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从反标事件中脱身,但积在心中的怨气却很难消除。找文攻武卫算帐吧,没这个胆量。怎么办,只有四处寻架打,这些都被顾妈看在眼里。
近一段时间,顾妈常来我家观察我。
一天中午,我跟母亲正在吃饭,这时顾妈笑嘻嘻地走进来。母亲赶紧起身端上一张木椅放在门边说:“坐吧,组长。”转身又对我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只晓得吃饭,不晓得叫人。”
我头也没抬,叫了一声:“顾妈!”
母亲见我如此无礼,气愤地说:“太没礼貌了,叫人连头都不抬,站起来给我重叫。”
家中虽贫,但母亲很注重礼节,加上昨天晚上又有人上门告状,并且闹得很厉害,就连邻近巷子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整个晚上母亲都在向人家赔礼道歉,后来要不是顾妈赶来调停,像这种麻烦事,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事情虽已平息,但母亲并没消气,这会儿我又对顾妈不恭,就更使她生气了。
其实我并不是不尊重顾妈。只是满脑子里都在想着如何去报复那位告状人,所以忽略了礼节。母亲的呵斥叫醒了我,我赶紧起身叫了一声:“顾妈好!”
“哎哟,成婶!你们家的规矩也真大,不抬头,不起身也要被责怪,我家孩子就没有这么大的规矩。再说,又不是认不得的两个人,何必这么认真呢,我的乖乖!”组长对喜欢的孩子都这样称呼,“快坐下来吃饭吧,不要听她的。”
护我几句后,她又对我母亲说:“成婶,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然而母亲刚坐下,随即又站起来指着我说:“你这个害人的东西,家中已成这样,你还有心思在外面打人。你说说,自从你出了校门,至今打了多少场架?惹了多少次祸?我看你自己都数不过来吧。我也不指望你为我分担什么,只希望你少给我带来一点麻烦,就这么点起码的要求你也做不到吗?”
讲这话时,母亲身上都在颤抖。
反标事件之前我还好点,反标事件后,我就更不像话了。不到半个月,就有好几家上门告状。
“好啦。”顾妈不耐烦地说,“我看你是王二麻子说天书,扯到外国去了。不要再说这些烦心事,好吗?”
木椅放在门边,可是顾妈却一直站着。这时她背着手走到桌边,随意看了一下桌上的饭菜。不看也罢,一看又来话了。她皱皱眉头说:“哎呀,你们家也太节约了,光炒一个青菜倒也没什么。可是碗里竟连一点油花也看不到,碧绿的青菜被你们炒成什么了,黄巴巴的,一看就晓得没放油,这种沤熟的青菜怎么吃啊?”
“我家……我家……”母亲本想辩解,可是又找不到让人信服的词,底气不足的她只得结结巴巴。
“成婶,不是我说你,我知道你家条件不好。不过再怎么困难也不能这么省。其它地方节省都可以,在吃上可千万不能太抠。我晓得,现在没几户人家能吃得起荤菜,十天八天能有一次荤,就算是过得好的了。不过再怎么穷,菜里总得放点油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下去会把孩子抠坏的。”
顾妈说了一大长串,母亲脸都被她说红了。
“是,是,是……”母亲低着头连说几个是,然后又说,“我对孩子确实不负责任啊!”
此刻母亲就像做错一桩天大的丑事,难堪至极。
事实并非这样。我家再穷,也没穷到菜中无一滴油的地步。几天前,哥哥走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跟母亲说:“妈,我在乡下已经有十多天没油吃了,你们能不能给点……油票我。等队里黄豆分下来,我再还……”
没等他把话讲完,母亲已捂住他的嘴,努力控制着心中的酸楚。
过了会儿,母亲说:“什么还不还的,你在跟谁讲话呢。我说呢,你这次回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原来是这样。你每天要干那么重的农活,没点油芯子怎么得了。你怎么不早说呢,为什么要这么苦熬?”
“家里情况我都知道。我……我……”哥哥感到很羞愧,不再往下讲了。
母亲说:“家里再窘,也要比你们在农村里好得多。”
接着母亲便从灯柜抽屉里拿出供应本,从里面取出一张油票塞到哥哥手中,说:“家里还有四两油票,给你二两(当时每人每月只配发二两油票),等下个月粮油计划发下来,我再请人带点油去给你。”
我听了觉得奇怪,本来里面只剩下二两油票,这会儿怎么又多出二两?
之后,母亲又将藏在床头棉絮下面的那只布包翻出来,并从里面拿出一元钱递给哥哥。哥哥怎么也不肯要,推开她的手说:“钱不能再拿了,这个月你已经给了我四块啦。”
哥哥走后,母亲走到煤炉前,从旁边一张摆放着锅碗瓢盆的方凳上抓起油瓶晃了晃说:“这个月还有八天,瓶里这点油你要省着用,倒油时要慢点,不要一下子冲下去。你不晓得,向人家借钱借票是什么滋味。”
后来因为我没有把握好,几次就把油倒干净了。接下来只好每天从油瓶里硬摔这么几滴应应事,偏偏这些又被顾妈遇上了。
“不对。”我说,“顾妈,你冤枉我妈。事情本来是这样的:我妈知道家里没油了,早上上班之前给了我二两油票和两毛钱,叫我去打油买菜。因为粮站太忙,打油买米的人多得不得了,我就拼命地往前挤,哪晓得把油票挤丢了。”
之所以我要编谎,是想让母亲从难堪中解脱出来。
没想到母亲脸色刷地一下变白,并且要举手打我。
顾妈不知缘由,以为母亲是为我丢失油票躁成这样。赶紧挡住她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二两油票吗,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会儿叫悬子跟我回去拿二两吧。”接着又把母亲按坐下来说,“成婶,你怎么不解释一下呢?还一个劲地死点头,我真是错怪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把它放到心上去。”
而母亲却愧疚地说:“组长,你这么说,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你说得对,在孩子身上确实不能太省,尤其是在吃上,以后我会尽量地给他多增加点油水。”
顾妈笑了笑,没有回答。之后她指着我说:“还站着做什么,快坐下来吃饭吧。以后做事要当心,尤其是在排队买东西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现在社会风气不好,虽然没有大盗,可是小偷小摸的还不少。嗯,不说这些了,东扯西扯的倒把正事忘掉了。我说话影响你们吃饭,你们先吃,等你们吃好我再跟你们谈正事。”
说到有事,母亲神情立即紧张起来,她非常害怕顾妈带来什么坏消息,于是赶紧吃完饭问道:“组长,不会又是什么坏事吧?”
难怪母亲紧张,自从文g开始我家就没有过好事。生人,熟人,朋友所带来的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弄得母亲都害怕家里来人了。尤其是到晚上,只要听到敲门声,也不管人家找谁,她都会紧张得发抖。
顾妈的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说:“叫我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好事吧。”
消息不坏,母亲才放松下来。
接着顾妈又补充一句:“不过这件事情我还得跟你商量后才能决定。”
“组长,你太客气了,”母亲说,“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吩咐吧,还商量什么呢?”
顾妈是个非常直爽和要强的人,在正经事上,从来不会跟你转弯抹角地绕圈子。不过她也不会跟你多作商量,而是自己说了算。因为她是**员又是组长,加上说话做事比较公道,所以组里人都很服她。在我的印象中,当她跟我母亲在一起聊天时,除非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否则在正经话题上她总是以一种不容争辩的口吻跟我母亲讲话。像今天这样客气,实属少见。
“话不能这样讲,”她说,“你们家的事情我确实做了不少主。但是,这也得看是什么事情。像今天这桩事我就不能自作主张了。是这么回事:上面下来一个临时工名额,去红旗医院,具体做些什么上面没说,只是说要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我在组里排了一下,找来找去总物色不到一个合适人选。要么早就参加工作,要么已经下乡插队,有两个闲在家里,可是身体又不行,一个有肝炎,另外一个有严重的肺结核。余下的只能从这些没学上的细鬼中间挑。我在想,觉得这次要人对你家来说应该是个机会。可是想想又不敢为你家作主,总觉得悬子还小,怕他去了吃不消。嗯,弄得我蛮为难的。”
没想到顾妈还真给我家带来了喜讯,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没等母亲开口,我即跳起来说:“顾妈,我肯定行,你就让我去吧。”说着便伸出右臂、秀出肌肉给她看,“怎么样,还可以吧!”
她在我手臂上拍打了一下说:“乖乖,你以为叫你去打架的吗?是去做工,就是跟大人们在一起手推肩扛地干苦力。这件事情可由不得你,要看你妈同意不同意。”
想到可以出去打工挣钱,我兴奋极了,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母亲。
此刻,母亲将两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揉搓着,紧皱眉头,正在用一种怜爱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很纠结,毕竟我才十四岁。
对我来讲这可是一个绝好机会,因为人民币太吸引我了,绝不能因她不舍而轻易放弃。
我走到母亲身边说:“妈,这样吧,让我先去试试,能做就做,做不动就回来。好不好?”
顾妈已看出我母亲的心思,说:“成婶,我觉得悬子说的不错,先让他去试试,活计重就不要勉强,反正又不是什么正式工,不做也无所谓。另外也好收收他的心,省得他一天到晚没人管,整天跟一帮聒噪鬼在一起鬼混,到处惹祸。”
这番话把母亲说服了,尤其是后面那几句。
这时母亲使劲地撕了一下衣角说:“好吧,那我就听你的。真是难为你了,你在很多地方都照应着我们,为了我家那些破事,不晓得让你费了多少心思,我们全家人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成婶,你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哪个人家没有困难的时候,再说左邻右居哪个不晓得你的为人,能为你们做点事情我心里舒服。”当她咳嗽几声后又摸摸我的头说,“这个细乖乖,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你不要看他在外面打打闹闹,可是这孩子心眼不坏,人也厚道,要不是他,我早见阎王了。”
“哎呀!”母亲叹息道,“你还夸他呢!你看他走没走相,坐没坐相,讲话更让你难受。你家没生到这种孩子,否则你肯定也会头痛。”
“也不能这样讲。”顾妈说,“他嘴里确实是脏话连天的不好听。可是话虽粗,人却非常滑稽,经常说出一些让人发笑的话出来,我倒还蛮喜欢听他胡说八道的。还有,他从来不会跟我犯犟,我跟他讲的东西他都能听进去,所以我愿意帮他。”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应该说,自从那天夜里我送她上医院后,她就对我另眼相看了。否则在我惹事后,她不可能那样尽力地帮助我,以至于邻居们跟她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他,不如招他做女婿吧。”
“我也不跟你争。”母亲接话,“总之有这么几天没人上门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实话跟你讲吧,我在上班的时候都心神不宁。有一次下乡送货,就连常走的一条路都走错,一车货多走了十几里,心里总在担心他。”
然而顾妈则说:“成婶,你别看他现在不像样子,说不定将来比谁都有出息。巴掌心厚着呢,哪个能看到前面的路。今天好不等于明天好,今天孬不等于明天孬。谁能说得准将来哪个是当官的,哪个是做强盗的。”
母亲回答道:“真像你说得那样,太阳得从西边出来。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加上他又不争气,我根本不想他有什么出息。等他长大了,如果政府能看到我们家只剩下他这么一个活宝还在城里,不让他下放,好歹能给他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使他能养活自己,我就心满意足了。”
顾妈对母亲讲的东西不以为然,她说:“你不要跟我争辩,你总以为我在安慰你。错了,我看人一般不会走眼。我不能保证悬子以后会留在城里,也不想说这个乖乖以后会有多大出息,但是我敢肯定:这孩子将来绝对不是一个窝囊废,巷子里多数孩子长大后可能会不如他。不信我们走着瞧。”
接下来她又把话题拉到临工上:“这次就让他去吧,好歹也能挣几个钱帮家中贴补贴补。其实重要的还不是钱,我想用它来锁住他的心,让他没时间到外面惹事。另外以后我再多留意,只要上面再来要人,有适合他的、好点的工作我一定会留给他。”
最后她下定论:“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
我知道母亲不会反对她做出的决定,于是大声地喊道:“伟大的顾妈!敬爱的顾妈!全国人民十分爱戴的顾妈!”
几句话把顾妈吓坏了,她吃惊地说:“我的细老子呀!你哪里是在恭维我啊!你是在要我的命嘛!以前的苦还没吃够吗,真的要在你嘴上贴封条了!”接着把脸沉下来说,“你以为人人都可以伟大?都可以敬爱?都可以爱戴吗?世上只有**老人家才能称得上伟大,才可以敬爱,才会受到全国人民爱戴。你这话是在家里讲的,要在外面这么说,既害了你,也害了我。害我到也罢了,顶多接受批评。可是你怎么得了,抓去批判算是轻的,弄不好扣你一顶现形反革命的帽子你也没处伸冤。”
难怪她生气。用她的话讲,她是**和**老人家把她从苦水里捞上来的。另外她又是一名**员,她的思想觉悟和革命警惕性比一般人要高很多。所以,她绝不容许任何人对党和**有所不忠。当然,害怕好事者打小报告也是原因之一。
这时本来就在气头上的母亲发怒了,声音提高八度说:“叫我怎么说你好呢。真是前世少你的债,让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祸根。”
顾妈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这个细东西不要高兴的太早,去红旗医院可不是闹着玩的,等你苦吃够了,就知道钱不是好拿的。下午一点你准时来我家,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街道拿介绍信。饭后不能再出去玩耍了,把正事耽误掉看我不锤死你。”
我接过她的话说:“顾妈,你这么不放心人,那我现在就跟你走。”
她捏了一下我的嘴巴说:“就剩的个嘴凶。以后给我多学点好,把心思用到正道上去,不要再让你妈成天为你担心。”说着,向我母亲摆摆手,“成婶,我走啦。”
母亲把她送出门。回到屋里把脸往下一沉,说:“你给我站好。”
我想:又怎么啦?
“谁教你说谎的?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不开口是吗?那好,你永远不要讲话。”
母亲气得坐到床边去。
我想了想,终于弄懂她的意思,是为油票。
这使我感到很委屈,明明是在帮她解围,怎么能怪我说谎呢。于是不服气地说:“这也叫说谎吗?”
母亲反问道:“那你说叫什么?”
我走到床边继续辩解:“就算说谎,可是我也没存坏心啊,再说,文g前政府说我爸是爱国的民族资本家,怎么文g一到,爸就成了罪大恶极的反动资本家呢?新加坡寄来的信,爸都没敢拆开就交给了政府,他们怎么还说爸是特务呢?再说妈你自己吧,本来家里只剩下二两油票,你为什么还对哥说有四两?还有,明明石膏像是我打碎的,你却对造反派说是你打碎的……”
“别说了。”母亲哭着将我揽入怀中,“记住妈的话,做不动就回他们,千万不能逞能。你还小,万一把身体弄坏可是一辈子的害。另外,家里这种状况你也看到了,被关的被关,下放的下放,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妈肯定受不了。”
“妈,我晓得了。”我说,“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当心的。你看我全身都是肌肉,有的是力气。再说我又不是呆子,不会去卖死力气的。实在吃不消,肯定会滚回来。”
母亲看着我,深情不语。
其实刚才我讲的那些话只不过是为了宽慰她,而真实想法肯定不是这样。钱的诱惑固然是一个方面,而真正使我动心的是我即将成为一名响当当的工人了。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里,当上工人是所有年轻人的美梦之一。我在想:当印有‘红旗医院’字样的工作服往身上一套,老子就是一名伟大的工人了。从此以后老子再也不会受人歧视,将会去领导别人,全家人都会跟着我沾光,扬眉吐气的日子也就到了。因此,我怎能不为之欣喜。当时我已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除非干趴在地上,否则绝不会退缩。
狂喜过后,想到炒菜用的坏铁锅,于是问母亲:“妈,中午炒菜时锅底又在漏汤,上面已经有了五个疤,还要再补吗?”
“熬几天吧,见到补锅匠再拿去补一次。买不买新锅,等下个月发工资再说。”
是啊,尽管铁锅不算贵,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想新添一只并不那么容易。因此,我只得无奈地回答:“好的。”
家务事中我最怕做的就是炒菜。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才行,稍不留神铁铲子就会碰到铁疤子。这时锅、疤之间有点裂缝还问题不大,只不过是渗汤而已,还可以将就着用。要是铁疤被铁铲铲起身可就糟了。干炒还好,若是烧汤,那么汤水就会直冲炉膛,结果汤喝不成事小,讨厌的是那灼热的二氧化碳会夹带着煤灰直往上冲,弄得你满头满脸都是灰,而且面部还有被灼伤的危险。最后是炉膛熄火,汤无菜污,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多次。
广播里已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当时,每当广播结束都用这首曲子。母亲一看闹钟说:“哟,我该上班了。”
她刚走出家门,又折回来跟我说:“天像要作变。下午你留点神,不行就早点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衣服被雨淋得透湿的,晚上洗澡又没衣服换了。”
“晓得啦。”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