们照样会扣我工资。我就拿这么几个钱,扣不起啊!”

  这话他听了很不舒服,绷着脸说:“你们这些人满脑子都是钱,之所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全是被钱害的。以后再不把资本主义拜金思想从灵魂深处彻底铲除,肯定还会出大问题。”

  母亲没跟他争辩,不耐烦地说:“想讲什么你就快讲吧。”

  “既然你这么催促,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成望涯很不老实,他避重就轻地交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尤其是跟那个台湾兄弟之间的特殊关系,更是藏着掖着不肯交待,我想你肯定知道其中的秘密。我今天来就是希望你能站出来将这里面的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揭发出来,这对你,对你的子女都有好处。否则,就不要我多讲了。”

  淫威之下,母亲并没有屈服。她知道他们确实在诬陷父亲。

  “侯司令,”母亲说,“尽管你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望涯通敌,是国民党留在大陆上的潜伏特务,所以你要我用证据把他的‘特务罪行’做死做实。可是让你失望了,并不是我不想揭露他,而是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揭露。我嫁给他以后,跟他哥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他们兄弟见面聊的也都是些离别思念的话题,并没有讲过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后来他哥哥去了台湾,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只有书信往来,再没有见面。望涯多数时间都在外地推销酒,所以信大多数由我收看后再交给他。上面写的都是些家常话,也没有看到什么特殊内容。解放后,我们前后共收到六封从境外寄来的信,五封是五六年之前从香港寄过来的,另外一封是前年从新加坡寄来的。六封信我们都没拆就交给政府,这些有据可查。所以今天你来我家要我去揭发望涯的特务勾当,我真的拿不出他通敌的证据给你。我想,你们不希望我捏造事实去揭发他吧?”

  希望落空,他恼火地说:“你们两个老东西真是一对浸在屎坑里的石头。好吧,那我们就用我们的方法让他开口吧。”

  他撂下这句狠话,起身走了。

  他们的对话我都听在心里,真是太气人了。为泄心火,我伸手使劲地在灯柜上一抹。这一抹不得了,无意中把那尊**石膏像抹倒在地。母亲大惊失色,捂住嘴不敢叫出声来,额头上都在渗汗。

  我知道闯祸了,赶紧把门关上。当母亲缓过神来后,拿来一只米袋,拉着我蹲下来捡拾地上的碎片。

  真该我们倒霉。碎片还没捡尽,那个家伙已破门而入。原来他把自行车钥匙忘在我家桌上。这下天塌下来了,他一手夺去母亲手中的米袋,恶狠狠地说:“一看就知道你们这对母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你们对我们伟大领袖**怀有刻骨仇恨,因为是他老人家带领我们打倒了你们这些反动资本家,结束了你们榨取人民血汗的美梦。所以我刚走,你们就对他老人家下此毒手。你们哪里都不许去,等会儿人民会来收拾你们。”说完,拿起钥匙,抓着米袋走了。

  我欲上去抢夺,可是被母亲紧紧抱住。她知道,这样做只会罪上加罪。

  接下来,母亲抓住不多的时间吩咐了我两件事:一、两人要统一口径,就说石膏像是她抹桌子不小心碰倒在地上的;二、一旦她被抓去,要我离开城里,到乡下姐姐那里去。

  我一桩都不想依她,倔强地说:“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怎么可以往妈身上推呢。不等他们来抓,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母亲揪住我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急死。我这把老骨头就是被他们拆散也无所谓。可你还小,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套到你头上,会让你一辈子翻不了身。”

  “妈,你别说了。再说多少我也不会听你的。”

  母亲急了,扬手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暴怒地说:“你不听妈的话,是吗?那我现在就打死你。这样总比你被人绳捆索绑牵上大街示众好。”说着就去拿扁担。

  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这会儿却要用扁担抽我。

  看她急成这样,我赶紧说:“妈,你别生气,我听你的。”

  这样她才扔掉扁担,然后十分怜爱地抚着我的脸说:“妈走后你不要一个人蹲在家里,这样妈会不放心。去理想公社吧,相比之下你小姐姐那里离城近点。另外你这次下乡不要再走着去,灯柜抽屉里还有两块钱,你都带上,打张车票,余下的交给你姐姐。跟她讲,叫她们不要担心,只要妈一放回来,就去找你们。”

  当想到再过一会儿母亲就会被造反派抓走,我伏在母亲身上难过极了。

  侯道凡领着一帮人进来了。来的人当中不仅有酒厂的造反派,还有居委会佟主任和母亲单位王司令带过来的人。

  佟主任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母亲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侯司令却反驳道:“你这个臭婆娘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你说你是在抹桌子的时候不小心将主席像碰倒,可是我进来的时侯既没看到柜面上潮湿,也没看到柜上面有抹布,你们是蓄意这样做的。”

  不等母亲解释,他又对那位王司令说:“王司令,你别听她啰唆,快把这个老东西带走。你们不带,我可要带人了。”

  王司令听了很不舒服,冲他道:“就你侯大司令忠于党、忠于**。我们这些人都是口头革命派,是不是?我们单位的人犯法我们自己会处理,还轮不上你来抢功。”说完,头一扭,对自己人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押走。”

  眼看母亲就要被人抓走,我紧紧地抱住她不放。这时佟主任拍拍我的背脊说:“悬子,快把你妈放下吧。这样做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我没听她的,仍然紧抱住母亲不放。最后被候道凡使劲地分开。

  母亲被他们押走了。我紧跟在他们后面哭闹着。这时闻讯赶来的顾妈拦住我说:“悬子,别这样。你妈看到你这样子会更加难受。快跟我回去吧,我想问你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此刻我已伤心到极点,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一边跺脚,一边发疯似地嚎叫……结果被顾妈叫人强行将我拖到她家。

  我坐在她家椅子上,任凭她怎样安慰都无法平静。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把侯道凡要我母亲揭发父亲,以及母亲交代我的那些话(能跟她讲的东西)告诉她。

  她问我:“这样说来,主席像确实是你妈无意中碰倒的?”

  我烦躁地说:“是这样子,我妈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别急,”她说,“急也没用。这种事情不管发生在谁家都会有麻烦,在你们这种人家发生就更不用说了。”

  她又安慰我:“明天我去你妈单位打听打听,看他们对这件事情如何处理。上次他们抄你家,我跟那个王司令接触过,看上去还不是个十分蛮横的人。”

  “谢谢顾妈帮忙。”

  “谢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去打听打听,根本谈不上什么帮忙。天不早了,你赶紧去车站吧,再迟就赶不上车了。”

  “不,我家门还开着呢。我要回去把我妈帮我顺好的衣服带走。谢谢顾妈。”

  回家后,我在屋里一会儿捶墙,一会儿踢凳子,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于是锁上门,向母亲店里奔去。

  来到副食品公司造反司令部所在地。我跟守门人说我要进去见我母亲,他拦住我不让我进去。不让进去我就赖在门外不走。不走没用,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得坐在地上学红卫兵静坐。静坐也没用,一直坐到天黑,进进出出的造反派没一人理我。

  钟楼上的大钟敲了六下之后,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从各个店里过来的营业员。认识我的人走过来问问我,不认识我的人以为我有神经病。

  “小成,你坐在地上做什么?”

  问我的人是母亲店里的苗主任。

  “苗主任,我妈被他们抓来了。”

  “这些我都知道。你这样做起不了一点作用。他们不会因为你坐在地上就把你妈放回去。听我的话,回去吧。你妈不会有大事的。”说着,想把我拉起来。

  我赖在地上说:“你不要拉我,我非要坐到我妈放出来才起来。”

  这时里面有人在喊:“苗主任,你快进来把你们店里的人数点点吧。”

  “你这孩子真是个犟头。”她松开手走进去。

  门灯熄了,大门关上,我赶紧爬起来朝门缝里看。因为开会的地方要拐过一个弯道,所以无法看到会场的情况,我只得贴着耳朵听。可是听了半天,只能分辨出男人女人的声音。后来好像母亲在讲话,尽管我已把耳朵压扁,却仍然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

  十多分钟后,里面传来响亮的口号声。这次听清楚了,他们在用打倒、砸烂……之类的流行语声讨母亲。此刻母亲正在遭受批斗。

  批斗会开了近三个小时才结束。人们从里面走出来了,走在后面的是苗主任跟那个王司令。这时王司令停下来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而苗主任则停下来对我说:“刚才我已经跟你讲了,你妈不会有大事的。不过一两天内大概还不可能放回去,你总不能坐在地上过夜吧。地上冷,快起来回去吧。”说完,俯身拉我。

  我觉得她太粘人,甩开她的手说:“你老是拉我干什么?你有力气回家拉你的儿子吧,我不要你问。”

  我这种不识好的牛劲使她很生气。她气呼呼地说:“好吧,有本事你就赖在这里坐到天亮。”说完,推了我一下走了。

  她一走,我又爬起来去听里面动静。可是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一点声音,我想母亲是不是已经睡了。本想大声地叫喊,又怕她知道我没去乡下而焦躁。后来我既没喊叫,也没回家,就在门外一直蹲到天亮。

  本来我也想将绝食静坐进行到底,可是只一个晚上就忍不住了。趁他们还没来,赶紧溜到烧饼店买了两只烧饼吞下肚,然后飞快地跑回原地。

  这里离钟楼不远,坐在地上就能看到上面的大钟。七点不到过来几个造反派,他们有的向我点点头,有的向我笑一笑,随即开门进去。过了会儿王司令过来了,他还像昨晚那样,看看我什么话也没讲就离开了。他刚进去,苗主任又走过来。她问我真的坐在地上过夜的吗?我没理她。她点头笑笑转身走了。

  由于整夜没合眼,我坐在地上打起瞌睡。

  “悬子,悬子,你怎会坐在这儿啊!”

  迷迷糊糊中我被这声熟悉的声音叫醒,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叫了一声“妈!”随即向她扑过去。

  这二十几个小时对我们母子来讲,恍如隔了一个世纪。我紧紧地抱着母亲,这时站在一边的苗主任直掉眼泪。

  回家的路上,苗主任跟我们同走了一段路。她跟我母亲讲:“你这儿子没白养,他从昨天下午就一直在门外陪着你,这样的好儿子以后肯定靠得住。”

  母亲听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可是父亲被抓后,我所看到的她的脸上露出的仅有的一次笑容。

  尽管母亲被造反派抓去关了一整天,并且还被批斗了一场。但是,对我们这种人家来讲,犯下如此重大的罪行只作这样的处理已经算是很轻的了。要不是苗主任从中周旋,或许还有顾妈在背后说情,以及那个王司令还没有泯灭人性,那么母亲肯定会被折腾个半死。不过从那次事件后,造反派再也不让母亲站柜台了,把她跟右pai分子分在一起,不是拖车进货,就是挑担下乡送货,母亲也日渐消瘦,枯黄不堪。

  这次事件使我再次增加了对某类人的仇恨。可是光是仇恨并无作用,关键是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强者,然后才有可能去报复他们。如何做到这一点呢?之后好长时间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