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二位得力干将,我心情变得很阴郁,架也打少了。一段时间里,上门告状的人不那么多了。可是,我不惹事,事情却找上我。
立秋这天下午,我赤着脚,卷着裤腿,打着赤膊,将那件刚被撕破的旧汗衫搭在肩上,无精打采地跟大生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鹤颈湾遇上“毛头”——一个喜欢耍无赖的小混混。他家住在横八字巷,我家住在磨子桥巷,虽然两巷靠得很近,可是我从不跟他啰唆,即使迎面遇上,我也不会跟他招呼。此人非常嫉妒我,常在背后讲我坏话,若不是两人的母亲都在一个单位工作,我早就收拾他了。
今天他很反常,快步迎上来说:“悬子,你不能回去,你家门口已围满人,这会儿派出所和文攻武卫正守在你家门口等着逮你呢,你一回去肯定被抓,我劝你还是逃跑吧。”
文攻武卫跟派出所两家协同抓我。这可能吗?我最近又没做什么坏事,几场不起眼的小架至于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吗?
于是骂道:“去你妈的,给老子滚远点。老子又没犯法谁会抓我?是你个狗ri的整天想看老子的笑话吧?”
骂还不解恨,又捶了他一拳。
当他站稳后,说:“你个怂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子好心好意跑来给你报信,日妈的你却把老子当成坏人。你不逃,一会儿就会被抓去,到时候你就是拳头再硬,也碰不过文攻武卫的大刀长矛,更斗不过警察的枪子。赶紧逃吧,再不逃你可要坐大牢了。”
看他急得额头上都在渗汗,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讲的是真话。可是我太了解他了,这一位属于那种嫉妒心极强,又专爱看人笑话,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真情的小人。这样一个人,我能信他吗?就连头脑简单的大生也对他产生了怀疑。
“你这个狗贼,”大生说,“就算有人要抓悬哥,你哪有这个好心跑来给他报信。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不然老子抽你。”
毛头知道大生的脾气,赶紧溜走。
我想:这小子敢骗我吗?既然不敢,那么一个坏透顶的东西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地跑来给我报信?应该是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这件事可能与我有关。否则不可能两家联合起来上门抓人。不过,这小子劝我逃走肯定没安好心,表面上看是为我好,可是这一逃,无罪也成有罪。”
我对大生说:“毛头不像在骗我。可是他也没存什么好心,不管怎样,逃跑肯定是个馊主意,我觉得还是应该赶紧回去才对。”
他说:“这个时候回去,万一被他们送进文攻武卫怎么办?我看不如让我先回去看看他们到底为什么抓你,等我把事情弄清楚再过来告诉你,到时候你再决定是逃跑还是回去。”
“不行,”我说,“我应该立即回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娘的头呢,回去再说吧。”
这时站在远处的毛头又在喊叫:“姓成的你给我听好,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已经嚣张不了几个时辰了。”
现行反革命?这话什么意思?联想到前一段时间在竖八字巷的女厕所上出现的那起反标至今还没破案,是不是有人诬陷我?真是这样,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因为书写反标罪大恶极,不仅要被判刑,弄不好还要被押进文攻武卫,让你尝遍各种刑罚,然后再将你判刑入狱。”想到这里,我头皮都在发麻。
“大生,”我抓住他的肩头说,“事情不妙,有人想害老子。”
“谁想害你?你怎么晓得有人要害你的?”
“这不是明摆着吗,派出所跟文攻武卫一起过来抓我,毛头又说我是现行反革命,这件事情肯定与竖八字巷里发生的那起反动标语有关。不要说,背后肯定有人在暗算老子。”
“说你写反动标语,打死我都不信。算计你的这个狗ri的太坏了,哪天被老子晓得了,不打他个半死绝不饶他。”
“是啊,你最了解我,虽然我痛恨很多人,可是我非常热爱**,我怎么会去写打倒他老人家的话呢!再说我也不可能去做那种蠢事!”
“是的。我也热爱**,我也不会去做那种没头绪的怂事。要么这样,我去跟他们讲,就说你爱**老人家还爱不过来呢,怎么会做让他老人家伤心的事呢。”
我推开他说:“你真是傻到屁眼门子,脸和屁股都分不清了!那些人能听你讲的这些屁话吗?你还是回家歇歇吧,老子不要你操心。”说完,扭头就走。
然而,他赶紧上来挡住我,真诚地说:“你不能走,这样回去太危险。要么我陪你一起逃跑,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我再次推开他说:“躲就能躲得过吗?我一逃,日妈的没事也会有事,好人也成罪人。你不要再跟在老子后面,老子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不过有一点你要相信我,即使他们硬往老子身上栽赃,老子也不怕。他们就是将老子打死,老子也不会承认的。”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你又没有写,他们肯定会放你回来的。悬哥,假如你真被他们抓去,我肯定会去投案,就说反动标语是我请你写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陪你一起坐牢了。”
话虽幼稚,却暖人心。我慢慢地抽开手,然后安抚他:“你想到哪里去了。二爹说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一定是个有福的人。你不要为我担心,这次肯定也会跟以往一样,顶多被他们关上几天就会放出来。你不要难过,快点把脸上的猫尿擦掉吧。”
不能再让他纠缠,于是甩开他,将那件破汗衫往身上一套,抄近路往家里赶去。
那个年代也不知怎么搞的,动不动就出现反标,今天写在桥拦上,明天写在电线杆上,后天又写在厕所里……其内容几乎都差不多,简单的几个字,不是打倒领袖,就是打倒党。
拐进巷子,家门口确实围了很多人。老远就听到大华在喊叫:“小霸王过来啦!”
抓我的人都是些老相识,带枪的两位是傅警官和戚警官。背大刀的是文攻武卫的白小队长和另外几名队员。顾妈站在他们中间,她的出现让我心中的恐惧消了一半。可是,我总感到今天不似往常,警官、打手,包括顾妈脸色都很难看。也难怪,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写反动标语的嫌疑犯。
文攻武卫的几位看见我,赶紧冲上来将我抓住,随即就用绳索将我五花大绑。我心中无愧,本能地扭动着身子。可是傅警官提着手铐走到我身边说:“老实点,不然把你的脚也铐起来。”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抓人,我很不服气。于是昂着头说:“你们绑老子……”
“老子”两个字激怒他们,随即下身就被“毒蛇”踢了一脚。这时一种难以言状的疼痛使我蹲下去。怪不得人们称他毒蛇,这家伙确实狠毒。
紧接着他又恶狠狠地说:“你他m的竟敢跟我们摆老?再摆老,看我不把你的狗头打成破瓢。”
我昂着头说:“老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四不放火、五不反对**,日妈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他抽了我一巴掌,说:“凭什么抓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说完,使劲地将我的头往下摁。
“不懂,就是不懂。”我大声地喊冤,“日妈的你们这是在乱抓人,你们不告诉我犯了什么法,老子今天就是不走。”
毒蛇的答复很简单:就一阵拳打脚踢。我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失去理智地向他猛撞过去。这家伙反应迟钝,竟愣在那里不知道躲闪。而他身边的一位却很敏捷,及时地冲上来将我扑倒在地。眼看我将要遭到一场暴打,就在此时,顾妈上来护了我。她挡住他们说:“慢点,慢点,你们听我说两句好不好!这孩子从小野惯了,根本不晓得天高地厚。傅警官最了解他,前前后后不知道被他们抓进去多少次。我想白队长也是个大度的人,不会跟这个小畜牲计较吧。”随后蹲下来用手指头戳着我的头说,“你就是吃的倔犟的苦。公家抓你,你应该顺从点才对,怎能蛮横地跟人家耍泼呢?起来吧,老实点跟我走。”说完,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为防止他们再打我,她把我推到前面去了。
顾妈又一次用她的“特殊身份”保护了我,否则我被打死都有可能。
路上,顾妈小声地跟我说:“你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吃错药了?也不看看抓你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能再犯浑了,否则懊悔都来不及。”
接着她又回头看看,随即又转过来压低声音问我:“你跟我讲老实话,竖八字巷里那起反标到底是不是你写的?此事非同小可,你要让我心中有个数。”
我说:“顾妈,你还不了解我吗,日妈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害老子。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要是我写的,我不得好死。”
她只是嗯了一声,我知道她并不坚信我的话。于是我又补充道:“顾妈,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谎?这么大的事情,真是我写的能赖得了吗?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别说了,他们已经跟上来了。”
审讯室设在街道居委会里。高大宽敞的九架梁屋让人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这时里面已聚集了很多人,多家单位的头面人物都端坐在屋子中间一张长条桌后面的数张椅子上。这几位我基本上都认识。其中有我们街道的佟主任,有派出所里新上任的瞿所长,文攻武卫的龙大队长肯定是少不了的,而让我最痛恨的酒厂造反派的头头侯道凡竟然也凑在里面。相比之下,酱酒行业的王司令则显得比较低调,只是站在他们后面观望。随着一阵脚步声,进驻我们街道的工宣队长仇英跑进来了。在瞿所长的招呼下,他跟王司令两人同坐到他身边。站着的人当中只有那个女工宣队员安畅我认识,其他都是些生面孔。照此看来,这么庞大的阵容绝不是为了抓只小鸡,肯定是想逮一条大鳄。
二爹常说,在封建社会衙门里,每当遇到重大案情都会搞什么“三堂会审”,今天他们搞的可是“六堂会审”啊。
六位大人端坐在太师椅上。三位表情比较温和,另外三位则满脸横肉、紧绷着脸,活像画中的阎王爷。
条桌左前方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两位青年男女,从放在桌上的纸笔看,二人应该是做记录的。
其他人就比较杂乱了,有的倚着柱子站,有的靠在墙壁上,还有人站在窗口抽烟。再看他们的表情,有的严肃,有的在笑,有的在打哈欠……
大堂中央放着一张小方凳,押我的人将我松绑后摁坐在上面。大概是怕我撒野,两位紧贴着我。
面对这些“大鬼小鬼”,我脑子里胀得很厉害。因此左右扭动,焦躁不安。
站在侧面的顾妈看到我很烦燥,走过来扳住我的肩头说:“安分点,下面领导问话你要好点回答。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不要乱咬人,更不能耍小性子害了自己。”讲完。又在我的肩头上狠捏一把,她暗示我:是自己写的就老实交代,不是自己写的坚决不能承认。吩咐过后,站到一边去。
首先问话的是傅警官:“你叫什么名字?”
已被他们抓过无数次,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跟他装傻,回答道:“你是问我大名呢,还是问我小名?”
“老实点。有问小名的吗?”
“哦,我叫成一悬。”
“家住哪里?”
“覆釜县,覆釜镇,磨子桥巷十九号。”
“今年多大?”
“你问我虚岁,还是问我实岁?虚的今年十四点五,实的今年十三点五,上下相差几天不要紧吧?”我给他来了个虚实全报,把站着的人全都逗笑。
可是,耍弄这种小神气必定要付出代价。这时还没消气的毒蛇走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掌打得很重,嘴鼻都在流血。我抬起头瞪着他。
他知道我不服气,举手准备再打。这时顾妈赶紧跑过来挡在我前面,她递了一张草纸让我擦去脸上的血,然后责怪我:“你这孩子怎么就改不了犯浑的老毛病呢?底下领导再问,你可不能再讲这些歪七倒八的话。”转而又对大家说:“这孩子从小得过脑膜炎,后来就一直这么神神叨叨的,讲话做事从来不动脑子,你们看他回的这些话能算一个正常的孩子吗?我敢保证:他绝对没有跟你们耍滑头的意思。”怕我再次起毛,说完,又在我肩头上狠捏一把。
“顾组长可不要护着他。”接话的是戚警官,“这家伙不仅脑子没毛病,而且还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坏冲子。为抢地盘,他被人砍断手指,同时也将他人肋骨打断;为出风头,他有组织、有计划地从上海体校骗来五位少年摔跤运动员,说是跟人家进行友谊赛,结果不按规则行事,采取卑鄙手段将人家打跑。更不像话的是:这家伙竟用流氓手段将他同伙的母亲打倒在地,并要人家向他认罪。总之这家伙是个既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亡命徒。因此,痞子们都称他为‘断指小霸王’。大家看看,这样一个神气透顶的家伙,脑子会不正常吗?关于他的恶行,压在我们所里的卷宗已有这么一大摞。”说着,两手还比划了一下,随即又说,“就等下狱了。”
这时小队长也凑上来帮腔:“我听好多人说这小子极其下作,完全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小流氓,经常采用别人想不到的畜牲主意伤害人。我看他比诸葛亮都精明,哪像一个得过脑膜炎的孩子!”
他们把我描述成了一个魔鬼,就是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我产生厌恶。我抬眼看了一下顾妈,她尴尬地站在那里皱眉头。
为帮顾妈解围,我问他们:“各位领导,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就是为了打我骂我吗?”
这时,那位一直没开口的龙大队长冷笑道:“你个小东西真厉害!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敢在这种场合撒野。不愧是一个名震全城的小霸王。”说着,转过头去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又转过头来问我,“你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县文攻武卫的龙大队长。”
“认识就好。你不想去我们那里逛逛吧?”
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但从他嘴里吐出来可就不一样了。它会让你感到寒气逼人,毛骨悚然。
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我们把你请过来,是跟你开穷心的吗?别装蒜了,我希望你在这里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吧。”
以上所有人讲的话都没有他这几句可怕。文攻武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处食人魔窟。我心里咯噔一下,倒吸一口冷气,再也不敢贫嘴了。
“我晓得你的意思。”我正经地回答道,“可是我确实不晓得交代什么。”
他看看我笑了笑,转头跟瞿所长说:“不想招就算了,让我们带走吧,到了我们那里他会开口的。”
这时瞿所长跟他嘀咕了几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我:“竖八字巷里那起反标是你写的吧。”
本来我已经不敢跟他们贫嘴,可是一下子很难改变这种坏习气,接下来还是回了一些不该讲的话:“瞿所长,我这么个大老爷们钻到女厕所里去干什么?巷子里的大华不过站在男厕所这边踮着脚,头伸到墙那边看了一眼金花儿的肉屁股,就被金花那两只‘熊掌’左右开弓,嘴巴被扇得肿得比屁股还要大。我要是进了女厕所还能走出来吗?那些娘们不把我塞进屎坑里呛死才怪。我怎么会去做那种蠢事呢?再说我从小生在甜水里、长在红旗下,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吃的就是甜奶,喝的就是蜜茶,我不知道有多么热爱**、热爱**了,我绝对不会去做对不起党,对不起**老人家的事情。日妈的这里面肯定有人在跟老子过不去,肯定是哪个狗ri的在陷害老子。大伯,大叔,大妈,大姨,你们帮帮我吧,请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害人的biao子养的抓起来为我伸冤。”
我嘴里虽讲得痛快,可是讲过后又感到后悔。
这番表白,弄的几位头面人物火冒三丈,而其他人都在呵呵地笑。
顾妈则满脸怒气地看着我。
再看龙大队长,他两眼紧盯着瞿所长,眼神中好像在说:“你不让我带走,那就看你的吧。”
傅警官就不一样了,他两手后背,眉头紧锁。他会不会在想:这小子竟敢在这种场合跟我们耍贫嘴,难不成他真被冤枉了?
趁大家议论的时候,一直没机会发声的侯道凡开口了:“你这种人还会热爱党、热爱**?你那个反动的老子能生出个什么好东西,我看你在娘胎里就是一个不成器的怪物。我儿子跟你同校,他说你在学校里就是一个坏学生。书不好好念,学不好好上,整天找人打架,结果被学校开除。所以,我看你从骨子里就对党和人民、对**充满仇恨!我劝你还是讲点老实话,把你的犯罪动机、作案时间交代出来,这样或许还可以得到党和人民的宽大处理。否则被我们的龙大队长带走,到时候怕是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这个阴险的家伙,先定性,后恐吓,恨不得立即将我拉出去枪毙才舒服。
刚才我还有点烦躁,当他们轮番对我恐吓后,反倒使我心定下来。根据多次跟警察打交道的经验,他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顶多将我关上几天即可放人,何况我的心又是实的。但是,若被文攻武卫带走,那就可怕了。
此刻我已做好最坏打算,即使被文攻武卫带去我也不会承认。实在受不了他们施加的酷刑,那就跟他们拼死算了。母亲讲得对:“宁可打死我,也不愿意看到我头上被人扣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若被他们折磨得像畜牲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仅祸害自己,还会伤及家庭,长痛不如短痛,当一切都已想透,我也就不畏惧了。
这时我慢悠悠地回答道:“你们横竖都说反动标语是我写的,日妈的我再怎么说你们都不会相信我。刚才侯司令说我在娘肚子里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天生就是一个反革命的胚子。既然这样,你们不如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枪毙算了,省得老子在世上害人。不过有个地方我想说一下,我上小学的时候,前几学期都是好学生,另外我也不是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的。没学上的原因是说我爸解放前是反动资本家,后来又说他是通台湾的国民党特务,也就是刚才侯司令所讲的:一个老反革命生下了我这么一个小反革命,这才是学校把我踢出去的真正原因。日妈的你们不相信可以到我上过的学校去问问。”
这回没人再笑了,大家都盯着我看,好像还想听我讲下去。
短暂的沉默,大队长即对小队长递上一个眼色。这条毒蛇立即上来打了我一拳,并且发狠地说道:“真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野种,你准备硬到死吗?”这还不解恨,接着便是拳打脚踢……
好心的顾妈实在看不下去,走上来假装帮他们打,她在我身上“狠捶”几拳,然后责怪道:“不知道跟你讲过多少遍,要你管住自己的嘴。可是你就是不听,少讲几句会死吗?”说完,又连捶我几拳。
顾妈讲得对,别开口,装哑巴。后来我再也不讲话了。
毒蛇退到一边去。顾妈将我拉起来坐到凳子上。这时大堂上风向变了,他们把矛头指向顾妈。
首先开口的是侯道凡:“顾大组长,我们在这里深挖现行反革命。你倒好,横说横挡、竖说竖帮,我真怀疑……”
大概他觉得话讲得有点过分,因此停下来不讲了。
顾妈已知他的意思,走到他面前说:“侯司令,你可要把话讲明白,什么叫做横说横挡、竖说竖帮?我问你,我挡你们什么了?又帮他什么了?是我带你们去抓人的,又是我把他送到这里来的,进门时我还跟他讲,一定要如实交待问题。”她指着小队长他们说,“不信,你可以问问这几位。今天你嘴里左一声顾大组长,右一声顾大组长,你这样讽刺我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说半句留半句,你是想说我包庇反革命分子呢?还是怀疑反动标语是我写的?今天派出所的瞿所长,傅主任,还有我们街道的佟主任都在这里,你可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讲讲清楚。你如果拿出我是反革命分子的证据出来,那今天我就跟你走。你如果拿不出………”
这时傅警官赶紧出来灭火,说:“顾组长可别生气,侯司令这个人我很了解他,说话直爽,喜欢开玩笑,你千万别把他讲的东西当真。”
顾组长掸掸身上的灰尘说:“开玩笑也要看是什么事情,在什么场合,像这种玩笑只有他侯司令承受得起。而我这么一个跑腿的小组长可经受不了。”
之所以她敢如此强硬,完全是因为她家政治背景太红了。
接下来她又装着要走,但是被佟主任和仇队长两人拉住。我呢,任随你们怎样逼供就是不开口。他们拿我没办法,一直耗到夜里两点多钟才歇手。
院内有一间空洞的小屋,他们把我关在里面,然后全都离去。顾妈心疼我,走时拉住那位女工宣队员安畅来到小屋窗户前,轻声地跟我说:“夜里给我好点想想,是自己写的就早点承认,省得多受苦。不是自己写的也不要瞎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站在旁边的安畅扭头朝身后看了一下,随即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金刚脐(一种五角形的面饼)递给我。
“我觉得你是被冤枉了。”她说,“真是这样,可坚决不要承认。”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顾妈,竟还有人敢关心我,并且跟我讲出这样大胆的话,这种言行真使我感动。我接过金刚脐,连说了几声谢谢。
紧接着顾妈又说:“我跟安姐的话你可要听清楚?”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黑乎乎的小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加上饿急了的老鼠又在乱啃门窗,吱吱声搞得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当想到数月前北门都天庙外墙上出现的那起反标,作案人被抓去打的遍体鳞伤,最后还被判了十年徒刑,顿时心生寒意,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这天夜里我就在恐惧的陪伴下,倚在墙角上一直挨到天亮。
第二天我又被他们拉出去。这时他们改变方法,分开来对我搞车轮战。顾妈在的时候他们对我稍微客气点,顾妈不在的时候则是另外一副嘴脸,口脚齐上……他们已认定我就是写反标的现行反革命了,全然不把我当人待。
半夜时分,情况发生重大变化。这时墙外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只见傅警官急匆匆地跑进来,先跟瞿所长耳语几句,又跟龙大队长嘀咕了一阵,紧接着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人马匆忙离去。
我和顾妈被这一幕搞懵了,稍一凝神,顾妈冲到门口说:“傅主任,这孩子怎么办呀?”
“让他回家吧。”
顾妈进屋后向四周望望,刚才还充满杀气、恐吓声不断的高屋里,这会儿却显得异常宁静。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把我拉走。
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星光下打转。顾妈说:“成婶,你儿子没事了,我把他交给你啦。”
当她看到我母亲手在发抖时,又说,“让你担惊受怕了两天,看你眼睛都熬红了,身子也像又瘦去一大框……”
母亲捧着我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好像儿子已被抓去多年刚被释放回来。我呢,紧紧地抱住她,好比死里逃生见到母亲。以至于顾妈什么时候走的,我们都不知道。
那天夜里,是我一生中过的最轻松、最惬意的一个夜晚。就像一个人在下地狱的途中被人解救,紧接着又被送进天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我将被褥捧到母亲床上,睡在她身边。母亲呢,倚着我,手抚着我的脸颊看着我,无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第二天上午,当我还在睡梦中,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我吵醒。
“谁啊?哪个吃枪子的这么急呀?”我一边骂,一边披衣起床。
门刚打开,大生即扑进来。他什么也没讲,揪住我就往外拉。
“喂,喂,喂,”我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老子就这么一件好衣裳,撕破了你可要赔我。什么事快嚼吧,老子还没吃早饭呢。”
“喝什么破粥汤,街上鬼把戏比你家破汤好喝多了。街道上那个女工宣队员出大事了,这会儿正被人拖在大街上游街呢。”
我抓住他的领口问道:“哪个工宣队员?是不是那个姓安的女的?”
“就是她。”
“她犯什么罪?”
“哇!天大的笑话!红彤彤的工人阶级,响当当的布尔什维克,红宝书从不离手,恨不得都能把它倒背下来,就她这样一个比谁都革命的人,却做了这么一桩让人好笑的事情,真要把人笑伤了……”
他半天也没把犯罪原因讲出来。笑急了,口水呛进气管,不停地咳嗽着,痰都喷在我手上。
我朝墙上抹抹手,拎着他的耳朵说:“你这个怂人真会卖关子,嚼了半天也没嚼出个名堂来。我问你,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悬哥,这下子你可要平反昭雪了,竖八字巷的反动标语就是这个女**员写的。”
我立即将他推开,门也没关,拔腿就向大街上跑去。
快到巷口,我感到身后没人。回头一看,他已拉在后面一大截。我想:大生今天怎么了?平时他可不是这样,有时比我跑得还快呢,是不是被骂生气了?想想又觉得不会,因为他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于是朝他吼道:“你是不是吃了擀面棒,脚上戴镣啦?”
他回道:“也不晓得怎么弄的,最近腿子和手膀子老是痛,路总走不快。你先跑吧,我过会儿就到。”说完,倚在一根电线杆上。
我骂了一句:“真是个没用的废物!”转身跑了。
我一口气跑到大街上,这时一行人已朝看守所方向走去。我拔腿紧追,在县政府门前追上他们。当我挤到前面一看,惊住。披头散发的安姐正被人用绳索绑得紧紧的牵在手上,脸上已涂满黑墨,一块写着“现行反革命”的小木牌挂在她的脖子上,一身晦气的她已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这哪是前天还看到的那个满面春风、精神抖擞的安姐呀。
此刻,我不知道出于何种感情,大声地喊道:“安姐,安姐……”
她好像没有听到,毫无反应。
“安姐,安姐……”我又连喊了几声,她终于把头抬起来,循声看到了我。
这时我又往前挤了挤,几乎已经碰到她了。看清楚了,她身体露出来的部分全是伤痕,衣服上沾有血污,看样子被他们打得不轻。
“安姐,安姐……”我轻轻地叫了几声。然而,她快速地把目光移过去,随即把头低下去。
一天时间内,事情发展竟如此奇特。想不到的不仅是我,还有那些唯成分论的信徒们。此刻,审训我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在场,不一样的是,牵在他们手中的犯人不是我,而是前天还在跟他们一起并肩战斗的革命战友。
安畅的行为彻底颠覆了出身决定一切,老子英雄儿必好汉的谬论,给那些疯狂叫嚣老子反动儿必混蛋的狂热分子们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从这些人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们的心情太复杂了。不过让人“敬佩”的是他们坚定的革命斗志和大公无私的革命立场。他们真狠,并没因为安畅是他们的昔日战友而手软,对她也采取了极端暴力的手段。
无独有偶,自从这次事件后,城里又出现了一起类似的反革命大要案。情况很相似,作案人竟是一位老**员的后代。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他们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真像有些人所讲的那样——活得不耐烦吗?
至于谁检举诬陷了我,我一直没有打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