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打工,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状况。那天晚上我觉没睡好,躺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在想,从明天起我就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了,头上那些流氓、痞子、二流子、狗崽子的帽子将会统统甩掉,往后老子再也不要夹着尾巴做人,下班后工作服也不脱,穿着它大摇大摆地走到大街上去,让那些平时看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老子也是无产阶级!前景多么美好!
我越想越兴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往日我总喜欢睡懒觉,可今天一早就醒来。母亲比我起的更早,屋里屋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套刚补好的烟灰色回纺布学生装已晾在我床头,一枚崭新的**像章别在上面。
这么早,煤炉已经生好了,锅里还在升腾着热气。煮粥吗?不会。不煮粥又在煮什么呢?想想还是觉得在煮粥。看来母亲要煮好粥给我吃了。之所以这样讲,因为家中为了节省煤球,一般情况下早晨不生炉子。我家早饭粥不是在煤炉上煮的,而是隔夜将米放进暖水瓶,经过一夜涨泡后沤成的。这种沤出来的粥,里面的米全是渣的,因此不大好吃。
“妈,今天你煮粥给我吃吗?”我高兴地说。
母亲笑笑回道:“我家悬子今天要‘出征’,当妈的怎能不慰劳慰劳儿子。快坐到桌边去,妈端好东西给你吃。”
母亲将铁锅端到锅撑上,揭开锅盖,低头吹吹扑面的热气,之后用她那双长年练就出来的不怕烫的老手,迅速地捧起一盘白面肉包端到我面前。
“哇!”我惊喜地叫了起来。
面前摆放着三只肥嘟嘟、胖墩墩的灌汤肉包。肉香味真好闻,我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用这么贵的美食慰劳我。要知道,每只包子可要一毛五分钱。然而一毛钱却是我家一天的菜金。所以,像我们这种人家平时根本不可能享受它。以往我从汤包店门口经过时,只能闻闻它的香气。大概不止一次看到人家嘴里流油,自己嘴里也在咽口水。所以,今天一下子上来三只,我的心情就像是饿猫见到海鲜,恨不得一口全吞了。
听人说老松林的灌汤包有三烫:烫手,烫嘴,烫颈项。因此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下手。
“愣着做什么?”母亲催促道,“快吃啊,汤包要趁热吃。”
这么一说,我就无顾虑了,随即抓起一只往嘴里送。哎呦,包子还没进嘴,手已烫得吃不消,我只好将它扔进盘子里。
不服气,二次再来。这回学聪明了,将包子放在两手之间来回地倒腾,并不断地吹气。手不烫了,可嘴又受不了,一口下去,妈呀,里面的汤四处乱蹿,嘴里嘴外和颈项上都被烫得火辣辣的。
待我抓起笫三只时,想到了母亲。她正两手反扣托着下巴深情地注视着我。我这才想到只顾自己吃,忘了母亲。于是愧疚地低下头去,并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包子,然后将盘子推给她:“妈,你也尝尝吧。”
可是母亲又将盘子推给我:“跟妈客气什么,今天就是专门为你买的。”
“妈,你就尝一口吧。肉包很好吃!真的很好吃!”我再次将盘子推给她。
然而母亲却端起盘子转到我身边:“看你吃比妈自己吃要香。你香在嘴里,妈香在心里。再说,汤包我也不是没吃过,同事之间聚在一起,有时也会买个把尝尝。今天是因为你头一次出去做工,以后再想吃,妈未必会买。快把它吃下去吧,听话。”
不知怎的,刚才吃它是那么美味,这会儿再吃,已没那么香了。
通知上午七点报到,我六点不到就来到医院办公室。门锁着,我想出去转会儿再来。然而刚转身就碰到一个佩带红袖套的造反派。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来这里报到的。当我把介绍信递给他时,他却笑着说:“你们街道主任活像个真的,这么个鸟工作还要这么规规矩矩地开张介绍信过来,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怕是纸多没处去吧。”笑过之后,对我说,“你去南门卫校基建工地吧。到了那里问一下看工地的房老头,他会告诉你报到的地方在哪里。”末了又加了一句,“就你这么个怂样,去了又能干什么?”
此人真不像话。怎么说我也是来这里工作的,你怎么可以随意骂人呢。不是因为工作难找,我肯定会跟他斗起来。
南门卫校我认识,以往下乡打鸟我们常路过那里。最近听说它刚刚划给红旗医院做住院部。熟门熟路,我赶紧往那里跑去。
有段时间没来了,这里变化很大。原有的那栋旧楼已粉刷过,西边又用空心砖墙围了一片很大的地方。从掉在路上的碎砖看,这里应该是工地。
进口处有两扇歪斜的大门,看上去是用废铁管焊接的。门右侧砌了一间有门没窗的低矮小屋,这就是那个造反派所说的房老头蹲的地方吧。围墙里面很安静,看来工人们还没上班。
这间小屋很“别致”,墙是用木箱板钉起来的,顶是在芦苇席上面铺上一层油毛毡压成的。门倒是不错,是一扇半旧的,上面还镶嵌着花玻璃的黄漆木门。可是这样搭配让人看了很不顺眼,倒不如找几块旧木板拼起一扇门来反倒显得协调。
推开门,大爷正坐在用红砖叠起来的床上抽旱烟。烟雾太浓,我咳嗽几声后退出来。
大爷见我被烟呛出去,便起身走出小屋。
我转身叫了一声:“大爷早!”
“早,早!”他招呼过后,好奇地问我,“喂,这么早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回答道:“大爷,我是来这里工作的。”
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说:“工作?这里哪有你做的工作?别骗我,你是想进去玩吧?里面在搞基建,到处都是砖头石灰什么的,没什么东西好玩。”说完,进屋端了一张用旧木板钉起来的长凳出来招呼我坐下来,然后自己也坐上去。
待他坐好后,我说:“大爷,我真是来这里工作的。”说着,掏出介绍信递给他,“你看,这是我来这里报到的介绍信。”
他推开我的手说:“我不识字。你把它收起来吧。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呢,这里哪有什么活计好让你做?”
问话时,大爷一直都在摇头,好像我在骗他。
于是我把介绍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这下他信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我,然后好心地劝说道:“孩子,工地上可没轻巧活干啊!不是拖大车,就是抬杠棒,像你这么小肯定吃不消。我劝你不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还是回家玩去吧。”
“爷爷,你不要看我年纪小,可是大人们能干的活我都能干,你信不信?”
大爷嘿嘿地笑笑说:“算了吧,你少跟我吹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之前这里已来过好几拨人,还都是些大人呢,没干几天就喊吃不消,结果一个不剩全都跑了。我也是个有儿有女的人,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把身体糟蹋掉。”
大爷确实是为我好。可我并不这么想,反倒觉得他太小瞧我。于是不耐烦地说:“谢谢你,大爷。反正我已经过来了,日妈的管它三七二十一呢,等干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大爷知道遇上个犟头,也就不再相劝。
后来在跟他闲聊中得知,那栋旧楼做住院部仍然不够,因此这里正在扩建。另外他指给我看北边靠围墙的三间漂亮小瓦房,东边一间是基建办公室,中间一间是摆放杂物的小仓库,西边那一间他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他还告诉我,说办公室里放着两张办公桌子,前面一张是医院后勤处负责工地一般事务的老宋坐的,另外一张是工地负责人汤文i革的。他说此人的头衔可多了,小到基建办公室负责人,中到总务处主任,大到白衣红星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说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接着又神秘秘地跟我讲,说这个姓汤的很厉害。可是看看四周,又伸伸舌头不敢讲了。
接下来他又跟我介绍工地物资仓库,工程是由哪家建筑公司承建的。
我不想听他这么没完没了地啰唆下去,于是打断他的话:“房大爷,我到里面转转去。”
断了他的话兴,他很不高兴。大爷嗡声嗡气地说了声:“嗯,进去吧。”
基建处,有三间新砌的青砖红瓦屋。面墙下半段是用小青砖砌成的,上半部分是一排敞亮的玻璃窗户;门外建有走廊,走廊东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块条形白漆木牌,牌子上写着:红旗医院基建办公室。东边的一块空地砌了一个贴着白磁砖的盥洗池。从外表上看,这里一点不差似机关办公室。我在想,一个临时性的基建办公室要弄得这么考究做什么?也许这位基建大人不是一般的角色。
隔着窗户往办公室内望去,里面陈设也不差。桌椅和长凳都漆得通红的,后面一张办公桌还配有一张高靠背藤椅。
接着,我又来到西边那座用黑油布搭建起来的大帐篷前,由竹片钉起来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座十分简陋的大仓库。
再往南走就是施工的地方了,然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横来竖去的坑道……这些都清楚地表明,工程还处在打墙基阶段。当我再回到大门口时,已有一些拿着划刀的工人在往里走。于是我又向基建办公室走去。
走廊上来了两个年龄跟我相仿的男孩,一个倚在门上,另一个靠在窗户上。天太冷,两人正不停地搓手。靠门的那个长得很好玩,又矮又胖,像个大冬瓜。这年头肥胖的人不多,因此看上去尤为可爱,后来得知他患过某种疾病,用过一段时期激素药。另外一个个头虽高,但身子骨太瘦,用柴棒来形容再确当不过。我想:他们会不会跟我一样,也是来这里工作的?
我走上去问他们:“喂,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什么?”
瘦孩回道:“真奇怪!我们站在这里碍你什么屁事?”
都说我脾气不好,可这家伙的脾气比我更坏。
初来乍到,我不想给他难看。于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们是不是来这里工作的?”
胖子性格好,搭理道:“是的。”转口又说,“咦,工作?我们主任叫我做好思想准备,说来这里可能要干苦工。你说得太好听——工作。你在抓肉往脸上堆吧。”
紧接着瘦子又骂了一句:“什么鸟工作!”随即又来了一句鬼子话,“还不是卖苦力地干活。”之后又大声骂道,“这些婊zi养的尽拿老子开心,通知我们居委会说七点报道。你看,墙上挂的那个破钟,七点早就过了,还看不到这些婊zi养的人影。大概他们已被汽车撞死,来不了啦。”说完又使劲地往门上踹了几脚。
原来他们也是来这里干临工的。我觉得这两位很有个性,往后又是我的同伴,于是想跟他们好点聊聊。话未出口,远处飘来阴阳怪气的声音:“谁在踢门呀?”
这种声调很怵人,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飞出来的,听得人揪心。我们立即转过身去,一个干部样的男人正朝我们这边走来。临近一看,还真特别,四十岁左右的人,头发已掉的差不多了,粗壮的体形却有着女人般的削肩;个子矮小,但皮肤如霜,发出来的声音好似太监。另外他的穿戴也十分做作,头戴一顶土黄色军帽,身穿一套带有肩章扣的老式尉官服,左肩上挎着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绿色帆布包,右手抓着一本精装本《**语录》;脚上也很耀眼,一双部队军官穿的三接头的黑色牛皮鞋闪闪发光;最显眼的是他胸前别的那枚精致的“为人民服务”胸章了。就当时来讲,这身装扮可是有身份的人的象征。如果只从他的外表看,此人应该是一位军队转业干部。可是再看他那双贼眉鼠眼、双耳耸动的样子,似乎又像是个冒牌货。但不管怎样,这一位肯定是个人物。
见到我们无人应答,他又问了一句:“是哪个小东西踢门的?”声音仍然怪怪的。
这时我以为瘦男孩会主动站出来承认,没想到他却缩起来不开口了。不开口也就罢了。他竟连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踢。”
“不是你踢的,那你就把踢门的人给我交出来吧。”这一位盯上他。
这下子可把瘦男孩将住,他紧张得站在那里不知回什么好。
说来也巧,这时办公室里“砰,砰”响了两声。我们赶紧靠到窗户边往里看去。只见一只黑猫正惊恐地在屋里乱蹿,茶几上的两只暖水瓶已被它撞倒在地……
我想帮瘦男孩解围,于是对来者说:“你看,这只黑猫在桌上乱蹿,我怕它把茶瓶、茶杯碰倒,所以就在门上踹了几脚,想把它吓走。没想到茶瓶还是被它撞倒在地上。”
这一位瞪了我一眼,然后掏出钥匙将门打开。这时“嗖”的一声,猫从他的脚边蹿出去。
地上有水,他踮着脚走进去,我随之跟进去。
屋内已被那个小东西搞得一塌糊涂。地上汪着一摊水,两只竹壳暖水瓶倒在水中,溅出来的瓶胆碎片像鱼鳞似的闪闪发光,桌上的报纸信件几乎全都洒落到地上去,就连书夹里的几本《毛泽i东选集》也掉在水里。我在想:好在这些都是猫干的,就是把它打成现行反革命,它也不在乎。
面前的一切,使我联想到我家那次石膏像事件。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那还得了。
此刻我急于表现自己,于是对他说:“主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主任)你到外边去,里面让我们来打扫吧。”
这位大概已猜到我们的身份,生硬地“嗯”了一声。
我本想先用笤帚、畚箕把碎玻璃片畚掉,然后再用干拖把吸水。然而屋里屋外找遍了,就是不见这些东西。这时站在一边的他指着中边一间屋子说:“里面什么都有。”然后从大把的钥匙中卸下一把递给我。我在想: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它锁在屋里做什么?后来听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怕被别人偷走。
待我拿着这些东西走进屋时,一直站在门外观望的两个男孩也跟进来帮忙。其它东西打扫起来都没问题,就那本湿漉漉的《毛泽i东选集》我不敢处理,于是走出去问那一位怎么弄。他叫我把它拿到水池上冲干净后,再放到太阳下面晾晒。
我说:“主任,我不敢这么做。万一被人打成现行反革命,那就倒大霉了。”
他说:“别害怕,有事我负责。”
我说:“不行,畜牲干的坏事怎能让主任背黑锅呢。算了,有人追究下来还是由老子顶罪吧。”
大概他觉得我是个仗义的孩子,也就不去计较我的粗口,相反还点点头表示赞赏。
大话说了,可是那次阴影总在心中挥之不去。因此回到屋里我仍然不敢动它,于是问二位伙伴家中是什么成分,想让成分好的来处理。结果使我很失望,瘦孩的父亲是右i派,胖孩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他们俩跟我都是一路人。
得知他们的家庭出身后,无形中我与他们之间拉近了距离。都是苦命人,还是自己动手吧。没多会儿,地上就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也被我们顺得整整齐齐,使得那位进屋后看了很满意。这时,气氛有所松动,他指着靠在东山墙上的一张长木椅招呼我们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那张不知从哪户人家抄来的花梨木紫藤转椅上,随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叫人送两只热水瓶过来。放下电话后,他又将藤椅转向我们,然后翘起二郎腿说:“你们三个都是来这里干临工的吗?”
我们使劲地点点头。
可他却气愤地说:“这些街道干部真是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生病了,就来找我们。当我们找他们时,他们却不当回事。我多次跟他们讲,要弄几个像样一些,力气大的人过来。可他们就是做不到,不是弄些老弱病残,就是弄你们这些毛孩子来糊弄我,并且事先也不跟我讲清楚。真不像话,看来他们以后不想再跟我们打交道了。”
听他的口气,还真是个人物。此人该是看门人所讲的那位汤司令吧。
我赶紧站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介绍信放到他面前:“主任,这是我们街道开给我的介绍信。”
随后,二位伙伴也把介绍信递上去。可是他连看都不看,就把介绍信推到一边。还真被那位造反派说对了,这种工作也值得开介绍信吗?
接着他又将藤椅来回转了180度,然后再次转向我们问道:“你们是从哪个街道过来的?”
真会摆谱,你就不能看看介绍信吗?心中有火,便放肆地回答道:“老子是解放街道的。”
他瞪了我一眼,但并未发火。
瘦孩紧跟着说:“我是丰乐街道的。”
胖孩比我们多说了几个字:“我是从火箭街道过来的。”
待我们回答完毕,他又派头十足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岁数啦?”
瘦孩抢着答道:“我叫朱非,再过一个多月满十五周岁。”
“你呢?”他又指着胖孩问。
胖孩回答得更精确:“我叫马授,昨天刚过十五周岁生日。”
“噗哧”一声,“主任”笑了,说:“你们两人的名字搞颠了吧?”说着,便指着朱非说,“你应该叫‘马瘦’,三根筋撑着个头,怎么能叫‘猪肥’呢?”接着又指着马授说,“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一匹瘦马,你胖得像头猪,你叫‘猪肥’才对。”
这还没完,紧接着又说,“朱非猪不肥,马授马不痩,猪身上的肉都长到马身上去了。”
这番调侃,弄得他们二位很不舒服。
下面轮到我,不待他问,我先报上:“我叫成一悬。成大事的成,一条龙的一,悬在空中的悬。年龄在十四公岁上下左右,身高在一百六十九公分上下左右,体重不多,也就六十公斤上下左右。人家都说我上下左右生得很匀称,还说我胖瘦也上下左右差不多。”
说过后,又有点后悔。心想,这样逗他,会不会惹恼他呢?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不但不恼,反而笑了,他说:“成一悬!好险的名字啊!你真是说话特殊,做事特殊,名字也特殊。你爸妈怎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他没恼,使我更加放肆,于是又去糊弄他:“我妈说:着地难长,悬着命长。我妈还说,要把我当天井里种的那棵宝葫芦悬在空中养,这样命才大,日后才是个宝。”
其实这话并不是母亲讲的,而是那个二爹跟我胡扯的。
没想到他还信了:“哦,看来你母亲很迷信啊!”接着,又慢吞吞地问我,“你母亲解放前是干什么的?现今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警觉起来,为了不出麻烦,我谎说:“旧社会里我妈是种田的,新社会里我妈是站店的。”
他听了兴奋地说:“回去跟你母亲讲,就说我们都是无产阶级,都是唯物主义者。叫她不要相信迷信,赶紧把你的名字改掉,重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吧。比如像我,当初父亲给我取名‘汤进财’,进财进宝,这是典形的封、资、修思想。当然,父亲帮我取这么一个俗名也有他的道理,他在旧社会里当牛做马苦够了,总想我的一生不再像他那样。后来我上初中,正好逢上“大i跃进”,我就将名字改成‘汤跃进’。文i革开始了,我又将名字改为‘汤文i革’。所以说每个人做事都要顺应潮流、紧跟形势,取名也是如此。”
他应该是位领导,眼下我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尽管不愿听他胡诌,可表面上还得去奉承他。
“晓得了。”我说,“回家后,我也让爸妈顺顺水流,给我改个成文i革。”
朱非马授都笑了,而汤文i革却把脸往下一沉,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此人五官本来就不对称,生气时更加难看。我心里在默默地祷告:“司令大人啊!你千万不能踢我滚啊!好歹把我留下来混几天。”
毕竟他是当领导的,气量还算大,脸色很快又和缓下来。
这时他换了个话题说:“你们真像童话故事中的三个小和尚,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全有了。你们可不要学他们那样惰懒啊。”
这几句还能听下去,接下来就不客气了:“今天我可把丑话讲在前面,先把你们留下来试用几天,你们想在这里干下去呢,就给我好点干活,一旦被我发现你们怠工,我会立刻让你们走人。懂吗?”
刚才还很活跃的气氛,被他这几句刻薄话弄僵。我们闷声闷气地回道:“晓得了。”
下面该分配我们干活吧,可是他眉头一皱又来话头:“你们几个小东西能做些什么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看上去很朴实的男人。
此人看上去有五十岁,个子不高,但身体很结实。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套在他身上很合体,再看他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你会感到他非常强悍。
汤文i革对进来的这位说:“老宋!你看看街道上送来这么几个鬼东西,这些细毛鬼能干些什么呢?”
老宋看看我们,然后叫我们站起来,接着又在我们每人肩上拍了几下,随即便转身对汤文i革说:“是嫩了点。不过既然来了就让他们留下来吧,我们可以找点轻活让他们干。”
“轻活?这里哪有什么轻活?总不能让他们浪在这里白拿工钱吧?”
老宋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让他们去帮三位医生推车。这一来,车上就可以多装一点,工钱也就没白发。”
三位医生?我在疑惑,医生怎会来这里干活呢?再一想,对了,他们肯定是被揪出来的阶级敌人。
“好吧,既然你老宋说情,那就留下来吧。不过原来那几部铁皮车可不能再用,必须换上高墙板的大板车才行。另外每天要增加两个趟次,否则会把他们的骨头养圆。”
老宋有点惊讶,问道:“换上高墙板的板车,他们拖得动吗?再说,工地上只有一部大板车呀?”
汤文i革态度很强硬,说:“两个人合一部大车还拖不动吗?你以为那几个家伙真的没力气吗?不是。问题出在他们脑子里,是他们思想出了问题。他们自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又是了不起的名医,因此从骨子里就轻视劳动,瞧不起劳动人民。所以我们必须用重体力活去改造他们,拿掉他们身上的臭架子,去除他们身上那股狂妄的傲慢劲。只有这样,才能使得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至于大车你不用担心,我会叫人送过来的。”
接下来他又以一种教训人的口吻跟老宋讲:“我希望你以后说话做事都要站稳力场,别再去同情他们这种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护着他们对不对?既然我跟敌人同穿一条裤子,那你现在就把我抓起来吧。”
本以为汤要动火,可他只是怒目圆瞪而没发话。看来这位老宋也不好惹。
室内气氛骤然紧张,我转头看看我的二位伙伴,他们竟然还能神情自若地坐在那里,像在等着看笑话。
不能让他们顶下去,否则这份工作很可能泡汤。我赶紧站起来说:“两位领导不要争了,就换大板车吧。你们放心,我们绝不懒惰,会拼命地干活。”
这番表白,使汤文i革摆脱尴尬,于是他赶紧接过去说:“这就对了,你们能有这种吃苦精神很好。还是你这个小东西思想觉悟高。”
而好心的老宋却感到有点难堪,无奈地说了半句:“你这孩子……”便不再讲下去。
这时,汤得意地指着我说:“你们当中你最小。可是我看你既识时务,又很机灵。刚才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不单神气,而且做事也很麻利。这样吧,我封你个小头头干干,以后你就是你们六个人当中的头,任务是每天下午放工后来我这里领取第二天的工作。顺便讲一下,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今后你们可以叫我‘汤文i革’,也可以叫我汤主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归老宋管。”转而又问老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宋回道:“你是领导,我是员工。”说完,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汤目送老宋远去,之后对我们说:“他这个人进院早,资格老,所以我们做领导的一直都让着他。哪晓得我们的忍让反倒惯坏了他,他总是不分场合、毫无顾忌地顶撞我们。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倒霉的。”接着又警告我们,“以后你们对他可要多加小心,别把来之不易的工作毁在他手里,懂不懂?”
我们能讲什么呢?只敢说是。
汤文i革喝了几口水后又说:“现在是冬天,白天时间比较短,你们毎天就干九个小时吧。上午七点上班,十一点半钟下班。下午一点上班,五点半钟下班。没有休息天。每天三毛钱,做一天拿一天,工资每月发一次。有事必须提前请假。不准迟到,不准旷工,迟到十分钟扣半天工资,旷工半天扣两天工资,旷工一天立即走人。你们愿意吗?”
我们都是第一次出来做工,也不知道这种条件苛不苛刻。当大家听到每天能拿到三毛钱时,情绪激动起来,都说:“愿意,愿意。”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今天上午你们就开始干活。以后有事不要三个人都拥到办公室来,成一悬一个人过来就行了。另外我要交待你们:你们配合的对象可是三个大右i派,跟他们在一起劳动可要时刻提高警惕,一旦发现他们有什么反动言论和不轨行为,必须及时向我汇报。能做到这一点,对你们会有好处的。”
接着便叫我们站到门外去,说打几个电话再带我们去工地。
我们刚走出屋子,门就被他关上。此刻我心里有点失落,心想,我是抱着美好愿望来这里的,没想到愿望没能实现,反倒与几个右i派分子为伍,今后我们每天就跟这些人搅在一起吗?外人如何看待我们?那些不知情的人会不会认为我们是小反革命?想到这里,脑子里竟产生了一种不想干的想法。
一阵凉风吹过来,使我冷静下来。不能后退,不管怎么讲这都是一份难得的工作,决不能轻易地舍弃它。想到这里,我赶紧抑制住消极情绪。
稳住自己后,再去看看朱、马。两位既不高兴,也不郁闷,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我们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汤出来。于是我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听他在电话里讲些什么。声音很低,所能听到的只是一些肉麻的浪笑声。
天太冷了,冻得我们浑身直哆嗦。好动的我哪有耐心在外面挨冻,于是对他们说:“这家伙可能在跟哪个娘们打电话,怕是有得出不来呢。走,我们到墙外晒太阳去。”
刚出大门,朱非就凑到我身边说:“你真够朋友……”
我没理他,手搭在马授的肩上把他晾在一边。
这次“壮举”,使他们很佩服我。因此我在他们心中有了威信。后来彼此间虽有一些小磨擦,但总的来讲,在大的事情上他们都听我的,尤其是马授。
出了工地,我们沿着围墙向南面走去。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冻土地,有位大嫂在田间来回地走动着,不知她想要干什么。
太阳从云中钻出来,我们身上总算有了一点暖意。墙角上摊着很多麦秆草,一条大黄狗正趴在上面睡懒觉,大概它已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先是抖动了一下耳朵,然后又睁开眼睛,看到我们并无恶意,又把眼睛闭了起来。唉,狗多舒服,人的命运未必如它。
田边有一颗倒地的老杨树。我跟他们说:“喂,坐上去晒会儿太阳吧。”
我们屁股刚挨到上面,汤文i革已在叫喊:“几个细东西跑到哪里去了?”
“快跑,”朱非说,“姓汤的在叫魂儿呢!”
于是几个人一遛烟地跑回去。没等他开口,我先说:“对不起,主任!我们在里面没找到茅房,就跑到墙外小便去了。”
他不悦地说:“你们少跟我耍滑头。走,跟我去仓库。”
然而刚走几步,他又折回去,原来他把红宝书忘在办公桌上了。
因为天冷,仓库门关着。汤推开一扇走进去,我们紧随而入。屋内烟雾缭绕,浑浊的烟焦油味刺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
汤连咳几声说:“你们这里是关犯人的吗?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做什么?”说完,将两扇摇摇晃晃的竹片门推开,然后走出去。
烟雾迅速地向外扩散。我朝里面看去,虽然这里堆放着很多建材,但是,在仓库管理员的合理安排下并不显得零乱。门右边排放着四部大车,三部是高墙板的铁皮车,另一部是他们所说的那种高墙板的大板车。每部铁皮车的把手上都坐着一位成年男人,每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已无法再洗干净的白大褂子。乍一看,他们都像是搬运工人。仔细看看,脸上露出来的却是文人所特有的气质。我想,这几位就是医生吧。
三位表情很有意思。年长的两位手上各拿着一根小木棍,低着头在地上剔泥土。年纪稍轻的那位则把头呆向屋顶,此刻,他正在呑云吐雾地玩弄烟技。只见道道烟圈向空中升腾,并不断地朝外扩大,紧接着他猛吸一口从烟圈下方吹上去,瞬间空中出现一串硕大的烟葫芦。再看他脚下已满是烟头,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烟鬼。
门左边摆放着一张旧办公桌和一张歪斜的旧木椅,一位瘦小的大婶正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从她身上穿的那件较干净的工作服,和抓在手上的笔看,她应该是这里的保管员。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婶子早!”
她赶紧站起来说:“你早,你早。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们是来干活的。”
大婶再想问下去,汤文i革走进来了。于是她转口跟汤开玩笑说:“汤司令真有福气,今天还带来三个儿子。”
汤文i革回答到:“李会计也真会说笑,我哪有这么几个活宝,他们是来工地上做临时工的。”
李会计又问:“十几岁的孩子能干什么?这里有他们干的活吗?”
“不提了,刚才我还在跟老宋头争执呢……算了,就依他说的做吧,先把他们留下来干干再说。”
李会计继续问道:“司令准备安排他们干什么活呢?”
汤指着几位医生说:“暂时先让这几个小东西帮他们推大车,省得总有人在我背后打黑枪,我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我如此仇恨。”
“哎哟!”李说,“仅从这件事上看,就知道司令是个大好人。谁会对你有意见呢?司令可不要听人胡说,大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好人自有好报,将来你肯定会有好的报应。”
李会计的一连串话不像在奉承,倒像是在讽刺,中间她还偷偷地向我们挤挤眼睛。
可能医生们已看穿司令的“好意”,因此并不领情,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去干自己的活。
“是的。”汤说,“你看我做了这么多好事,可背后还是有人在骂我,说我损公肥私……还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真是血口喷人。”
接下来又厉声说道:“李会计同志,我跟你讲,哪一天这些躲在阴暗旮旯里造谣惑众的小人被我发现,我绝不会轻饶他们。”接着又大言不惭地说,“对待这类唯恐天下不乱,污陷我们革命者的敌人,我绝不手软。”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都喷在李会计脸上。李会计不敢说他,只是掏出一张草纸将唾沫擦去,然后转身避开他。
然而这位大司令还在往下讲:“我是由群众选出来的领导,跟我过不去就是跟人民过不去。好啊,既然有人敢在暗地里算计我,那大家就走着瞧吧。”
李会计继续“恭维”道:“司令讲的太玄了!我可从来没听到有人说你不好。我所听到的都是些夸你的话,大家都说司令为人正派,光明正大,热心助人,没有一点私心。另外你每天‘宝书’不离手,‘语录’不离口,一颗红心永远忠于党。像你这样的好干部现在到哪里去找?我一点也不奉承你,很多人都说你是我们伟大领袖**的好学生。”
司令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虚伪地说:“你不要奉承我,我可没你讲得那么高大。全国上下称得上**好学生的,只有我们的伟大旗手**同志一人。你以后可不能这么乱讲。”
他又接着说:“谁恨我,谁骂我,我心里清楚的很。之所以我至今不去惹他们,只是想让他们表演够了,再去收拾他们。今天我可要提醒某些人,奉劝他们不要耍弄小聪明,别等到大祸临头再去哭爹喊娘,到那时怕是来不及了。另外,我还要告诉这些人,我这个人天生喜欢被人骂,骂得越凶我心里越舒服!让你们骂去吧,革命者是在敌人的骂声中成长起来的。”
真是无奇不有,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他所说的“某些人”指谁呢?估计是指三位医生。我转头看看他们有何反应,然而个个都像没听到似的毫无表情。
一阵瘴气过去,这位阴晴不定的司令又变得温和起来,走到抽烟的那位身边说:“耿门傲啊,我真不知道该跟你讲什么好?对你说过无数次,要你少抽烟,少抽烟,可你就是不听。你也是做过医生的人,香烟对人体的危害你要比我清楚的多。你就不能不抽它或者少抽一点吗?这样下去早晚会完在尼古丁上。”
那位抽烟的像个木头似的根本不理他,仍在雾里神游。
面对这位的不理不睬,汤竟然能忍住,接着又对另外两位医生说:“你们背后不是总在叫苦吗,从今天起,我给你们每人配一个孩子,让他们帮你们推车,实在累了他们还可以替你们换换手。这样安排,你们总该满意吧。”
这话起了点作用,两位医生总算把头抬了起来。
可他话锋一转又说:“人是加给你们,但车也得换大的,这里已有一部大板车,另有两部马上会有人送过来。另外我要强调一下,今后每部车上必须装满装实,上下午再各增加一个趟次,一旦被我发现你们消极怠工,”说着,手一舞,把我们也划进去,“必将受到惩罚,听到了吗?”
他们的劳动强度非但没有减轻,相反地还增加了。另外又被司令以训犯人的口气训了一顿,使得他们感到很难受。当然站在一边的我们也有一种被人抽巴掌的感觉。
接下来汤又指着我跟他们说:“这个小东西叫成一悬,以后你们每天的工作由他来我这里领取。”
这时有人送来两部高墙板大板车,于是他指着它们说:“今天你们就用它去酱醋厂拖煤渣。天已不早,上午增加的一趟可以免去,但下午必须拖三趟。”
医生们未开口,只有我们几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大声地说:“晓得啦。”
当大家整理大车时,汤指着三位医生说:“今晚七点在饭堂里召开批斗会,你们几个都给我去站台(站在台上陪斗)。到时候不要我弄人去请你们吧?”
年轻的那位不回答,另外两位先摇摇头,后又苦笑着点点头。
汤文i革不快,厉声喝道:“一个不开口,两个摇头又点头,什么意思?”
这时,吐烟圈的那位终于开口了,他只说了一句:“好。”
面对几位冷落,汤冷笑一声走出去。
医生的处境使我想到难中的父亲,他每天不也都在这种屈辱的环境中生活吗。想到这里,心火直往上蹿,真想冲出去揍汤一顿。可是冲动归冲动,终究没这个胆量。
汤走了,大家相互认识了一下。慈祥的这位叫秦儒谦,揪出来之前是骨外科主任;憨厚得像尊菩萨的叫薛沸洋,原先是大内科主任;吐烟圈的怪人叫耿门傲,落魄前是一位普外科主任。
我打量了一下耿门傲,皮肤白皙,个子高挑,五官生得无可挑剔;尽管他身子骨显得有点单薄,可是怎么看也不失为一位帅气的美男子。另外从他眉宇间透出的那股冷峻,以及不入流的行为,还有他对汤文i革的态度,一看就知道这位先生是一个十分清高且很有骨气的男人。要说有不足的地方吧,那就是他的面部表情过于僵硬,可以说严肃得有点过分,用我们本地话讲,像个三棒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闷落公。
后来听李会计介绍,说当初他可是全院最帅气且最有作为的年轻医生,由于他勤奋钻研、医术精湛,很快就被院方提为普外科主任。
李会计也说到过秦、薛二位医生,说他们都是业务上的顶尖高手,也是红旗医院的顶梁柱。正因为这样,他们几个人就一直受到一些庸碌之辈的嫉妒,加上个人之间有些积怨,因此文i革一开始,在打倒“臭老九”以及推翻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风潮下,他们很快就被汤文i革这帮人揪了出来。
大家认识之后,确定下来,朱非跟秦医生,马授跟薛医生,我跟耿医生。
因为要去拖煤渣,因此需要用到铲锹。于是我们三个小的也向李会计领了三把。就这样,三老三小上路了。