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认为要想报仇,就必须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和一身好功夫。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该死的东西打倒在地。这就是这段时间里我所悟出来的道理和起初学武的动机。
此后一段时间里,我混迹街头,整天跟在那些打打杀杀的混混后面练腿练胆。这期间见识不少,人也慢慢地学坏,草字不离口,拳腿不饶人。
时间一长,觉得这些人并无多大本事,几次斗殴我们都没占到便宜。我想,倒不如找个有名的拳师,跟他学点正宗的拳脚。
城里有名的几位拳师我都拜遍了,可是他们都因为我动机不正而不愿意教我。最后,我只能去乡下求祈求一位人称“痞子拳师”的庄师父。
之所以称他痞子拳师,因为他的门下极爱动武,先后有两位徒弟因为将人打伤被送进大牢。所以,他在社会上口碑很不好。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跑了九里地,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这位庄师父家。树荫下,庄师父正躺在一张藤椅上乘凉。一壶清茶,一碟紫桃,白发后捋,双目紧闭,一身黑色香云纱衫裤,骨子里透出一股仙气。看上去他与传说中的痞子形象极不相似。
我以为他睡着了,就站在一边等候。
“小孩想吃桃儿吗?”
我赶紧跪下去说道:“庄师父好!我是来向您学武功的。”
他微微地睁开眼睛说:“又来了一个学武的。去别处吧,我这里不收徒弟。”
“庄师父,城里的师父我都拜遍了,可是没人肯教我。求求您老无论如何收下我吧。只要您愿意教我武功,等我报仇血恨后,我愿意为你做一年马牛。”
这么一讲,他坐起来笑着说:“我这里没有下跪的规矩,跪下求人的人全都是些没出息的东西。”
于是我赶紧说道:“这么说,庄师父是愿意收我做徒弟啦?”
“是与不是,起身再说吧。”
我看到一点希望,站了起来。
接着他端起茶壶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来说:“来这里学武的人还没有哪一个跟我讲过条件,也没有一个人说是为了报仇,即使心里这么想,嘴里也不会讲出来。你倒好,小小年纪不去学校读书,满脸杀气地跑到我这里来,开口就说要去报仇。我问你,你跟谁有这样大的仇恨呢?”
“日妈的,他们说我是资本家的兔崽子。学校不要我了,班上几个出身好的狗贼还把我暴打了一顿。日妈的我要练好功夫去报复这些狗ri的。”
庄师父沉思了一会儿说:“练功是为了健体,不是为了打人。之前我有几个徒弟刚来这里都向我保证过,只练功,不打人。后来还是因为在外逞能,最后吃了官司。像你这样直截了当地说练功就是为了打人的孩子,我就更不能接收了。收了你就等于害了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步他们后尘。来,拿几个桃子回家去。”
失望的我只得再次跪下。
可他不吃这一套,抓起茶壶转身离去。
我已下定决心,不跪到他接收我不起来。
大约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又转回来拍拍我的头说:“我从没见到像你这样犟的孩子,你不要用这种下作手段要挟我。我从不对人下跪,也讨厌人对我下跪。起来吧,不然我揍你。”
他似乎已有转意,于是我顺从地站起来。
“来我这里,你家里人知道吗?”
“没告诉他们。只要不说为了打架,我想我妈会同意的。”
“你妈同意。那你爸呢?”
“我爸被厂里造反派抓走了,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噢,你爸是阶级敌人啊!这么说来他是牛鬼,还是蛇神呢?”哪有像他这样讲话的,我有点生气。
“不是牛鬼,也不是蛇神。我爸是人,是个好人。”
“好人也好,坏人也好,我只不过问问罢了,我这里可不搞阶级斗争。做我的徒弟只有一个条件,得发血誓。”
我高兴地问道:“血誓?什么叫做血誓?”
“就是将手指咬破,然后举手发誓。你怕疼吗?”
“怕疼?只要你不让我做对不起我家里人的事情,你就是用刀砍我的手我都不怕。”
这番表白他很满意。
“砍手倒不必。损害你家人的事情我也不会让你做。跟我过来吧。”
他带我走进一个篱笆墙围着的院子里,再进到一间草顶泥墙的堂屋内。这时,他指着供桌上摆放的遗像中最左边的一位年轻女子像,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就对她发誓吧。”
我很诧异,对一个女人的遗像发什么誓呢?不敢多问,只是说:“你要我发什么誓?”
“很简单,做到永远不欺负女人,不动女人一根手指就行。”
不就是不打骂女人吗,这太容易了。凳子上放着一把剪刀,我抄起它向右手中指刺去。放下剪刀后,站到那张遗像前,然后举起滴血的手说道:“我发誓,我这辈子不会打女人一下,骂女人一声。否则你就把我抓去剁头、剁尾、剁大腿,全身通通剁光。”
这样,拜师仪式就算结束了。而这时指尖上还在流血。师父从里屋拿来一张白胶布,撕下一块将我的伤口裹住,然后叫我到井边上将手上的血渍洗去,接下来又叫我拿张小凳跟他来到墙外面那棵大树下。
师父躺在藤椅上闭上眼睛。我挨着他坐下来,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开口:“你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我为什么要你在她面前发誓?”
“不晓得。”
“哎,事已过去近三十年了!那时还是民国时期,当时我跟她刚结婚不久。一天晚上,就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两人争吵起来……一怒之下我一拳打去,糟糕的是这一拳正打在她太阳穴上。因为我练过几天拳脚,出手不知轻重,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慌了手脚,赶紧上去抱住她,可是再三呼喊,她却软软地躺在我怀中没有一点反应。我背起她就往郎中家里跑。郎中一番折腾,她还是没能醒过来。我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当晚就去警察局自首。她娘家人还算好,没要我偿命。后来政府判我过失杀人,服刑十年。”
“以后呢?”我好奇地问道。
“数年后抗日战争爆发,国民政府动员我们这些刑事犯走上战场戴罪立功。我跟很多犯人都报名进了部队。后来我蹲的那个部队跟日本鬼子干了好几次,最惨烈的一次是在武汉打的。一仗下来,我们连几乎全被打光,只剩下两个人,算我命大,活了下来。在那次战役中,我亲眼看到我们的一位女护士在救治伤员途中被炮弹击中,瞬间被炸得血肉横飞,身首无存。收尸时,连一条胳臂也找不到,只剩下一只女人的小手。”
“再后来呢?”我问道。
“数年后,抗日战争结束,我已是一名连副。部队里每天都在宣传**、剿共,并动员大家做好与共军战斗的准备。这时我实在不想打仗了,心里每天都想着家中的老父老母和两个弟弟。趁着一次夜里调防的机会,我逃离部队,潜回家中。可家里只剩下老父亲一个人。父亲告诉我,在我走后的几年里,两个弟弟先后参加了新四军,之后都死在抗日战场上。母亲受不了这种打击,先是眼瞎,接着耳聋,不久就去世。在我回来还不到一年,父亲又去世了。”
看到他已极度悲伤,我没再问下去。
过了会儿,他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然后恍若隔世地说道:“去者已安,存者难熬啊。在战场上,每当战斗结束,连长看到死去的兄弟都会讲这么一句话。
“多年来,我就在这种悔恨与思念亲人的痛苦中煎熬着。”
“我晓得了。师父放心吧,今后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不会欺负,哪怕她是我的仇人,哪怕她们在我头上拉屎撒尿我也会让着她们。”
后来我听师兄们讲,说师父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自从妻子死后就再也没有娶过女人,在他心中女人已近似神。
师父坐起来看看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父,跟你学拳要送礼吗?听说城里的师父都要送礼。”
“送礼?你有什么东西可以送我?”
我挠挠头说:“有,我去卡几只老鳖,打几只‘白头哥’给师父下酒?”
他笑着说:“我什么都不要,有你这番好意就行了。我只希望你出去后,永远不要说是我的徒弟。能做到吗?”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
“能。”
后来我才明白,他跟师兄们说我一脸杀气,将来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另外,我还要为你再立两条规矩:一、习武期间不许与任何人打架;二、必须严格按照我给你制定的步骤练习。”
我都承认他。
之后他又交代我练功时间:早晨四点开始习拳三小时,下午三点开始训练体能三小时。从此,我就和大我几岁的几个师兄一起跟在师父后面苦练功夫。
师父为了压我的躁性,刚开始先教我练习杨式太极拳。增强体能则是蹲马步、撂石锁、卷城砖、举石担子,另外还送给我一副吊环让我回家锻炼。经过苦练,半年下来我的身体已发生很大变化,小腿肌肉,大腿肌肉,腹肌,臂肌,肩三角肌,胸大肌都一块块地鼓凸出来,把那些曾经跟我一起鬼混的家伙羡慕死了。
时间一长,这种软绵绵的太极拳已让我生厌。好在这时师父开始教我他最擅长的行意拳。尽管这种拳种套路比较单调,但它发力时的力量却很大。正如师父所讲,这是一个威力巨大的拳种,出如钢锉,落如钩杆,如果能把三体式站好,出手将会发出千钧之力,而他人却动你不得。我想,这才是我真正要学的东西,想打架,它肯定用得上。于是耐心地跟在师父后面学了一段时间。
因为我的悟性好,又肯吃苦,一年下来,就能与师兄们较量。跟他们多次博击,赢多输少,弄得他们很不服气。
此时我认为自己羽翼已丰,完全可以出去厮杀了。于是向师父提出“下山”请求。尽管师父认为我学习时间太短,功夫肤浅。可是我去意已定,他只好放归。
临行时我问师父可有一种一招至胜的法宝,师父想了想说:“有,不在形,在于意。一年里,你学到的只是些花架子而已,真正打起来这些起不了多大作用。要想取胜,你必须牢记三个字。”
“哪三个字?师父能告诉我吗?”
“不怕死!”
“不怕死?”
“对,不怕死!功夫再好的人也怕遇上不要命的。记住了,无畏才能无敌。”
“晓得了。谢谢师父。”
师父将我送到门边。我躬身拜别,当我抬起头来时,柴门已经关上。我知道,师父不想再见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